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王府。
金陵城正是秋高氣爽、桂子飄香的季節(jié),而北平的風(fēng),卻已經(jīng)早早帶上了來自塞外的寒意和鋒芒。
它不像江南的風(fēng)那般溫柔多情,而是像一柄磨礪過的戰(zhàn)刀,刮在人臉上,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冷冽。
燕王府的格局也與南方的府邸截然不同。
這里沒有太多精致的亭臺樓閣,取而代之的是寬闊的演武場和一排排森然的兵器架——空氣中,常年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混雜了鐵器、汗水與草料的味道,這并非一座用來享樂的王府,而是一座隨時準(zhǔn)備出征的戰(zhàn)爭堡壘。
王府深處的書房內(nèi),更是將這種鐵血風(fēng)格貫徹到了極致。
墻上掛著的不是名家字畫,而是一張巨大的、用牛皮鞣制而成的北方九邊軍防圖;角落里也不是珍玩古董,而是擦拭得锃亮的一副鎧甲和一柄長刀。
身著一身玄色勁裝常服的燕王朱棣,正負(fù)手立在那副巨大的沙盤前。他年近不惑,身形魁梧高大,常年的軍旅生涯在他臉上刻下了風(fēng)霜的痕跡,一雙眼睛如鷹隼般銳利,不怒自威。
此刻,他的手指正緩緩地在沙盤上移動,模擬著一支軍隊的行進(jìn)路線。
“韃靼的阿魯臺部,最近在開平衛(wèi)一帶的活動太過頻繁?!敝扉Φ穆曇舻统炼辛Γ瑤е饘侔愕馁|(zhì)感,“看似在襲擾商隊,但本王看,他是在用小股騎兵,反復(fù)試探我大明的防線虛實?!?/p>
朱棣身側(cè),立著一個身著黑色僧袍的僧人。這僧人面容清癯,雙目開闔間精光流轉(zhuǎn),神態(tài)安詳,卻又仿佛能洞悉一切。他便是朱棣的首席謀士,被后世稱為“黑衣宰相”的姚廣孝。
“王爺所言極是。”姚廣孝微微頷首,語氣平淡,“阿魯臺此人素有野心,不可不防。只是……此事若上報朝廷,齊泰、黃子澄之流未必會信,反而可能說王爺您夸大軍情,意圖擁兵自重?!?/p>
下手位,身材剽悍的大將朱能聞言忍不住甕聲甕氣地說道:“那幫腐儒懂個屁的軍國大事!就會盯著王爺您不放,把您當(dāng)成眼中釘!”
對此,朱棣沒有接話,目光依舊專注地停留在沙盤上——他知道,這才是他眼下最大的困境。
外有強(qiáng)敵環(huán)伺,內(nèi)有朝臣猜忌,而那位新登基的皇帝侄子,心思難測,至今未有明確的態(tài)度。
他這頭北境的雄獅,手腳仿佛被無數(shù)根看不見的線給束縛著。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到堪稱慌亂的腳步聲打破了書房的寧靜。
“王爺!王爺!”
一名王府親衛(wèi),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進(jìn)來。
他身上的甲胄滿是塵土,嘴唇干裂,臉上帶著極度的疲憊和驚惶,就連聲音都變了調(diào):“王爺!京城……京城派信使來了!”
“嗯?”
聽到這話,朱棣眉頭一皺,沉聲道:“京中來人按規(guī)矩接待便是,你慌什么?天塌不下來!”
“不……不是啊王爺!”親衛(wèi)喘著粗氣,幾乎是用喊出來的語氣焦急道:“是……是六百里加急的御使!單人雙馬,驛站換馬不換人,從京城一路狂奔來的!奴才看那信使整個人都快從馬上顛散架了!”
“什么?!”
此言一出,書房內(nèi)所有人,包括一直古井無波的姚廣孝在內(nèi)全部臉色一變。
六百里加急!
這乃是僅次于八百里加急的最高軍事傳遞等級!通常只在邊關(guān)失守、敵軍大舉壓境的危急時刻才會啟用!
用它來給藩王送一封私信?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難道是京城出了什么天大的變故?還是說……那位年輕的皇帝,終于要對自己動手了?
一瞬間,書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
而這時,姚廣孝的眼底卻閃過一絲精光,隨后壓低嗓音對朱棣提醒:“王爺,事出反常必有妖……讓信使先進(jìn)來看看。”
“嗯,讓信使進(jìn)來!”
“是!”
得到朱棣的準(zhǔn)許,親衛(wèi)領(lǐng)命而去。
很快,那名風(fēng)塵仆仆的信使就被帶了進(jìn)來。
他看起來比通報的親衛(wèi)還要疲憊,渾身都被汗水浸透,臉上滿是塵土,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他快步走到堂下,單膝跪地,從胸口的防水皮囊里,鄭重其事地掏出了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高高舉過頭頂。
“陛下密信,親呈燕王殿下!”
言畢,空氣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朱棣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封信上,上面的火漆印確實是皇帝的私人印章,做不得假。
于是他緩緩走下臺階,親自從信使手中接過了那封信。
信封入手,感覺有些發(fā)燙,仿佛承載著萬鈞的重量,隨即朱棣揮了揮手,示意信使和無關(guān)人等全部退下,直到到書房里只剩下他和姚廣孝兩人時也依然沒有動。
手持著那封來自皇帝侄子的、決定著他未來命運(yùn)的信,朱棣面沉如水,眼神深邃得像一口不見底的古井……
他沒有立刻拆開。
他在想,自己的這位好侄兒朱允炆,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