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時剛至。
汴梁城西的這座小院,迎來了一天中最緊張的時刻。
張木匠和他婆娘如約而至。
漢子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不是來求醫(yī),而是來上刑場的。
他婆娘則用一塊破舊的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堆沉甸甸的銅錢,每走一步,那清脆又壓抑的碰撞聲,都像是敲在她的心坎上。
五貫錢,一文不少。
那是五千文沉甸甸的希望,也是五千斤血淋淋的絕望。
院門打開,出來迎接的不是蘇哲,而是新上任的管家蘇福。
蘇福按照自家官人的吩咐,板著一張樸實可靠的臉,一絲不茍地履行著“前臺接待”的職責。
他先是接過那包銅錢,當面點清,然后才側身讓開,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官人有請。張家嫂子,您在院中等候,我家官人說了,手術重地,血光污穢,婦道人家不宜入內(nèi)。”
張家嫂子臉色一白,還想爭辯幾句,卻被丈夫拉住了。
張木匠沙啞著嗓子道:“聽高人的?!?/p>
他轉頭看向王大叔,這個熱心的鄰居也被蘇哲特許留下,作為“手術助理”兼“現(xiàn)場見證人”。
王大叔咽了口唾沫,感覺自己腿肚子有點轉筋。
他一個本本分分的街坊,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成了“怪醫(yī)”的同伙?
蘇哲就站在那間被他稱為“無菌室”的廂房門口。
他今日換了一身干凈的細麻布長衫,頭發(fā)用一根木簪利落地束在腦后,臉上沒什么表情,既不像個懸壺濟世的醫(yī)者,也不像個貪財?shù)尿_子,倒像個準備進行一場精密儀軌的祭司。
那股子從容淡定、視五貫巨款如無物的氣場,瞬間就讓張木匠夫婦心中的疑慮消散了大半,轉而升起一股莫名的敬畏。
“進來吧。”蘇哲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張木匠和王大叔跟了進去,房門“吱呀”一聲在他們身后關上,隔絕了院子里張家嫂子那焦灼的目光。
房間里的景象,讓兩個土生土長的宋代漢子瞬間懵了。
這里不像臥房,更不像診室。
屋子被打掃得一塵不染,連墻角都看不到一絲蛛網(wǎng)。
正中央擺著一張光溜溜的木板床,上面鋪著一層雪白的、似乎被水煮過的麻布。
旁邊的幾張案幾上,也蓋著同樣的白布,布下隱約可見一些奇形怪狀的金屬器物。
整個房間里,彌漫著一股刺鼻又清冽的酒氣,吸上一口,腦子都為之一清。
“這……這是要干啥?”王大叔忍不住小聲嘀咕。
蘇哲沒理他,徑直走到一張水盆前,拿起一塊散發(fā)著草木清香的“胰子”——這是他用豬油和草木灰搗鼓出的簡易肥皂——開始以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極其繁瑣的步驟清洗雙手。
從指尖到手肘,反復揉搓,足足洗了三遍,最后還用一個小碗盛著高度白酒,將雙手徹徹底底地淋了一遍。
一套“外科七步洗手法”的簡化版流程下來,王大叔和張木匠已經(jīng)看得目瞪口呆。
這哪是治???
分明是在進行某種神秘的祭祀儀式!
“脫掉上衣,躺上去?!碧K哲用一塊干凈的麻布擦干手,對張木匠吩咐道。
張木匠此刻已經(jīng)徹底沒了主見,像個木偶一樣,任由王大叔幫忙,躺在了那張“手術臺”上。
“會很痛。”蘇哲走上前,看著他那只被粗布包裹、腫得像個豬蹄的右手,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我沒有神仙的麻沸散,只能讓你少遭點罪。一會兒我會用一套獨門點穴手法,讓你手臂暫時麻木,但痛楚仍在所難免。你是個爺們,就得忍著。你要是亂動一下,這只手就徹底告別你的木工活了。聽明白了嗎?”
張木匠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重重地點了點頭。
蘇哲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小的銀質(zhì)酒壺,遞到他嘴邊:“喝了它,能壯膽?!?/p>
壺里裝的是他提純過好幾遍的、度數(shù)最高的白酒。
張木匠也沒多想,仰頭就灌了下去。
一股火線從喉嚨燒到胃里,瞬間,一股熱氣直沖天靈蓋,他那本就因失血而蒼白的臉,頓時漲得通紅,眼神也開始變得迷離。
趁著酒勁上頭,蘇哲出手如電,在張木匠的肩、肘、腕等幾處穴位上迅速按壓、敲擊。
這套手法他只在現(xiàn)代的復健理療中學過皮毛,此刻全靠一股“理論自信”在硬撐,嘴里還念念有詞:“太乙神針,通脈止痛,天靈靈地靈靈……”
王大叔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心中暗道:原來蘇官人不僅是怪醫(yī),還是個會法術的道長?
