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武侯一黨的覆滅，如同在滾燙的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冰水，瞬間炸開了胤都這潭深不見底的渾水。朝堂之上，暗流洶涌得近乎沸騰。殷玄震怒，下令徹查，黑冰臺（殷玄的秘密監(jiān)察機構(gòu)）的緹騎四處出動，抓人、拷問，胤都的空氣里都飄著血腥味和鐵銹味。然而，查來查去，所有線索都指向了“離奇暴斃”、“惡疾突發(fā)”，那些暴斃的武將，身上沒有任何外傷，也沒有中毒的明顯跡象，如同真的被無形的惡鬼勾走了魂魄。最終，只能以“天罰”、“宇文拓等人惡貫滿盈，遭了報應(yīng)”這種含糊其辭的結(jié)論草草結(jié)案。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絕不是天罰。
殷玄那雙冰封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落在了棲梧宮的方向。那個被他視為玩物、嚇得瑟瑟發(fā)抖的“玉瑤公主”，似乎籠罩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迷霧。雖然黑冰臺的報告依舊將她描繪成一個無害的、被驚嚇過度的花瓶，但生性多疑的殷玄，絕不會放過任何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棲梧宮周圍的“影子”多了起來。監(jiān)視的目光變得更加隱秘，也更加銳利，如同無形的蛛網(wǎng)，試圖捕捉任何一絲可疑的波動。殿內(nèi)的宮人，被不動聲色地換掉了一小批，新來的面孔更加木然，眼神也更加空洞。甚至連我每日的膳食、熏香、衣物，都被暗中加派了人手檢查。
我知道，試探的刀鋒，已經(jīng)懸在了頭頂。
越是這種時候，我的“玉瑤”面具就戴得越加完美。我變得更加“膽小”，幾乎足不出戶，整日待在寢殿里，對窗外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驚懼不已。我“虔誠”地焚香禱告，祈求佛祖保佑平安。我甚至“病”了一場，高燒囈語，反復哭喊著“不要殺我”、“陛下饒命”，將受驚過度、憂懼成疾的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春桃衣不解帶地照顧我，熬得眼睛通紅，她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擔憂，成了我最好的掩護。
在殷玄鷹犬的嚴密監(jiān)視下，我像一只最謹慎的蜘蛛，開始編織一張無形的網(wǎng)。我的武器，是言語，是人心。
宮宴上沈清源仗義執(zhí)言的一幕，給了我啟示。朝堂并非鐵板一塊。宇文拓死后留下的權(quán)力真空和巨大的恐懼，讓原本被壓制的矛盾迅速浮出水面。以沈清源為首的清流文官，看不慣勛貴武將的跋扈和貪腐，更不滿殷玄的窮兵黷武；而另一部分以兵部侍郎羅恒為首的實權(quán)派，則野心勃勃，試圖填補宇文拓的空缺，攫取更大的權(quán)力，對沈清源這些礙手礙腳的“老頑固”早已心生不滿。
我的目標，就是點燃他們之間的火。
機會藏在細節(jié)里。一次“偶然”經(jīng)過御花園偏僻角落，聽到兩個負責清掃的小太監(jiān)壓低聲音抱怨：
“聽說了嗎？兵部羅侍郎又在卡沈尚書的軍需糧草條子了！說是賬目不清，要重新核驗！”
“嗨，這不明擺著刁難嗎？誰不知道沈尚書是出了名的‘沈算盤’，賬目能錯？還不是羅侍郎想借機安插自己的人手進去撈油水？可憐邊關(guān)將士，怕又要餓肚子打仗了…”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
另一次，我在棲梧宮“養(yǎng)病”，春桃一邊給我打扇，一邊“無意”間說起聽來的閑話：
“殿下，您說怪不怪？前兒威武侯剛沒了，昨兒奴婢就聽采買的小路子說，羅侍郎府上連夜運進去好幾車東西呢，沉甸甸的，用油布蓋得嚴嚴實實，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貴重東西，值當半夜三更運…”
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珠子。我需要一根線，將它們串聯(lián)起來，送到需要它們的人手中，并賦予它們足以致命的殺傷力。
我無法親自傳遞消息。但我有“筆”。
在夜深人靜，確認監(jiān)視的目光因我的“安睡”而松懈時，我會在床帳最深處，借著極其微弱的光線，用特制的、遇水則融的墨水，在薄如蟬翼的絲絹上寫字。模仿的，是羅恒一個心腹門客的筆跡——那筆跡，是我在一次宮宴上，那個門客呈遞賀表時，遠遠觀察揣摩了許久的成果。
絲絹上的內(nèi)容，是“告密”：
