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空氣,如同凝固的油脂,沉重、粘膩,帶著揮之不去的草藥苦澀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腐肉氣息。蕭燼靠坐在冰冷的墻壁上,右臂的劇痛如同附骨之蛆,在每一次心跳的間隙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太醫(yī)令刮骨療毒留下的灼燒感和麻木感交替出現(xiàn),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牽扯著深埋在血肉里的骨茬,帶來一陣尖銳的鈍響。他緊咬著牙關,下頜線繃得死緊,額角的冷汗從未干過。
窗外,影密衛(wèi)的影子如同鬼魅,偶爾掠過糊著厚厚桑皮紙的窗欞,無聲無息,卻帶著令人窒息的監(jiān)視感。他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嬴政的掌控之中。這偏殿,與其說是養(yǎng)傷之所,不如說是一座華麗而冰冷的囚籠。
太醫(yī)令每日準時出現(xiàn),帶著那刺鼻的黑色藥膏和冰冷的青銅小刀。換藥的過程,無異于一場酷刑。藥膏涂抹在傷口上,帶來一陣鉆心的灼痛,仿佛無數(shù)螞蟻在啃噬著神經(jīng)末梢。太醫(yī)令的手法依舊粗魯,眼神冷漠,仿佛在處理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蕭燼只能默默忍受,將所有的痛楚和屈辱死死壓在心底,化作眼底深處一片沉寂的冰湖。
然而,在這令人絕望的囚禁中,并非全無收獲。太醫(yī)令帶來的藥膏中,那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辛辣微甜氣息,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始終縈繞在蕭燼的鼻尖。嗎啡……或者秦代某種高度提純的罌粟提取物。這發(fā)現(xiàn)讓他心中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始終未曾熄滅。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太醫(yī)令的動作,留意著他存放藥膏的陶罐位置,默默記下每一次換藥的劑量和間隔。
更重要的,是嬴政的態(tài)度。那張用左手艱難繪制的、歪歪扭扭的滑輪組強弩圖紙送上去后,如同石沉大海,再無音訊。但殿外守衛(wèi)的武士,態(tài)度卻發(fā)生了一絲微妙的變化。雖然依舊警惕,眼神冰冷,但那種隨時準備撲殺的眼神淡去了些許。每日送來的飯食,也從最初的粗糲不堪,變得稍微精細了一些,甚至偶爾會有一小碗肉羹。這細微的變化,如同在冰封的湖面上裂開的一道縫隙,讓蕭燼知道,他的“知識之費”,嬴政至少是認可的。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契機,一個能讓他暫時擺脫這囚籠、接觸到更多信息的契機。
機會,在一個沉悶的雨夜悄然降臨。
鉛灰色的云層低垂,壓得咸陽宮如同巨大的陵墓。悶雷在云層深處滾動,卻遲遲不肯落下??諝庹吵淼萌缤痰难?,帶著濃重的土腥氣和草木腐爛的味道。殿內(nèi)燭火搖曳,光線昏暗。
一名身著普通衛(wèi)尉軍服飾的年輕校尉,手持令符,推開了偏殿的門。他面容方正,眼神銳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目光在蕭燼身上掃過,尤其是在他那條被麻布層層包裹的右臂上停留片刻。
“天工丞,”校尉的聲音平板無波,“奉章邯將軍令,近日宮城外圍有鼠患擾民,恐有穢氣滋生。將軍命你隨我夜巡,查看宮墻排水暗渠,若有堵塞淤積之處,需及時報備疏通?!彼D了頓,補充道,“將軍有言,天工丞既通曉機關營造,或能察常人所不能察?!?/p>
夜巡?查看排水渠?蕭燼心中一動。章邯此舉,用意不明。是試探?是監(jiān)視?還是……真的只是利用他的“天工”之名?但無論如何,這都意味著他可以短暫地離開這座囚籠!
