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鑾駕西幸(1900年夏-秋)庚子年的暑氣,如同浸透了桐油的棉絮,
沉甸甸地壓在西安府的上空,悶得人胸口發(fā)堵,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和窒息。
天空是病態(tài)的灰黃,太陽像一顆燒紅的鐵球,無情地炙烤著大地。
城隍廟的青磚地面被曬得滾燙,赤腳踩上去怕是要燎起泡。彌勒佛神龕側(cè)旁,
趙毅軒蹲著身子,指尖劃過一塊塊碼放整齊的茶磚上凹凸的火漆印跡。
這是剛從湖北水路運抵的青磚茶,磚面深褐,棱角分明,中央一個清晰的“趙”字商號印記,
邊緣還凝結(jié)著長江水汽與夏日高溫交融后析出的淡淡白霜,那是漫長旅途的烙印。
他正凝神核對著第三十七塊磚,額角的汗珠順著緊繃的腮線滾落,砸在滾燙的磚面上,
瞬間化作一縷微不可察的白煙。周遭的空氣凝固著,
只有香燭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和遠處市井隱約的嘈雜。忽然,
一聲極輕微的窸窣從神龕后傳來,仿佛老鼠鉆過稻草。趙毅軒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
目光如電掃向聲源——供桌下那方褪色的蒲團,正被什么東西從里面頂?shù)梦⑽㈩潉樱?/p>
帶起細微的灰塵。他屏住呼吸,右手無聲無息地滑向腰間的短刀,
冰涼的刀柄觸感讓他心神稍定。就在刀鋒將出未出之際,
一個黑瘦的身影像地鼠般猛地從彌勒佛蓮花座后的陰影里鉆了出來。是黑娃!
去年在蘭州城外,正是這小子在回馬匪的彎刀下拼死救了他一命。此刻的黑娃,
粗布短褂的前襟洇開一大片深褐近黑的血漬,像一塊突兀而猙獰的補丁。他臉上沾滿塵土,
汗水在臉頰沖出幾道泥溝,胳膊上月牙形的刀疤在搖曳的香燭光下泛著不祥的暗紅,
隨著他急促的喘息微微起伏?!耙丬幐?!”黑娃的聲音嘶啞干裂,帶著亡命奔逃后的驚悸,
他幾乎是撲過來的,將手中一個被血和汗水浸透的油布包死命往趙毅軒懷里塞,
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根根泛白,青筋暴起,“完了!洋兵…洋兵打進永定門了!紫禁城破了!
老佛爺…帶著光緒爺往西邊,往咱們陜西逃了!
這是…這是義和團兄弟們在京畿拼死傳出的布防圖,還有…還有洋兵大概的動向!哥,
你得想法子,務必送到巡撫衙門李大人手上!”他牙關(guān)緊咬,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唾沫星子隨著急促的話語飛濺出來,落在旁邊干燥的茶磚上,瞬間消失。“李大人說,
陜西是西北門戶,陜西穩(wěn),西北就亂不了!
昨兒通州那邊最后的信兒傳過來…洋毛子…畜生不如?。∫娙司蜌?,房子點火就燒,
護城河的水都紅了…哥!咱們不能讓陜西也遭這禍!
不能讓鄉(xiāng)親們…” 后面的話被劇烈的咳嗽堵在喉嚨里。
油布包上黏膩的血漬蹭在趙毅軒鯊魚皮刀鞘光滑的表面上,
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混合著廟里陳年香灰的嗆人味道,直往他鼻孔里鉆,熏得他胃里一陣翻騰。
趙毅軒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拇指用力摩挲著上面鏨刻的那個深深凹陷的“義”字。
冰冷的金屬觸感下,仿佛能感受到當年四爺爺趙啟明在昏暗鐵匠鋪里,
用鑿子一錘一錘敲打時迸濺的火星和那份沉甸甸的囑托。老頭總愛嘬著旱煙袋,
瞇著眼說:“咱湖北山里的漢子,骨頭得比鐵硬,可刀子也得分對著誰,
心里得揣著個‘義’字!” 此刻,那“義”字硌著他的掌心,竟變得滾燙,恍惚間,
四爺爺那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訓話聲又在祠堂空曠的回響中炸開:“咱們趙家,
幾代人做茶葉生意,講究的就是個‘誠’字!童叟無欺,貨真價實!可娃子們哪,
你們得記住嘍,國要是沒了,家也就碎了,再好的茶磚,泡給誰喝?賣給誰去?