“沈公清源臺鑒：驚聞羅賊羅恒，心懷叵測，借核查軍需之名，行中飽私囊之實。更于威武侯暴斃當夜，私運巨額財帛入府，疑為侯府不義之財！其意在收買侯府舊部，圖謀兵權(quán)，恐有不臣之心！證據(jù)已暗藏于其書房《胤地兵要圖》夾層。望公速查，清君側(cè)，正朝綱！知情者惶恐拜上?！?/p>
另一份，則是模仿沈清源一個老仆的潦草筆跡：
“羅侍郎鈞鑒：沈清源老匹夫，挾私報復，污蔑侍郎侵吞軍資，更于陛下面前進讒，言侍郎私藏宇文逆產(chǎn)，意圖不軌！其已密遣心腹，欲于今夜子時潛入侍郎府，盜取栽贓之物證（置于《胤地兵要圖》夾層）！望侍郎早做防備，勿使老賊奸計得逞！義仆泣告?！?/p>
寫好的絲絹，我會將其小心地卷成細小的卷軸。如何送出去？這需要時機和“媒介”。
機會在御花園。我“病情稍愈”，在春桃和幾個宮女的“嚴密保護”下，去園中“散心”。我依舊“驚惶”，只敢在陽光最好的水榭附近走走。當一只色彩斑斕的蝴蝶“恰好”飛過，引起宮女們一陣小小的、壓抑的驚呼和追逐時，我“虛弱”地坐在水榭欄桿旁，仿佛被陽光曬得有些恍惚。
就在這短暫的分神瞬間，我的手指極其隱秘地一彈。兩個卷得極細的絲絹卷軸，如同不起眼的小石子，精準地落入了水榭下方、連接著宮外活水的水道之中。水道水流不急，但足以將這兩份“密信”悄無聲息地帶出宮墻。宮外，自然有我入胤都前就布下的、如同影子般存在的聯(lián)絡(luò)人，會順著水道下游特定的位置，將它們撈起，并“不經(jīng)意”地遺落在沈清源府邸后門和羅恒心腹常去的酒樓雅間門口。
火種，就這樣被我無聲無息地撒了出去。
接下來的日子，胤都朝堂的“熱鬧”程度，遠超宮宴。沈清源拿到“密信”，如獲至寶，不顧年老體衰，親自帶人闖入羅恒府邸，直撲書房，果然在《胤地兵要圖》的夾層里，搜出了幾封羅恒與宇文拓舊部“密謀”的信件（自然是我那位影子聯(lián)絡(luò)人的杰作）！而羅恒，也“恰好”收到了“預警”，早有準備，在書房布下天羅地網(wǎng)，將沈清源派去“盜取栽贓物證”的人抓了個正著！人贓并獲！
金鑾殿上，兩位重臣互相攻訐，言辭激烈，都指對方包藏禍心，圖謀不軌。一方拿出了“密謀信件”，一方揪出了“栽贓人證”。殷玄高坐龍椅，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當然看得出這其中有鬼，但雙方拿出的“證據(jù)”都指向了對方的致命把柄。沈清源指責羅恒結(jié)黨營私、侵吞軍資、意圖謀逆；羅恒反咬沈清源構(gòu)陷大臣、私闖府邸、其心可誅！整個朝堂吵成一鍋粥，原本就緊張的氣氛，被徹底點燃，文官集團與武將勛貴之間的矛盾徹底公開化、白熱化。殷玄的權(quán)威，在這場狗咬狗的鬧劇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最終，震怒的殷玄各打五十大板：沈清源罰俸一年，閉門思過；羅恒停職查辦，兵部事務(wù)暫由殷玄心腹接管。一場風波看似平息，實則朝堂人心徹底離散，互相猜忌達到了頂點。殷玄的統(tǒng)治根基，被這無形的離間之刀，悄然撬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就在朝堂鬧劇達到高潮之際，一個消息傳來：殷玄要離京巡視北方邊防，為期半月。
龍椅，暫時空了。
機會！
真正的計劃核心，終于可以啟動了。掀翻這張桌子，需要足夠的力量。龍椅本身，就是最好的支點。
棲梧宮地下，有一條廢棄已久的狹窄密道。這是我在入宮后不久，借著一次“夢游受驚”跑錯方向，“偶然”發(fā)現(xiàn)并牢牢記住的。它年久失修，積滿灰塵蛛網(wǎng)，盡頭通往紫宸殿后方一片堆放雜物的偏僻宮院。
行動，必須在殷玄離京的當夜展開。
夜色如墨，濃重得化不開。胤都罕見地下起了暴雨，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砸在琉璃瓦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掩蓋了世間一切細微的聲響?？耧L卷著雨水，抽打著緊閉的門窗。
確認監(jiān)視的人因這惡劣天氣而懈怠后，我換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灰色宮女服飾，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棲梧宮寢殿深處。移開沉重的雕花拔步床，撬開一塊松動的地磚，露出了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的、散發(fā)著濃重霉味的黑洞。
