魏忠賢疑惑道。
“釜底抽薪?”
“怎么個抽薪法?”
“九爺,您想啊,那位老大人,他憑什么敢這么橫?”
魏宸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把問題拋了回來。
他用手指沾了點茶水,在桌上畫了一個大圈,又在圈里,點了一個小點。
“憑的,無非是兩樣東西?!?/p>
“一,是他自己的名聲,幾十年積攢下來的清譽,跟個烏龜殼似的,又臭又硬,無懈可擊。”
“二,就是圈外這幫人?!?/p>
魏宸的手指,在大圈上重重地劃拉著。
“整個東林黨,天下的讀書人,都把他當成旗幟,當成精神領袖。他一揮手,應者云集。這叫什么?這就叫勢?!?/p>
“他用自己的‘名’,裹挾了天下的‘勢’,來壓那位魏公公?!?/p>
“所以,硬碰硬,是拿雞蛋撞石頭。”
魏忠賢聽得入了神,身子不自覺地向前傾。
這些道理,他懂。
可懂,不代表能破。
“所以,咱們不碰他?!?/p>
魏宸笑了。
那笑容里,有種看穿了牌局的篤定。
“他不是愛惜羽毛,把自己當圣人供著嗎?行,咱們也把他供起來?!?/p>
“咱們不去罵他,不去反駁他,更不去動他一根指頭?!?/p>
“咱們動他身邊的人?!?/p>
魏宸的手指,從那個代表楊漣的小點上移開,開始在大圈里,隨意地戳來點去。
“九爺,我問您,東林黨這幫人,是不是都跟他一樣,是兩袖清風,剛正不阿的圣人?”
魏忠賢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圣人?
他腦子里閃過一張張道貌岸然的臉,和他們在酒宴上、在私宅里,那些貪婪無度的嘴臉。
“當然不是?!蔽褐屹t回道。
“那不就結了。”
魏宸一拍手。
“這幫人,嘴上都是主義,心里全是生意?!?/p>
“他們湊在一起,是因為利益?,F(xiàn)在,咱們就從利益下手?!?/p>
“他楊漣不是無懈可擊嗎?行,咱們不理他。咱們?nèi)フ夷莻€禮部侍郎,姓錢的,聽說他家小妾的開銷,比得上一個伯爵府。這錢,是他的俸祿能撐得起的?”
“咱們再去找那個都察院的,姓周的,他老家圈了上萬畝地,鬧得民不聊生。這事兒,他敢拿到太陽底下說?”
“還有那個誰,那個誰,誰的屁股底下是干凈的?”
魏宸每說一句,魏忠賢的心就亮一分。
“不用抓他們,更不用殺他們。那太蠢了,是把刀遞到人家手里。”
“咱們就,講故事?!?/p>
“找?guī)讉€說書先生,就在京城最熱鬧的茶樓酒肆里,說幾段新編的評書?!?/p>
“就叫《癡情錢侍郎為博紅顏一笑,一擲千金》?!?/p>
“或者叫《周御史微服私訪,竟成鄉(xiāng)中首富》?!?/p>
“咱們是讀書人,得含蓄。就說前朝有這么個事兒,讓老百姓們自個兒去對號入座。”
“他楊漣不是要占道德高地嗎?咱們就把他那幫隊友,一個個從道德的云彩上,拽下來。讓他們自家的后院,先起火?!?/p>
“他不是要搞輿論戰(zhàn)嗎?咱們就幫他搞大點,把所有人都拉下水。到時候,滿城風雨,人人自危。他那道折子,還有誰會當回事?”
“他楊漣,是他們的頭??深^再硬,身子爛了,這人,也就倒了。”
魏宸端起茶杯,吹了吹氣,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他想單挑,咱們偏要打群架。他想文斗,咱們就來武的。不過不是動刀子,是刨根子。”
“九爺,您說,這薪,是不是就抽掉了?”
茶鋪里,安靜得能聽到燈花爆開的輕響。
魏忠賢一動不動。
原來……是這樣。
原來仗,還能這么打。
他這兩天,想的是怎么接招,怎么防守,怎么在楊漣劃定的戰(zhàn)場里,找出一線生機。
他想的是怎么跟皇帝哭訴,怎么發(fā)動自己的黨羽去對罵,甚至,怎么找個由頭,把楊漣直接下到詔獄里弄死。
那些,都是他魏忠賢的老路數(shù)。
可現(xiàn)在,魏宸給他畫了一張全新的地圖。
不接招。
不防守。
直接繞到敵人后方,一把火,把他們的糧草和老窩,全給點了!
楊漣?
一個光桿司令,一個被自家著火的豬隊友們拋棄的旗幟,他還算個屁!
這個局,就這么……破了?
就這么輕易地,被自己兒子三言兩語,說得云開霧散。
他這兩天愁得頭發(fā)都白了幾根,他和皇爺在乾清宮里,絞盡腦汁,都覺得是死局。
可現(xiàn)在看來,哪里是死局。
分明是一條通天的陽關大道!
魏忠賢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他看向魏宸。
這個坐在他對面,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布衫,神態(tài)自若的年輕人。
真的是他流落在外的兒子?
真的是那個在鄉(xiāng)下長大的,沒讀過幾天書的……他的種?
這是什么腦子?
這是什么手段?
這種撥弄人心,攪動風云的本事,他只在那些浸淫朝堂數(shù)十年的老狐貍身上見過。
不。
那些老狐貍,跟宸兒比起來,都差遠了!
他們的手段,陰狠,毒辣,卻總帶著一股腐朽的匠氣。
而宸兒的計策,天馬行空,羚羊掛角。
他魏忠賢,在朝堂上跟那幫畜生斗了半輩子。
他自認是玩弄權術的好手。
可今天,他感覺自己像個剛入門的學徒。
老天爺!
你不是待咱家不薄。
你是太偏愛咱家了!
你把咱家扔進宮里,當了半輩子殘廢。
卻又在二十年后,把一個麒麟兒,一個絕世的天才,送回了咱家身邊!
“九爺?九爺?”
魏宸的聲音,將他從幻想中喚醒。
“您……您沒事吧?臉怎么這么紅?”
“沒事?!?/p>
魏忠賢猛地站起身,動作大得差點帶翻了桌子。
“好!好得很!”
他連說了兩個好字,聲音洪亮。
“你這個法子,我那個朋友,一定會喜歡的!”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直接扔在桌上。
“這里是二百兩銀子?!?/p>
“一百兩,是給你的酒坊,當本錢?!?/p>
“另外一百兩,是……是給你的賞錢!”
“你今天這番話,值這個價!”
“九爺,這可使不得!”
魏宸也站了起來,想把錢袋推回去。
“使得!”
魏忠賢一把按住他的手,力氣大得驚人。
“我說使得,就使得!”
他深深地看了魏宸一眼,那是一種混雜了太多情緒的注視。
“小子,你很好?!?/p>
“好好干,你的前程,不可估量?!?/p>
說完,他不再停留,猛地一甩袖子,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茶鋪。
留下魏宸一個人,對著桌上那袋銀子,發(fā)著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