”這念頭如重錘擊心。他猛地將油布包緊緊揣入懷中,那沉甸甸的感覺,
仿佛揣著無數(shù)條人命和一個破碎山河的未來。他一把拉起幾乎脫力的黑娃,低喝一聲:“走!
” 兩人剛疾步轉(zhuǎn)出廟門,一股混雜著汗臭、皮革和塵土的熱浪撲面而來。
刺眼的火光驟然亮起,幾乎灼傷眼睛——十幾個舉著火把的清兵如狼似虎地沖了過來,
腳步聲雜亂沉重,甲片撞擊聲刺耳。領(lǐng)頭的把總滿臉橫肉,汗流浹背,高舉著一塊腰牌,
嘶聲力竭地咆哮:“抓亂黨!快!方才有人看見亂黨鉆進城隍廟了!一個也別放跑!
”跳動的火把光在趙毅軒棱角分明的臉上瘋狂晃動,映出他眼中瞬間的決絕。
他眼角余光瞥見黑娃已本能地縮到廟門粗大的柱子后,
懷里的油布包把灰布褂子頂出一個異常顯眼的尖角,如同揣著一塊方方正正的致命磚石。
不能再猶豫了!趙毅軒猛地一推黑娃,將他狠狠推向廟旁那條更深的、堆滿雜物的暗巷,
指節(jié)撞在對方瘦削的肋骨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快走!去龍泉寺!找智圓和尚!
” 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鐵,“就說‘茶磚該曬了’!快!”話音未落,
他腰間的短刀已然出鞘,一道森冷的寒光在月光與火把的映照下劃破悶熱的空氣,
發(fā)出清越的龍吟。趙毅軒非但不逃,反而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朝著那群清兵猛沖過去,
口中發(fā)出震天的怒吼:“爺爺在這兒!狗腿子們,來??!” 他要用自己的身體,
為黑娃撕開一條生路!刀鋒劈開第一個清兵慌亂格擋的火把桿時,
爆裂的火星“滋啦”一聲濺在他持刀的手背上,一陣鉆心的灼痛讓他手臂微顫。他不管不顧,
刀光如匹練,在狹窄的巷口織成一片死亡之網(wǎng),不求殺敵,只求阻擋和吸引。
耳畔是兵刃交擊的刺耳銳響、清兵憤怒的呼喝和自己的粗重喘息。混亂中,
他清晰地聽到身后傳來黑娃跌跌撞撞、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拐進了回民巷那片迷宮般的窄胡同里。青磚墻面上濕滑冰冷的苔蘚蹭過他疾奔的褲腿,
留下大片濕痕。就在這生死一線的狂奔中,
一個溫婉而堅韌的聲音突兀地在他混亂的腦海中響起,是周瑩的聲音,
清晰得如同在耳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做生意和做人一樣,趙鏢頭,
得知道什么時候該舍,什么時候該守,命在,才有翻盤的本錢。
” 那是去年在安吳堡巨大的曬谷場上,她一邊指揮雇工們翻曬堆積如山的茶磚,
一邊看著遠處起伏的黃土塬,慢悠悠說出的至理名言。此刻,
這聲音給了他一絲奇異的冷靜——他不僅要引開追兵,更要活下去!懷里的圖,
比他的命貴重百倍!* * *七日后的清晨,安吳堡東院籠罩在一片異樣的肅穆與忙碌中。
薄霧尚未散盡,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刺鼻的桐油味。門房老張佝僂著背,
正用一把半舊的竹掃帚,
費力地清掃著青石板地面上昨夜工匠們給廊柱刷桐油時滴落的粘稠油渣。
那些油星子被夜露浸潤,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出渾濁的亮光。老張的掃帚剛碰到門檻邊緣,
一陣急促如暴雨般的馬蹄聲便由遠及近,撕裂了清晨的寧靜。抬眼望去,
只見西安府方向塵土飛揚,三匹快馬如同離弦之箭,直沖堡門而來!
馬蹄鐵無情地踏在堡內(nèi)新鋪不久的青石板上,發(fā)出令人心碎的“噠噠”脆響,
濺起的泥點子像雨點般打在老張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藏青短褂上,留下斑斑點點的污跡。
領(lǐng)頭的騎士身穿藍翎官服,帽上的翎毛劇烈抖動,人還未到門前,嘶啞的喊聲已經(jīng)破空而至,
帶著不容置疑的焦灼與威勢:“周大掌柜!周大掌柜在哪?快!內(nèi)務府的大人到了!有急旨!