他強壓下心中的波瀾,緩緩站起身,微微頷首:“遵命。”
沒有多余的言語。校尉遞給他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示意他披上,遮住顯眼的迷彩服和懸吊的右臂。然后,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偏殿,匯入宮城夜晚的陰影之中。
咸陽宮在夜色中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黑黢黢的殿宇輪廓在昏暗的宮燈映照下顯得格外森嚴。巡邏的衛(wèi)隊腳步聲整齊而沉重,在空曠的宮道上回蕩,如同巨獸的心跳。空氣中彌漫著雨水將至的沉悶和壓抑。
校尉帶著蕭燼,避開主要的宮道,沿著宮墻根部的陰影前行。高大的宮墻在夜色中投下濃重的黑暗,腳下是濕滑的苔蘚和碎石。雨水的氣息越來越濃。
很快,他們來到一段相對偏僻的宮墻下。這里靠近宮城外圍,墻根處開鑿著一條條用于排水的暗渠,渠口用粗大的青銅柵欄封住。渠內(nèi)黑黢黢的,散發(fā)著淤泥和腐葉的腥臭氣味。
“就是這里了?!毙N就O履_步,指了指前方的幾條暗渠,“煩請?zhí)旃へ┳屑毑榭矗粲杏偃?,需標記位置。?/p>
蕭燼點了點頭,沒有多言。他裹緊斗篷,左手提著一盞昏黃的防風燈籠,微弱的燈光只能照亮腳下尺寸之地。他沿著墻根,緩慢地移動,目光仔細掃過每一處渠口和柵欄。校尉則站在不遠處,抱著手臂,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更像是在監(jiān)視他的一舉一動。
雨水的氣息越來越重,悶雷在頭頂翻滾,仿佛隨時會傾盆而下??諝庹吵淼米屓舜贿^氣。
就在蕭燼檢查到第三條暗渠時,他的腳步微微一頓?;椟S的燈光下,渠口內(nèi)側(cè)靠近水面的石壁上,似乎……刻著什么?不像是自然形成的痕跡。
他不動聲色地靠近,蹲下身,將燈籠湊近。燈光照亮了潮濕的石壁。只見那堅硬的石壁上,竟被人用利器刻下了一幅……結構圖?線條清晰,角度精準,赫然是一個極其復雜的齒輪聯(lián)動機簧結構!雖然只是草圖,但其中蘊含的精密構思和遠超秦代工藝的聯(lián)動理念,讓蕭燼瞳孔驟然收縮!
這絕不是普通工匠能畫出來的東西!更不可能是隨意涂鴉!這結構圖,分明指向一種利用水力驅(qū)動、實現(xiàn)多級變速和復雜傳動的機械裝置!其設計思路,甚至隱隱觸及了原始車床的核心原理!
是誰?在這深宮禁地,在排水渠的暗處,刻下這樣的東西?
就在他心神劇震之際,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風聲掩蓋的腳步聲,從暗渠深處傳來!緊接著,一個瘦削的身影如同貍貓般,從渠口內(nèi)側(cè)的陰影中猛地竄出!那人顯然沒料到渠口外有人,動作倉促,一腳踩在渠口邊緣濕滑的苔蘚上,身體頓時失去平衡,驚呼一聲,眼看就要跌入污濁的渠水中!
電光石火之間,蕭燼來不及多想!他左手猛地將燈籠插在石縫中固定,身體前傾,左手如電般探出,一把抓住了那人即將滑落的手臂!入手冰涼而粗糙,滿是老繭。
那人猛地抬頭,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皮膚黝黑、眼神卻異常清亮的老者面孔。他臉上充滿了驚愕和警惕,目光掃過蕭燼懸吊的右臂和身上的斗篷,又瞥見插在石縫中的燈籠,以及燈光下石壁上那幅尚未完成的齒輪草圖,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你……”老者聲音干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校尉警惕的喝問:“什么人?!天工丞,可有發(fā)現(xiàn)?”
老者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地想要掙脫蕭燼的手,跳入渠中遁走!
蕭燼心中念頭急轉(zhuǎn)!此人身份絕不簡單!這齒輪草圖更是價值連城!不能讓他走!
他左手猛地發(fā)力,死死扣住老者的手腕,同時身體微微一側(cè),用肩膀頂住對方,阻止他下墜。另一只還能活動的左手,飛快地從自己貼身口袋里,摸出了一樣東西——那枚刻著他名字和編號、邊緣磨損的士兵身份牌!冰冷的金屬牌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幽光。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左手捏著軍牌,用盡全力,狠狠地將它塞進了渠口內(nèi)側(cè)、青銅柵欄與石壁之間一道極其狹窄、幾乎難以察覺的縫隙里!金屬牌邊緣鋒利的棱角瞬間割破了他的手指,鮮血滲出,但他毫不在意!
