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失而復得的黃銅哨子,如同一個小小的信物,無聲地彌合了短暫裂開的縫隙。
秘密基地的石桌上,陽光透過稀疏的槐葉,將一本攤開的物理習題集映照得半明半暗。
蘇晚咬著筆桿,眉頭緊鎖,視線膠著在一道復雜的電路分析題上。那些交錯的線路和電阻符號在她眼中扭曲、纏繞,像一團理不清的亂麻,散發(fā)著令人煩躁的冰冷氣息。
“這里,”陳晝清朗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篤定。
他自然地傾身靠近,修長干凈的食指越過石桌的界限,輕輕點在圖紙上一個關鍵的節(jié)點上。他的肩膀幾乎要碰到她的手臂,清爽的、混合著陽光和洗衣粉的氣息瞬間包裹了她,驅散了書本油墨的沉悶。
“你看,這個并聯(lián)支路的等效電阻你算得有點偏差。應該是這樣……” 他的聲音不高,語速平緩,一邊講解,一邊用指尖在圖紙上流暢地滑動,勾勒著電流的路徑,像一位胸有成竹的將軍在沙盤上排兵布陣。
蘇晚的注意力瞬間被那移動的指尖吸引。他指腹的紋路清晰,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粉色光澤。隨著他指尖的移動,那些原本混亂糾纏的線條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和秩序,一條條變得清晰可循。
一種豁然開朗的明悟感,伴隨著他近在咫尺的、溫熱的呼吸,悄然拂過她的耳廓,帶來一陣細微的、難以言喻的麻癢。
她下意識地也伸出手指,想要跟上他的思路,去觸碰圖紙上那個他剛剛點明的關鍵位置。她的指尖帶著一絲猶豫和探尋的意味,微微顫抖著,朝著圖紙落去。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及紙面的剎那——
陳晝講解的聲音頓住了。
兩人的指尖,在光滑的紙頁上方,毫無預兆地、極其輕微地觸碰在了一起!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那接觸短暫得如同蜻蜓點水,甚至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然而,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電流感,卻如同夏夜驟然劃破天際的靜電火花,瞬間從相觸的那一點肌膚炸開!它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酥麻感,沿著指尖的神經末梢,以光速竄上蘇晚的手臂,直擊心臟!
“嗡”的一聲!
蘇晚只覺得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又松開,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起來!血液轟然涌向臉頰和耳根,瞬間燙得驚人!
她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一般,猛地縮回手指,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將攤開的書頁都掀起了一角。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轟鳴聲。
她慌亂地低下頭,死死盯著習題集上那個被指尖帶歪的電阻符號,視線卻一片模糊。臉頰燙得如同火燒,不用看也知道一定紅透了。
她緊緊抿著嘴唇,仿佛要將那聲猝不及防的驚呼死死關在喉嚨里??諝怏E然變得粘稠而安靜,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陳晝也明顯僵了一下。他停留在圖紙上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隨即也迅速收了回去,有些不自然地擱在了石桌邊緣。
他清了一下嗓子,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些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骸啊?,總電阻R總應該等于……” 他試圖繼續(xù)講解,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旁邊那個幾乎要把頭埋進書本里的身影。
他看到她小巧的耳廓紅得如同熟透的櫻桃,在散落的碎發(fā)間若隱若現(xiàn)??吹剿o緊攥著筆的手指,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看到她單薄的肩膀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微微顫抖著。一種陌生的、帶著悸動的暖流,混雜著清晰的心疼,悄然在他心底彌漫開來。
他沒有再試圖靠近圖紙,只是將聲音放得更緩、更清晰,視線卻始終沒有離開她低垂的發(fā)頂:“……關鍵是把這條支路獨立出來看,它的電流I1等于……”
蘇晚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去聽他的聲音,但指尖那點轉瞬即逝的觸感和殘留的酥麻感,卻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無法平息。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那奇異的余韻。她不敢再抬頭,不敢再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只能死死盯著書本,用盡全力去捕捉他話語里的每一個字。然而,那些清晰的物理公式似乎都蒙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被那指尖相觸時炸開的細小星火,賦予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滾燙的溫度。
