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想上前抱住這個孩子,想告訴他,自己就是他那個離家二十多年的爹。
可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該怎么說?
說你爹我不是個東西,為了活命自個兒閹了進宮當太監(jiān)?
說你爹我現(xiàn)在是權傾朝野的九千歲,手上沾滿了血,滿朝文武都想弄死我?
他不敢說。
他怕看到兒子臉上露出鄙夷和驚恐的神情。
那是他無論如何也承受不起的。
魏忠賢的喉頭滾動了一下,將那股翻涌上來的酸澀強行咽了下去。
“客官,您沒事吧?”
魏宸的聲音把他從奔騰的思緒里拉了回來。
他看見這個男人,剛才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紅了眼眶,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反應,多少有點離譜。
“無妨?!蔽褐屹t擺了擺手,側過身去,用袖子胡亂在臉頰上抹了一下。
他平復了一下呼吸,再轉回來時,臉上已經帶了幾分刻意營造的滄桑。
“我也是河間府出來的,聽你講起家鄉(xiāng)遭災,想起了些舊事,讓你見笑了。”
這理由合情合理。
大災之年,誰家沒有幾件傷心事。
魏宸心里的那點疑竇,也消散不少。
在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能碰上個老鄉(xiāng),還是個有錢的老鄉(xiāng),總歸是件好事。
他把手里的破布放下,走到后面拎了只缺了口的瓦罐,從水缸里舀了些水,放在剛生起火的簡陋土灶上。
“家里亂,連口熱茶都沒有。您要不嫌棄,喝碗熱水暖暖身子吧?!?/p>
他點點頭,看著魏宸忙碌的背影,那背影和他記憶里自己年輕時的樣子,慢慢重疊。
水很快燒開了。
魏宸用兩塊布墊著,把滾燙的瓦罐端過來,倒進一只粗瓷碗里。
“小心燙?!?/p>
魏忠危雙手捧著那只碗,碗壁的溫度透過掌心,一直暖到心底。
他吹了吹碗口的白氣,小啜一口。
就是普通的白水,卻比他喝過的任何瓊漿玉液,都要甘甜。
“好后生?!彼畔峦?,“在這京城里,一個人打拼不容易。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就守著這個鋪子,做點小買賣糊口唄?!蔽哄反鸬脤嵲?,“先賣點米面糧油,針頭線腦什么的,本錢小,虧也虧不到哪去?!?/p>
“你倒是想得明白。”魏忠賢贊許道。
不求一步登天,先求安身立命。
這份穩(wěn)重,不像個十七歲的少年。
“只是,開鋪子總得有本錢?!蔽褐屹t話鋒一轉。
魏宸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
“確實,手頭緊得很。正愁著拿什么去進貨呢?!?/p>
他本想著,實在不行,就去碼頭扛幾天大包,先賺點啟動資金。
“我與你一見如故,又同是河間府出來的老鄉(xiāng)。這個忙,我?guī)土恕!?/p>
魏忠賢說得斬釘截鐵。
他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足有十兩,放在了那張滿是灰塵的桌案上。
銀子在昏暗的鋪子里,散發(fā)著誘人的光。
魏宸嚇了一跳。
“這可使不得!無功不受祿,您這份禮太重了?!?/p>
這大明朝的十兩銀子,購買力可不低,夠尋常人家過大半年了。
這老鄉(xiāng),也太大方了點。
“這不是給你的。”魏忠賢按住他要推回來的手,“算我入股的。你這鋪子,算我一份?!?/p>
“啊?”魏宸蒙了。
“你出人,我出錢。賺了,咱倆分。賠了,算我的,如何?”
這條件,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不,是天上掉金元寶,還追著你砸的那種。
魏宸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人莫不是個騙子?
可圖啥呢?
圖自己這間破鋪子?還是圖自己這個窮光蛋?
“您……您就不怕我卷了銀子跑了?”魏宸試探著問。
魏忠賢笑了。
“我在京城做了幾十年生意,看人還是有幾分準頭的。再說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整個京城,我想找個人,不難?!?/p>
魏宸信了。
這人絕對不是普通的商人。
“還不知道您怎么稱呼?”
“我本家也姓魏?!蔽褐屹t說出這個姓氏的時候,心跳都漏了半拍?!鞍V長你幾十歲,你要是不嫌棄,就叫我一聲九爺吧?!?/p>
魏宸心里咯噔一下。
也姓魏?
這么巧?
他想起了自己那個素未謀面的爹,娘說他叫魏通。
他看著眼前這位氣度不凡的“九爺”,一個荒唐的念頭冒了出來。
不會吧……
年齡對不上。
娘說爹離家時,也就二十出頭。
算下來,現(xiàn)在頂多四十多歲。
眼前這位九爺,雖然保養(yǎng)得不錯,但兩鬢的霜白藏不住,起碼五十開外了。
“九爺。”魏宸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
不管對方圖什么,眼下的困境,是能解了。
“九爺,我來京城,除了討生活,還有一件事,就是尋我爹?!?/p>
“哦?”魏忠賢端起碗,又喝了口水,掩飾住自己急切的心緒,“你爹叫什么名字?是哪一年來京城的?”
“我爹叫魏通,我娘說,他是天啟元年來京城做工的。算算日子,也有二十多年了。”
他強忍著站起來抱住兒子的沖動,聲音里帶上了顫抖。
“魏通……這名字,我記下了。我在這京城里,還有些門路,我?guī)湍愦蚵牬蚵??!?/p>
“那……那就多謝九爺了!”魏宸大喜過望。
他一個外鄉(xiāng)人,想在偌大的京城里找一個二十多年前的失蹤人口,無異于大海撈針。
有這位“九爺”幫忙,希望就大多了。
“你先把鋪子拾掇好,明兒個就去進貨,把生意做起來。缺什么,就去東街的‘通達商行’,記在我的賬上?!?/p>
魏忠賢站起身,準備離開。
他怕再待下去,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暴露一切。
“九爺,這……”魏宸看著桌上那錠銀子,還想推辭。
“一個大男人,別婆婆媽媽的?!蔽褐屹t把臉一板,“等你爹找著了,你賺了大錢,再還我也不遲。”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推門而出,很快就消失在巷口的風雪里。
魏宸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他低頭看了看桌上的十兩銀子,又摸了摸自己懷里那張二兩銀子的當票。
今天這經歷,跟做夢一樣。
先是山窮水盡,再是柳暗花明。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九爺”,到底是什么人?
他拿起那錠沉甸甸的銀子,銀子冰涼的觸感讓他回過神來。
管他呢。
先把飯吃飽,把生意做起來,才是真的。
他把銀子小心翼翼地收好,拿起那塊破布,繼續(xù)擦拭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