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的風聲和陳晝掌心的溫度,像兩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蘇晚死寂的心湖里漾開了微小卻持久的漣漪。
陳晝給予的那份“不是一個人”的承諾,如同黑暗中一根堅韌的藤蔓,讓她在每一次被家庭陰影籠罩得喘不過氣時,有了一個可以攀附的支點。
幾天后的午休,陳晝沒有像往常一樣在紙條上約定地點。他只是趁著課間嘈雜,經(jīng)過蘇晚桌旁時,手指極其自然地在桌角輕輕叩了兩下,留下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蘇晚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涌起一種隱秘的期待。她默默收拾好東西,等到人潮稍散,才低著頭,像一抹無聲的影子,繞過長滿雜草的操場邊緣,走向那棟廢棄的舊實驗樓后面。
繞過斑駁脫落的紅磚墻角,眼前豁然開朗。這里是一片被遺忘的角落,緊挨著校園最邊緣的老圍墻。幾叢恣意生長的野薔薇爬滿了半堵墻,深秋時節(jié),墨綠的葉子間還零星掛著幾朵褪色干枯的小花。
墻角堆著些蒙塵的舊課桌椅殘骸和破損的體育器材。最深處,幾棵高大的老槐樹撐開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就在槐樹的濃蔭下,隱蔽在茂密的野草和幾叢低矮的冬青灌木之后,竟然藏著一小片相對平整的空地。地上鋪著零星的落葉,中央放著一張缺了條腿、用幾塊斷磚勉強墊穩(wěn)的石桌,旁邊還有兩個布滿青苔的石墩。
陳晝已經(jīng)到了。他正彎腰,用一把不知從哪里找來的舊掃帚,仔細地清掃著石桌石墩上的落葉和浮塵。陽光穿過槐樹稀疏的枝葉,在他專注的側臉上跳躍,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看到蘇晚,臉上立刻綻開一個明朗的笑容,像撥開了云層的陽光。
“這里怎么樣?”他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語氣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期待和成就感,“我前兩天發(fā)現(xiàn)的,稍微收拾了一下?!?他指了指石桌,“雖然舊了點,但還算穩(wěn)當。以后午休……或者放學,我們可以來這里。” 他沒有說“補課”,也沒有說“躲清靜”,只是用了“我們”和“這里”。
蘇晚站在灌木叢的入口處,看著眼前這片被陳晝親手“開辟”出來的小小天地。廢棄、荒涼,卻又因為他的存在和此刻灑落的陽光,而顯得如此不同。風吹過野草和薔薇藤,發(fā)出沙沙的低語??諝饫飶浡嗤痢⒙淙~和陳晝身上干凈的、帶著陽光和汗水的少年氣息。
這里隔絕了教學樓里的喧囂,隔絕了操場上奔跑的吶喊,更隔絕了家里那令人窒息的渾濁和恐懼。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水,悄然漫過她龜裂的心田。
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布滿青苔的石墩表面,感受著那粗糙而真實的觸感。她抬起頭,目光第一次沒有閃躲地迎上陳晝明亮的眼睛,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形成一個幾乎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弧度,像初綻的雛菊,羞澀而脆弱地點了點頭。“……嗯?!?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絲久違的、松快的柔軟。
陳晝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笑容更深。他變戲法似的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干凈的舊桌布鋪在石桌上,又從保溫袋里掏出兩個還帶著溫熱的飯盒。他打開其中一個蓋子,推到蘇晚面前:“喏,今天阿姨做了糖醋排骨,非讓我?guī)煞?,說長身體的時候要多吃點肉?!?他的語氣輕松自然,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分享”,巧妙地維護著她脆弱的自尊。
食物的香氣混合著草木的氣息飄散開來。蘇晚沒有像最初那樣窘迫地拒絕。她安靜地坐下,接過陳晝遞來的筷子。兩人在這片被遺忘的“秘密基地”里,分享著簡單的午餐。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有咀嚼的聲音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石桌上投下晃動的光斑,也落在蘇晚低垂的眼睫上。她小口吃著,動作依舊帶著習慣性的謹慎,但緊繃的肩線明顯松弛了許多。偶爾抬眼看向陳晝時,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的恐懼和躲閃,而是多了一絲細微的、不易察覺的依賴。
飯后,陳晝拿出物理習題集攤開在石桌上。他沒有立刻講題,而是看著蘇晚,眼神帶著鼓勵和探尋:“晚晚,以后……你想去哪里讀高中?” 他問得很隨意,仿佛在討論一個理所當然的未來。
蘇晚拿著筷子的手頓住了。高中?未來?這兩個詞對她來說遙遠得如同天邊的星辰,是她在那個朝不保夕的家里,連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她茫然地看向陳晝,眼神里充滿了不確定和一絲被問住的空白。
“我想去一中。” 陳晝沒有等她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聲音清朗而篤定,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憧憬,“聽說那里理科很強,圖書館特別大,操場也新??忌弦恢?,以后……也許能考去更好的大學,學點真正想學的東西?!?他的目光投向遠方,越過斑駁的老圍墻,仿佛看到了一個充滿希望的、清晰的圖景。陽光落在他年輕的臉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充滿了蓬勃的朝氣。
蘇晚怔怔地看著他。他的話語,他描繪的那個“一中”,像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卷,在她灰暗的世界里緩緩展開一角。圖書館很大?操場很新?可以學真正想學的東西?這些對她而言陌生而奢侈的概念,此刻經(jīng)由陳晝篤定的聲音說出來,竟然帶上了一種奇異的、令人心顫的吸引力。一種微弱卻真實的向往,像一顆被投入心湖的種子,悄然破開了冰冷堅硬的外殼。
“……一中……很遠嗎?” 她終于輕聲問道,聲音帶著一絲猶豫和小心翼翼的探尋。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觸碰關于“未來”的話題。
陳晝轉過頭,對上她帶著一絲茫然和微弱希冀的眼睛,臉上的笑容溫暖而充滿力量:“遠?騎車也就半個多小時吧!只要努力,考上了,這點距離算什么?” 他拿起筆,在草稿紙上飛快地寫下一串數(shù)字,“看,這是去年一中的錄取線。我們還有時間,晚晚。我們一起努力,一起考出去,離開這里,去更好的地方,好不好?”
他的話語像帶著魔力,每一個字都敲打在蘇晚的心坎上。“離開這里”,“更好的地方”,“我們一起”……這些詞語組合在一起,像黑暗盡頭透出的一束強光,瞬間刺破了她眼前厚重的迷霧。心口那塊沉重的巨石,似乎被撬動了一絲縫隙。她看著陳晝寫下的分數(shù)線,看著他那雙盛滿了鼓勵和期冀的眼睛,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酸澀和滾燙的沖動涌上心頭。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動作幅度不大,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喉嚨發(fā)緊,說不出更多的話,只是從喉嚨深處,很輕、卻很清晰地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好?!?/p>
陽光穿過枝葉,斑駁地灑在石桌和兩個少年的身上。廢棄的角落里,荒草萋萋,老樹沉默。但在這個小小的、被命名為“秘密基地”的空間里,希望的種子已然落下,在陳晝篤定的話語和蘇晚那一聲鄭重的“好”字里,悄然扎下了稚嫩的根須。風依舊在吹,卻似乎帶上了新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