”周瑩剛在賬房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桌后坐下不久。桌上攤開著厚厚的賬本,
砂筆跡在上面圈出了三個觸目驚心的赤字——蘭州綢緞莊下屬的三個分號出現(xiàn)了不小的虧空。
她秀氣的眉頭微蹙,指尖在算盤珠子上無意識地滑動,盤算著如何調(diào)撥資金填補窟窿,
又要如何整頓那邊的掌柜。急促的呼喊和紛亂的馬蹄聲像冷水潑進了滾油鍋,
賬房內(nèi)凝重的氣氛瞬間被打破。她放下朱筆,霍然起身,剛走出賬房門口,
便撞見了那三個已站在院中的不速之客。為首的總管太監(jiān),
面皮白凈得如同敷了一層細膩的鉛粉,不見一絲血色,與那身藏青緞袍形成詭異對比。
他保養(yǎng)得宜的手指上戴著一枚碩大通透的翡翠扳指,在晨光下泛著幽冷的綠光。此刻,
他正用一種極其刺耳、穿透力極強的尖細嗓音,
對著慌慌張張圍攏過來的管事和仆役頤指氣使:“太后老佛爺?shù)蔫庱{!三日后便到西安府!
安吳堡東院,即刻定為老佛爺行宮!趕緊的,把院里的閑雜人等,雜役、工匠、不相干的人,
統(tǒng)統(tǒng)給咱家清出去!一個不留!只留十個…不,
留二十個手腳最干凈、最伶俐、口風最緊的伺候!誤了差事,仔細你們的腦袋!
”他身后的兩個小太監(jiān),年紀不大,卻也是一臉與年齡不符的精明與刻板,
小心翼翼地捧著兩個明黃色的錦緞包袱,包袱角上用金線繡著威嚴的團龍紋樣,
在越來越亮的晨光里,那金色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無聲地昭示著皇權(quán)的至高無上。
命令如同驚雷在安吳堡炸響。整個東院瞬間陷入一種壓抑的、高速運轉(zhuǎn)的忙亂。
管事們奔走呼喝,工匠們被勒令停下手中一切活計,收拾工具,帶著惶恐和茫然被匆匆?guī)щx。
留下的精干仆婦則開始小心翼翼地擦拭門窗、清掃院落。幾個被臨時抓來的畫工,
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用金粉描畫著窗欞上繁復的雕花。細碎的金粉簌簌落下,
灑在青磚地上,仿佛撒下了一把價值不菲卻又注定被踐踏的碎金子,
在陽光下閃爍著短暫而虛幻的光芒。周瑩站在廊下,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她的臉色平靜,
但緊抿的嘴唇和微微收攏在袖中的手指,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波瀾。她望著那些飄落的金粉,
忽然想起了寄養(yǎng)在堡外不遠處一戶可靠佃農(nóng)家里的平安。那孩子此刻該醒了,
也許正咿咿呀呀地抱著趙毅軒從漢口千辛萬苦捎回來的那枚虎頭銀鎖啃咬。
鎖身上那只憨態(tài)可掬卻又帶著幾分威猛的小老虎,是趙毅軒親手一鏨子一鏨子打出來的。
送鎖來時,他黝黑的臉上難得露出溫柔,笨拙地逗弄著襁褓中的嬰兒,說:“咱平安,
長牙就得咬得動這世道!從小就得有股子虎勁兒!”上個月她抽空去看孩子,
平安正把那銀鎖往嘴里塞,粉嫩的牙齦在堅硬的銀鎖上磨來蹭去,口水沾濕了鎖身,
竟也磨出幾分溫潤的光澤。抱著他的農(nóng)婦笑得樸實:“周東家您瞧,這娃勁兒大著呢,
將來準是個能扛大事的漢子!”那純真無憂的笑臉,與眼前這金粉飄落、山雨欲來的景象,
形成了尖銳的對比?!摆w幼安!”周瑩猛地轉(zhuǎn)身,聲音不大,卻異常沉穩(wěn),
像一塊磐石壓住了周圍的嘈雜。她快步走回賬房,對著緊隨其后的得力助手吩咐,
語速快而清晰,條理分明,“立刻去辦幾件事:第一,西跨院所有廂房的被褥,全部撤換!