密道內(nèi)伸手不見五指，空氣污濁。我點燃一根特制的、幾乎不散煙霧的細長蠟燭，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腳下方寸之地。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不知積攢了多少年的灰塵上，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噗噗”聲。蛛網(wǎng)粘在臉上，帶著陳腐的氣息。密道狹窄低矮，需要時刻彎腰低頭，石壁上凝結(jié)著冰冷的水珠。
這條廢棄的密道，是我通往紫宸殿的唯一路徑，也是我埋藏“掀桌”力量的關(guān)鍵通道。
我的心腹，或者說，是寧國埋在大胤最深、也是唯一能動用的暗樁——影子。他早已等候在密道另一端出口的雜物堆后。他身形瘦小，如同真正的影子，臉上覆蓋著人皮面具，看不出年紀，只有一雙眼睛，在閃電劃破夜空的瞬間，亮得驚人。
沒有一句廢話。影子沉默地遞過來幾個沉重的、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袱。入手極沉，隔著油布，能聞到一股刺鼻的、帶著硫磺和硝石味道的氣息——火藥！威力巨大的黑火藥！分量足以將整座紫宸殿正殿送上天！
“小心，主上?！庇白拥穆曇羲粏〉统粒缤凹埬Σ?。
我點點頭，接過包袱，綁縛在自己身上。沉重的負擔幾乎讓我直不起腰。但我必須將它們帶進去。影子不能進入紫宸殿范圍，那里的守衛(wèi)和暗哨，即使在殷玄離京時，也森嚴得如同鐵桶。
借著雷聲的掩護，我如同幽靈般，再次潛入漆黑的密道，背負著沉重的、致命的希望，向著紫宸殿的方向，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動。汗水浸透了里衣，與密道里的冰冷濕氣混合，黏膩而難受。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帶著濃重的灰塵味和火藥味。
紫宸殿后方那片堆放雜物的宮院，同樣死寂。暴雨是最好的掩護。我潛伏在角落的陰影里，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仔細觀察著。巡邏的侍衛(wèi)隊踩著積水，在雨幕中匆匆而過，間隔時間被雷雨拉長。
就是現(xiàn)在！
我如同離弦之箭，猛地從陰影中竄出，貼著墻根，利用廊柱和假山的遮擋，以最快的速度沖向紫宸殿后方那扇不起眼的、供宮人運送雜物的角門。鑰匙，是影子費盡心機弄到的復制品。
冰冷的鑰匙插入鎖孔，發(fā)出細微的“咔噠”聲，在震耳欲聾的雷雨聲中幾不可聞。門被推開一條縫隙，我閃身而入，迅速將門在身后合攏。
紫宸殿內(nèi)部，空曠得令人心悸。巨大的蟠龍金柱在偶爾劃破夜空的閃電映照下，投下猙獰舞動的影子。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龍涎香和冰冷的味道。那張巨大的黑玉龍椅，如同匍匐在丹陛盡頭的巨獸，在黑暗中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威壓。
目標，就在龍椅正下方！
我快步走上丹陛，在龍椅前蹲下。撬開龍椅前方一塊特制的、帶有隱秘榫卯的巨大金磚。金磚之下，是一個早已由影子事先探明并初步挖掘好的淺坑。時間緊迫，我必須爭分奪秒！
解開身上沉重的包袱，將油布包裹的火藥，小心地、一包一包地放入坑中。濃烈的硝石硫磺味在封閉的大殿內(nèi)彌漫開來。我的動作快而穩(wěn)，額角的汗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填滿淺坑，將引信——一根特制的、燃燒緩慢而穩(wěn)定的油繩，小心地埋設(shè)在火藥之間，另一端則隱秘地延伸出來，藏匿在龍椅底座一個不起眼的雕花鏤空處。
做完這一切，我迅速將那塊沉重的金磚復原，仔細地抹去邊緣所有撬動的痕跡，再撒上薄薄一層從密道帶來的灰塵。最后，我退后幾步，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復檢查。完美。除非趴在地上用強光細看，否則絕難發(fā)現(xiàn)這塊地磚的異樣。
做完這一切，我才感覺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破胸膛。后背早已被冷汗?jié)裢?。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張象征著至高?quán)力的黑玉龍椅，它依舊冰冷地矗立在那里，渾然不知自己的根基之下，已埋藏了足以將它徹底粉碎的力量。
掀桌的底牌，就位了。
我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紫宸殿，消失在雷雨交加的、無邊無際的黑夜之中。身后，那座沉寂的宮殿，在暴雨中靜默，等待著它注定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