張木匠只覺得半邊身子一陣酸麻,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蘇哲已經(jīng)戴上了一副同樣用白布做的簡易口罩,只露出一雙冷靜到可怕的眼睛。
“王大叔,你站到這邊來,”蘇哲的聲音透過口罩,顯得有些沉悶,“你的任務,就是按住他的肩膀,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能讓他動。還有,看清楚我做的每一步,因為接下來的護理,全靠你監(jiān)督了。這,是一場戰(zhàn)爭,我們是在跟閻王爺搶人?!?/p>
王大叔被他這番話說得熱血上涌,也忘了害怕,走到指定位置,用盡全身力氣按住張木匠的肩膀,擺出了一副“與陣地共存亡”的架勢。
蘇哲深吸一口氣,掀開了案幾上的白布。
一排造型古怪的“兇器”赫然出現(xiàn)。
有磨得鋒利的小刀,有尖頭或彎頭的鐵鉗,還有幾根閃著寒光的、比繡花針粗不了多少的鋼針。
這就是他耗費了無數(shù)心血,用鐵匠鋪買來的凡品,親手打磨、改造、消毒后的第一代“外科手術器械”。
簡陋,但致命。
對這個時代的病菌來說,是致命的。
蘇哲不再猶豫,左手穩(wěn)穩(wěn)托住張木匠的手腕,右手執(zhí)起一把小巧的柳葉刀,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利落地劃開了傷口周圍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黑流膿的皮肉。
“呃啊——!”
盡管有烈酒和“點穴”的雙重麻醉,那撕心裂肺的劇痛還是讓張木匠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嘶吼,身體猛地就要彈起。
“按住他!”蘇哲低喝一聲。
王大叔嚇得一個激靈,用上了吃奶的力氣,死死地將張木匠壓在木板上。
王大叔的視角,無疑是VIP級別的“沉浸式體驗”。
他眼睜睜地看著蘇哲面無表情地,將那些腐爛發(fā)臭的爛肉一點點切掉,黑紅色的膿血順著傷口流淌下來,被蘇哲用一塊塊干凈的麻布迅速吸干。
那場面,比城東張屠戶分解一整頭豬還要血腥,還要硬核。
王大叔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當場吐出來。
“看到了嗎?”蘇哲手上的動作沒停,嘴里卻開始了解說,像個正在帶徒弟的老師傅,“這些爛肉,就是‘病灶’,是‘毒’的根源。尋常郎中只知用藥去攻,卻不知‘釜底抽薪’。不把這些玩意兒割干凈,吃再多的人參也是白搭。這就叫‘清創(chuàng)’,清理創(chuàng)口,懂了嗎?”
他一邊說,一邊用一把小鑷子,從傷口深處夾出幾片碎木屑和一些臟東西,扔進一旁的陶碗里。
王大叔哪里懂什么“清創(chuàng)”,他只覺得這位蘇官人,不像在救人,更像是在拆一件報廢的零件。
他的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和恐懼,只有一種極致的專注,仿佛眼前不是一條人命,而是一道需要精確計算的算術題。
清創(chuàng)完畢,傷口露出了相對新鮮的血肉。
蘇哲用浸滿烈酒的棉球(用干凈棉絮自制),仔細地擦拭著創(chuàng)口的每一個角落。
“滋啦——”
酒精接觸到新鮮血肉的聲音,伴隨著張木匠又一聲痛苦的悶哼,讓王大叔的牙都跟著酸了。
做完這一切,好戲才真正開始。
蘇哲換了一把更精細的工具,開始在那個血肉模糊的傷口里,進行著一種王大叔完全無法理解的操作。
他看到蘇哲用兩把小鐵鉗,小心翼翼地撥開肌肉,像是在尋找什么。
很快,他找到了一根斷裂的、白色的、像粗麻繩一樣的東西。
“肌腱,斷了。嘖,這活兒有點精細?!碧K哲自言自語,更像是在對他自己那不存在的醫(yī)療團隊進行著術前通報。
王大叔只看到蘇哲拿起一根穿著絲線的細針,那根線,比他老婆縫衣服用的最細的絲線還要纖細,還在一個裝滿酒的碗里泡著。
然后,王大叔見證了神跡。
只見蘇哲捏著那根針,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卻又穩(wěn)定得不可思議的手法,在那根斷裂的白色“繩子”兩端穿梭起來。
他的手腕輕微抖動,每一次穿刺,每一次拉線,都精準到了極致。
那已經(jīng)不是醫(yī)術了,那是藝術。
王大叔想起了城里最有名的那位繡娘,據(jù)說她能在一片花瓣上繡出十八道不同的紋路。
可即便是那位繡娘,她的手,恐怕也沒有蘇官人此刻這般穩(wěn)定。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房間里只剩下張木匠粗重的喘息聲,和金屬器械偶爾碰撞發(fā)出的輕微聲響。
蘇哲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內(nèi)心正在瘋狂吐槽:“我靠,沒有顯微鏡,沒有無影燈,連個像樣的持針鉗都沒有,純靠一雙2.0的氪金狗眼和一雙帕金森看了都得搖頭的麒麟臂在硬剛!這要是放在協(xié)和,得被導師罵到博士學位都吊銷!這波操作,簡直是醫(yī)學史上的恥辱……不,是奇跡!”
