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載著兩位大明朝最尊貴的年輕人,在禁軍的便衣護衛(wèi)下,穿過南京城繁華的街道。
朱高熾坐在車廂里,內(nèi)心遠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平靜。
他能感覺到,身旁這位皇帝堂兄,正用一種純粹的好奇和友善的目光打量著自己,而他自己,卻不得不用盡全身的力氣,去維持一個“憨厚恭敬”的表象,同時在心里飛速地分析著眼下的處境。
父親的叮囑言猶在耳:“看,但不要說?!?/p>
姚廣孝的警告更是清晰如昨:“陛下之城府,深不可測。”
可他此刻感受到的,卻只有一個熱情得有些過分的少年,以及……馬車外那撲面而來的、屬于市井的喧囂和煙火氣。
“到了!就是這家!”
馬車停在了一座三層高、牌匾上寫著“金陵第一樓”的酒樓前。
這里人聲鼎沸,賓客盈門,空氣中都飄散著一股誘人的、混雜了果木香和烤肉味的香氣。
朱文熟門熟路地拉著還在發(fā)懵的朱高熾,直接上了三樓一間早已備好的雅間。
“怎么樣?這里不錯吧?”
朱文獻寶似的說道:
“這家的烤鴨,一絕!朕……我跟你說,我第一次吃到的時候,差點沒把舌頭吞下去!”
他已經(jīng)極其自然地將自稱從“朕”換成了“我”。
朱高熾的心,卻在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間雅間的布局——臨窗,視野開闊,可以將樓下大半個街景盡收眼底。
但反過來說,街上若有弓箭手,這里也是絕佳的靶子。
房間內(nèi),除了他們二人和侍立一旁的王景、再無他人,但隔壁的房間,是否早已布滿了刀斧手?
他不敢深思下去。
“來,嘗嘗這個,桂花糕,他們家的招牌點心?!?/p>
朱文熱情地將一碟精致的糕點推到他面前。
“臣……不敢。”
朱高熾連忙起身。
“哎,坐下坐下!”
朱文把他按回座位上,不滿地說道:
“都說了,沒外人的時候,叫我堂兄!你再這么‘臣’啊‘陛下’的,這頓飯可就沒法吃了?。 ?/p>
很快,酒樓的招牌菜——整只烤得油光锃亮、棗紅酥脆的烤鴨,被片成薄片,連同薄如蟬翼的荷葉餅、翠綠的蔥絲和暗紅的甜面醬,一同端了上來。
“來來來,堂弟,我教你。”
朱文拿起一張荷葉餅,親手為朱高熾卷了一個,遞到他手里。
“要這么吃,一口下去,有皮有肉有蔥有醬,那味道,才叫地道!”
朱高熾看著遞到面前的烤鴨卷,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他設想過無數(shù)種與皇帝見面的場景,或許是在威嚴的宮殿里,接受滴水不漏的盤問;或許是在肅殺的校場上,觀看一場展示皇權(quán)的閱兵。
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是在這樣一個嘈雜的酒樓里,由當今天子,親手為他卷一個烤鴨卷。
這……這算什么?
是市恩?是試探?
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酥脆的鴨皮在齒間碎裂,豐腴的鴨油瞬間爆開,混合著鴨肉的鮮嫩、蔥絲的辛辣和面醬的甜咸,形成了一種極其復雜而又和諧的美味。
確實,比王府里的伙食好吃太多了!
“怎么樣?不錯吧?”
朱文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嗯……甚好。”
朱高熾由衷地贊道。
“哈哈,我就說嘛!”
朱文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夸獎,高興地給自己也卷了一個,大口吃了起來:
“宮里那些御廚,做什么都一個味兒,寡淡得很,還美其名曰‘養(yǎng)生’。我才二十歲,養(yǎng)什么生?。∪松谑?,吃喝二字,你說對不對?”
“嗯……”
聽著朱文的說辭,朱高熾只能含糊地點頭稱是,心里卻在飛速地分析。
皇帝的言行充滿破綻,他毫無帝王威儀,言談舉止就像一個被家里管得太嚴、偶爾偷跑出來放風的富家少爺。
可……這會不會是一種偽裝?一種更高明的、讓他徹底放松警惕的偽裝?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里,朱文真的沒有談論任何一句與國事、與藩王、與朝政有關的話。
他興致勃勃地跟朱高熾聊著南京城哪里的小吃最地道,哪座山的風景最好,哪個湖的蓮子最清甜。他還打聽著北平的風土人情,問那邊的冬天是不是真的會下很大的雪,長城是不是真的像畫上那般雄偉。
他的話語里,充滿了對宮外世界的好奇和向往。
“唉……”
聊到最后,朱文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將杯中的桂花酒一飲而盡。
他望著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真切的、毫不掩飾的羨慕。
“高熾堂弟,說真的,我真羨慕你們。”
朱高熾心中一凜,知道正題或許要來了。
隨即朱文便用一種帶著幾分抱怨的語氣說道:
“當皇帝,有什么好的?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被一群老頭子圍著念叨那些聽不懂的經(jīng)文。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有規(guī)矩,半點都錯不得。這金陵城雖大,但除了這座皇宮,哪兒都是我不能去的地方。”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朱高熾,眼神里竟帶著幾分“崇拜”。
“還是當王爺好??!尤其是像四叔那樣,手握兵權(quán)、鎮(zhèn)守一方,上馬能戰(zhàn)退蒙古、下馬能安撫百姓,那才叫大丈夫,何等威風!何等逍遙!”
朱高熾的心,在聽到這句話時,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呆呆地看著朱文,試圖從對方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偽裝和試探。
但是,沒有。
他看到的,只有真誠。
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父親朱棣那種“鐵血生涯”的向往和羨慕。
朱高熾徹底亂了。
他腦海中,父親和姚廣孝的分析,與眼前這個鮮活的、抱怨著“當皇帝沒意思”的堂兄,形成了劇烈的沖突。
一個工于心計的君主,會如此直白地,在一個藩王世子的面前,表達對那位藩王“手握兵權(quán)”的羨慕嗎?
這不合邏輯!這不合常理!
除非……
除非他說的,全是真的?
或者,他已經(jīng)愚蠢到了,連最基本的帝王心術(shù)都不懂的地步?
……
一頓飯,在一種極其詭異的、單方面熱火朝天的氛圍中結(jié)束了。
回到朝廷安排的臨時府邸,朱高熾屏退了所有下人,一個人坐在書案前,久久無法平靜。
今日發(fā)生的一切,徹底打敗了他來之前的所有預設。
他感覺自己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準備好的所有應對和試探,都變得毫無意義。
他拿起筆、鋪開紙,準備給遠在北平的父親寫一封信,匯報他抵達后的第一手見聞。
可提筆之后,他卻又不知該從何寫起。
該怎么寫?
說皇帝天真爛漫、毫無心機?父親和姚廣孝絕不會信。
說皇帝城府極深,今日種種皆是偽裝?可他自己卻連一絲偽裝的痕跡都找不到。
良久,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終于在紙上寫下了幾行字。
“父親親啟:”
“今日,兒臣已得見陛下。陛下于城外親迎,破格相待,后又微服同游、共進午膳。席間,陛下所言,皆是風物美食,未及國事分毫?!?/p>
“兒臣愚鈍,實不敢妄測圣意。只覺陛下……其言其行,似乎與我等先前所想,截然不同?!?/p>
寫完,他沒有再猶豫,立刻將信紙折好,用火漆封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