陽光無聲地移動著,在石桌上投下變幻的光影。秘密基地里,只有少年努力維持平靜的講解聲,和少女極力壓抑卻依舊清晰可聞的、急促而細微的呼吸聲??諝庵袕浡菽镜臍庀ⅰ镜挠湍?,以及一種名為“心動”的、無聲燃燒的滾燙星火。
時間再次在蘇晚的記憶里飛逝。
新年的腳步踩著薄薄的積雪悄然臨近。校園里彌漫著一種浮躁又充滿期待的節(jié)日氣息。
彩帶和拉花被掛上光禿禿的樹枝,教室的黑板報也換上了喜慶的圖案和“元旦快樂”的祝福語。連空氣里都似乎飄散著糖果和賀年卡的甜蜜香氣。
然而這份熱鬧,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地映在蘇晚的眼底,卻無法真正滲入她的世界。
家里的氣氛在短暫的詭異平靜后,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山雨欲來的死寂。
父親蘇大強最近酗酒更兇,眼神陰沉得像淬了毒的刀子,時常對著墻角磨他那把不知從哪弄來的舊柴刀,刺耳的“嚓嚓”聲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瘆人。母親李紅則像驚弓之鳥,眼神閃爍,行蹤詭秘,有一次蘇晚甚至撞見她偷偷將身份證縫進一件舊棉襖的內襯里。
這些無聲的征兆,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蘇晚的心臟,讓她在新年的喧鬧中感到一種格格不入的寒冷。
自習課上,班主任李老師抱著一個紙箱走了進來,臉上帶著難得的輕松笑意:“同學們,新年新氣象!咱們也來點儀式感!每人寫一張新年愿望卡片,不記名,寫完投進這個‘心愿箱’里。
等中考結束,我們再打開看看,夢想實現(xiàn)了沒有!” 她將一疊裁好的彩色卡紙分發(fā)下來。
教室里響起一片興奮的竊竊私語。彩色的卡紙像一只只斑斕的蝴蝶,在課桌間傳遞。蘇晚捏著分到手里的那張淡藍色卡紙,指尖冰涼。
愿望?她的愿望像沉在冰冷深海的石頭,沉重得無法打撈——逃離?平安?還是奢望一個……正常的家?這些字眼光是想想都帶著絕望的意味。她下意識地看向前排那個挺拔的背影。
陳晝正微微側著頭,認真地用筆在卡紙上寫著什么,側臉在窗外透進的微光里顯得柔和而專注。陽光落在他干凈的校服領口,跳躍著細碎的金芒。
一股微弱卻固執(zhí)的暖流,悄然漫過心頭的堅冰。她深吸一口氣,仿佛汲取著空氣中那份屬于他的篤定。低下頭,用盡全身的勇氣和力量,在淡藍色的卡紙上,一筆一劃,極其緩慢而鄭重地寫下:
“希望和他一起考上XX高中?!?/p>
寫完最后一個字,她的指尖都在微微顫抖。這短短的十幾個字,像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氣,卻也在心口點燃了一簇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火苗。
她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像藏起一個驚天秘密,飛快地將卡片對折、再對折,直到它變成一個小小的方塊,然后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著唯一的希望之光。
同學們陸續(xù)起身,將折疊好的彩色卡片投入講臺上的紙箱。蘇晚等到人少一些,才低著頭快步走過去,將掌心那枚被汗水微微濡濕的淡藍色方塊,輕輕投入了紙箱深處??粗蜎]在五顏六色的卡片中,她的心才稍稍落回實處。
回到座位,她裝作不經意地瞥向陳晝的方向。他剛剛投完卡片回來,臉上帶著一種平靜的、仿佛完成某種承諾般的輕松。察覺到她的目光,他轉過頭,隔著幾排座位,對她露出了一個溫暖而堅定的笑容。那笑容像穿透陰云的陽光,瞬間驅散了她心底的些許陰霾。
放學后,秘密基地的石桌上多了一樣東西。陳晝將一個巴掌大小、洗刷得干干凈凈的透明玻璃罐放在上面。罐子里已經放了幾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正是他們之前傳遞的那些寫著題目、問候和鼓勵的小紙條。
“看,”陳晝拿起玻璃罐,輕輕晃了晃,里面的紙條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像藏著秘密的低語,“我把它們都找出來了。以后……我們寫完的紙條,都放在這里面,好不好?”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子,“等我們考上一中,再一起打開看??纯催@些……一起走過的日子?!?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鄭重。
蘇晚怔怔地看著那個透明的玻璃罐。午后的陽光穿透罐身,將里面折疊的紙條映照得半透明,像封存著一顆顆凝固的星光。那些承載著微小溫暖和巨大力量的文字,此刻被妥善地收集、珍藏起來,指向一個共同的、名為“未來”的約定。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酸楚和滾燙希冀的暖流,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防線。她用力地點著頭,喉嚨哽咽,說不出話,只是從口袋里,摸出那張寫著“雨會停,天會晴”的第一張紙條——那是她拼死護住的珍寶——小心翼翼地、像捧著一顆易碎的露珠,將它輕輕放進了玻璃罐里。
陳晝看著她珍重的動作,臉上的笑意更深,帶著純粹的喜悅。他也拿出自己剛剛寫好的那張新年愿望卡片——一張明黃色的卡紙——沒有打開,只是極其鄭重地、對折好,也放了進去。明黃色的一角在玻璃罐里格外顯眼。
玻璃罐被重新放回石桌中央。陽光穿過透明的罐壁,落在里面層層疊疊的紙條上,折射出柔和的光暈。蘇晚伸出手指,隔著冰涼的玻璃,輕輕觸碰著罐子。指尖傳來玻璃堅硬而真實的觸感,仿佛觸碰到了那個被承諾包裹的未來。
罐子里封存的,不僅僅是紙條,是他們一起掙扎、互相取暖的微光歲月,更是深淵邊緣,兩顆年輕的心所能想象到的、關于“光明”的所有定義。盡管屋外的寒風依舊凜冽,家里的陰影依舊沉重如鐵,但此刻,在這個小小的、被遺忘的角落,在這個盛滿了星光的玻璃罐前,新年似乎真的透出了第一縷,帶著疼痛卻無比真實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