終于,在王大叔感覺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蘇哲輕輕打了個結,剪斷了絲線。
那根斷裂的白色“繩子”,被完美地重新連接在了一起。
“搞定。MVP(最小可行性產(chǎn)品)的核心功能修復完畢?!碧K哲用現(xiàn)代人聽不懂的黑話,輕聲宣布了勝利。
接下來,是縫合皮膚。
這個操作對剛剛完成了肌腱吻合術的蘇哲來說,簡直就像是大學教授在做小學一年級的加減法。
他換了一根稍粗的針線,飛快地將傷口一層層對齊、縫合。
那針腳細密、整齊,與其說是在縫合傷口,不如說是在創(chuàng)作一件藝術品。
當最后一針落下,一個血腥恐怖的傷口,變成了一道整齊的、略微有些駭人的“蜈蚣”。
蘇哲長出了一口氣,用最后一塊干凈的麻布,將傷口輕輕覆蓋,然后用細麻繩 expertly 地打上了一個他獨創(chuàng)的、既牢固又方便拆卸的“外科結”。
“好了?!?/p>
他直起身,將手里的工具扔進裝有清水的盆里,仿佛剛剛完成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張略帶疲憊但依舊平靜的臉。
王大叔還保持著按住張木匠的姿勢,整個人已經(jīng)石化了。
他看著張木匠那只被處理得“清清爽爽”的手,又看了看蘇哲,腦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這是人能做到的事?
把人肉割開,在里面穿針引線,再給縫上?
這不是醫(yī)術,這是妖術!
不,是神術!
“開門吧?!碧K哲對還在發(fā)呆的王大叔說。
王大叔如夢初醒,踉踉蹌蹌地跑去打開了房門。
守在門口的張家嫂子“撲通”一下就沖了進來,當她看到丈夫臉色慘白、渾身被汗水濕透,但人還清醒地躺在那里時,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當家的!你……你怎么樣了?”
“死不了……”張木匠的聲音虛弱得像蚊子叫,但他看著自己被包扎得整整齊齊的手,原本死寂的眼神里,第一次透出了一絲光亮。
蘇哲沒理會這夫妻重逢的感人場面,他現(xiàn)在是冷酷無情的“技術總監(jiān)”,必須把“售后服務指南”交代清楚。
他把王大叔和張家嫂子叫到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上面是他早就寫好的、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項。
“這張紙,就是你丈夫的命,聽好了。”蘇哲的語氣不容置疑。
“第一,這只手,十天之內(nèi),絕對不能沾水,不能用力,睡覺都要用枕頭給它墊高了。”
“第二,上面的敷料,每天早晚換一次。換下來的,必須燒掉。新的敷料,用之前必須放在沸水里煮一刻鐘,然后晾干才能用?!?/p>
“第三,這是我特制的‘金創(chuàng)藥’,”他遞過去一個小紙包,里面是磨碎的柳樹皮粉末,“每日三次,飯后溫水送服,一次都不能少?!?/p>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條,”蘇哲指著另一個裝著高度酒的小陶罐,“每天換藥前,必須用干凈棉花,蘸著這里面的‘神仙水’,仔仔細細地擦拭傷口周圍的皮膚。記住,是周圍,別直接往傷口上倒,不然他能疼得蹦起來?!?/p>
張家嫂子和王大叔聽得連連點頭,像兩個正在聽講的小學生,努力把這套聞所未聞的“天條”刻在腦子里。
“十日之后,我親自上門拆線?!碧K哲做完最后的交代,擺了擺手,“行了,把人帶回去吧。記住我的話,但凡有一條沒做到,神仙也救不了他。到時候,別說我這五貫錢收得黑。”
說完,他便不再看他們,轉身開始收拾自己的那些寶貝器械,仿佛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的耐心。
張木匠在王大叔和妻子的攙扶下,一步三晃地走出了小院。
當院門再次關上,蘇哲終于繃不住了,他一屁股癱坐在那把逍遙椅上,感覺身體被掏空。
精神高度集中下的手術,對他這個半吊子“戰(zhàn)地醫(yī)生”來說,消耗巨大。
“呼……大宋醫(yī)療科技集團,首單業(yè)務完美收官!”他癱在椅子上,對著天空比了個V字手勢,“種子用戶已經(jīng) ??,接下來,就等著口碑發(fā)酵,引爆市場吧!”
他知道,從今天起,“西城怪醫(yī)”這個名號,將不再是坊間獵奇的傳聞。
一場由現(xiàn)代醫(yī)學對古代醫(yī)學發(fā)起的、慘無人道的降維打擊,已經(jīng)正式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