“卡住了!”蕭燼對著遠處喊了一聲,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急促,“這柵欄銹死了!快找工具來撬開!”
他一邊喊,一邊用眼神死死盯著老者,同時用沾血的手指,在老者粗糙的手背上,極其快速地、用力地劃了兩個字——非攻!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般在老者的腦海中炸響!他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圓,死死盯著蕭燼,又難以置信地看向那枚被強行塞進縫隙、卡在關鍵位置的金屬軍牌!那冰冷的、非金非玉的材質(zhì),那光滑如鏡的觸感,那上面刻著的、他完全無法理解的符號……這絕非秦地之物!更非六國所有!
“兼愛……非攻……”老者嘴唇無聲地翕動,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狂熱的探究!他死死盯著蕭燼,仿佛要將他徹底看穿!
“天工丞!怎么回事?”校尉的腳步聲快速逼近。
老者猛地回過神,眼中復雜的光芒一閃而逝。他不再掙扎,反而借著蕭燼的力量,身體靈巧地一翻,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渠口外的地面上。他深深地看了蕭燼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信息——震驚、探究、警惕,還有一絲……隱晦的認同。
“無事,老朽……乃少府排水工師公輸衍?!崩险哐杆俚拖骂^,聲音恢復了干澀和平靜,帶著一絲卑微,“方才不慎滑倒,多謝……多謝大人援手?!彼麑χ挔a微微躬身,隨即轉(zhuǎn)身,快步消失在宮墻的陰影中,動作迅捷得不像一個老人。
蕭燼站在原地,左手還殘留著老者手腕的冰涼觸感和粗糙的老繭。他緩緩收回手,指尖的傷口還在滲血,帶來一絲微弱的刺痛。他彎腰,用左手費力地摳出那枚卡在縫隙里的軍牌,金屬邊緣沾著暗紅的血跡和濕滑的苔蘚。他不動聲色地將它擦干凈,重新塞回口袋。
“怎么回事?”校尉趕到近前,狐疑地掃視著渠口和蕭燼。
“方才查看渠口,柵欄銹蝕卡死,本想用力推開,不料腳下濕滑,險些摔倒?!笔挔a平靜地回答,指了指渠口內(nèi)側(cè)石壁,“幸得這位工師路過,扶了一把。他自稱少府工師公輸衍?!?/p>
校尉探頭看了看渠口,又看了看濕滑的地面,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眉頭微皺:“公輸衍?倒是有這么個老工師……罷了,此處無事便好。雨要來了,速速巡查完畢回殿。”
蕭燼點點頭,提起燈籠,繼續(xù)沿著宮墻前行。他的目光看似落在排水渠上,心神卻早已飄遠。
公輸衍……墨家……兼愛非攻……那驚世駭俗的齒輪草圖……
驪山陵墓……地下作坊……水力驅(qū)動……青銅銑刀……
一個個碎片在他腦海中飛速旋轉(zhuǎn)、碰撞、組合!一個大膽的猜測逐漸成型!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qū)m城西北方向,那是驪山陵墓所在的位置。在層層疊疊的宮殿陰影之上,鉛灰色的云層翻滾得更加劇烈,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空,瞬間照亮了遠處驪山那巨大而模糊的輪廓!
轟隆隆——!
緊隨其后的,是震耳欲聾的雷鳴!狂風驟起,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落葉!
暴雨,終于傾盆而下!冰冷的雨點如同密集的箭矢,狠狠砸落下來!瞬間打濕了斗篷,模糊了視線。雨水沖刷著宮墻,沖刷著排水渠,也沖刷著石壁上那幅剛剛顯露、又即將被掩蓋的齒輪草圖。
蕭燼站在滂沱大雨中,任憑冰冷的雨水澆透全身。右臂的劇痛在雨水的刺激下更加清晰,但他眼底深處,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卻在狂風暴雨中,燃燒得更加熾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