里外都要全新的!記住,老佛爺最是講究,被面必須用杭州來的貢緞,要最上等的云錦花樣,
顏色要雅致;里子填新彈的蠶絲,要蓬松柔軟。一絲一毫的舊氣霉味都不能有!第二,
派人快馬去涇陽城里,尋最好的銅匠鋪子,買二十只上好的黃銅面盆,盆壁要厚實,
盆沿和盆底必須鏨刻精細的花紋,尤其是盆底,務必刻上‘萬壽無疆’四個字,要清晰工整!
第三,”她頓了頓,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算盤框架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東跨院那棵新移栽過來沒多久的國槐,樹干還嫩,立刻用紅綢子仔細地圍起來,纏結(jié)實些,
既顯喜慶,也防著宮里那些走路不看道的小太監(jiān)們不小心撞上去著了涼(碰傷了樹)。第四,
讓廚房從現(xiàn)在開始就預備著上好的綠豆湯,用深井水鎮(zhèn)著,務必保持冰涼清爽。
宮里來的貴人,金貴慣了,怕是吃不慣咱們西北這燥烈的水土?!壁w幼安躬身應著,
正要轉(zhuǎn)身去安排,門房老張卻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他跑得太急,
藏青短褂的前襟都被汗水浸透了深色。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張被揉得發(fā)皺的字條,
紙邊被汗水浸得發(fā)卷發(fā)軟,聲音帶著喘:“東…東家!
西安府那邊…毅軒大爺…讓人捎來的信兒!” 周瑩的心猛地一沉,快步上前接過字條。
展開一看,劣質(zhì)的草紙上,墨跡被汗水洇染得發(fā)藍,筆畫邊緣暈開,顯得模糊而潦草。
趙毅軒的字,她認得,向來是力透紙背,筆鋒如刀削斧劈般剛硬,可眼前這幾個字,
卻歪歪扭扭,透著一種強弩之末的虛弱和匆忙:“已托智圓和尚送要緊物事,勿念。
”短短九個字,像九根冰冷的針,扎進周瑩的心窩。她捏著字條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
控制不住地輕輕發(fā)顫。一股強烈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她猛地想起去年深秋,
趙毅軒押一批貴重的茶磚去甘肅前,也是在院心那棵老槐樹下,
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當時剛從湖北押鏢回來,風塵仆仆,
卻難得地帶回一串用油紙仔細包著的冰糖葫蘆,鮮紅的山楂裹著晶瑩透亮的糖衣,
在夕陽下紅得像最上等的瑪瑙。他遞給她,咧開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趟路遠,道上不太平。萬一…我是說萬一,
我趙毅軒有個三長兩短回不來,平安那小子…就托付給東家了。給他口飯吃,
教他做個正派人就行。”她當時心頭一緊,強笑著用力打了他胳膊一下,
嗔怪道:“胡說什么渾話!你趙毅軒命硬著呢!你還得囫圇個兒地回來,看著平安長大,
將來還得給他張羅媳婦,喝他的喜酒!” 那串糖葫蘆的酸甜滋味仿佛還留在舌尖,
可此刻手中的字條,卻帶著不祥的冰冷。* * *鑾駕抵達安吳堡那日,天氣異常晴好,
碧空如洗,陽光熾烈得如同熔化的金液,傾瀉在黃土高原上。然而這晴朗之下,
卻彌漫著令人窒息的肅殺。夯土筑就的堡墻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站滿了盔明甲亮、手持長槍腰刀的清兵。冰冷的鐵甲在強烈的日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寒光,
一張張年輕或滄桑的臉龐繃得緊緊的,
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的田野和跪伏在道旁的堡內(nèi)居民,
空氣中彌漫著鐵銹、汗水和塵土混合的沉重氣味。周瑩作為堡主,
跪在青石板鋪就的官道旁最前列的位置。身下的石板被烈日曬得滾燙,即使隔著幾層衣裙,
那灼熱也清晰地透上來,燙得膝蓋生疼。她低垂著頭,
眼角的余光緊緊追隨著那頂象征著帝國最高權(quán)力的明黃色八抬大轎。轎簾緊閉,
繡著繁復龍鳳圖案的錦緞在陽光下流金溢彩。當轎子從她面前緩緩經(jīng)過時,
一股濃烈到幾乎化不開的龍涎香氣,混合著大隊人馬長途跋涉帶來的塵土與牲口氣味,
猛地鉆入她的鼻腔,嗆得她喉嚨一陣發(fā)緊,忍不住想咳嗽,卻又死死忍住,憋得胸口發(fā)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