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柱那句簡直是瞎胡鬧,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窯洞里剛剛升起的一點熱乎氣上。
趙剛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跟著王承柱來的另外幾個匠人,原本還帶著幾分敬畏和好奇,此刻也都交頭接耳,嗡嗡的議論聲響了起來。
“王師傅都說不行,那肯定不行?!?/p>
“就是,打了一輩子鐵,沒見過用泥巴糊個罐子就能煉鋼的?!?/p>
“看著就是個娃娃,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怕不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p>
這些話聲音不大,卻一字不落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像小蟲子一樣亂爬,讓人心煩意亂。
這些都是趙剛從各個村鎮(zhèn)好不容易請來的寶貝,有鐵匠,有木匠,還有手巧的瓦匠。他們是“火種計劃”的第一批工人,是未來的技術骨干。
可這骨干,還沒等點火,就要散架了。
“王師傅!”趙剛往前走了一步,語氣嚴肅起來,“凌同志是燕京大學的高材生,他的學問,不是我們能想象的。我們得相信科學!”
王承柱一聽,梗著脖子,黝黑的臉上泛起一層倔強的紅。
“政委,俺敬重您是讀書人,也敬重八路軍??蛇@打鐵煉鋼的活計,是手上的功夫,是爐火里烤出來的,不是書本上能寫出來的!”
他指著擔架上的凌天,又指了指那張圖紙。
“俺們匠人講究的是師父傳徒弟,一輩傳一輩的規(guī)矩。他這圖上畫的玩意兒,別說俺師父,就是俺師父的師父從墳里爬出來,也認不得這是個啥!”
“對!王師傅說得在理!”一個姓錢的木匠也幫腔道,“政委,不是我們不信,這事太玄乎了?!?/p>
趙剛一時語塞。
他能用大道理說服干部戰(zhàn)士,卻說服不了這些靠手藝吃飯的匠人。在他們的世界里,經(jīng)驗就是天,祖宗的規(guī)矩就是地。
窯洞里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咳,咳咳……”
一陣咳嗽聲打破了僵局。
凌天在擔架上掙扎著,示意衛(wèi)生員把他扶得坐高一些。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政委,別急。”
他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作用。
“各位師傅,都是咱們根據(jù)地里手藝最好的行家,能請到你們,是我的榮幸。”
他沒有反駁,反而先給眾人戴了頂高帽。匠人們臉上的神色稍緩。
凌天看向王承柱,目光平和。
“王師傅,您說得對。手藝是寶貝,經(jīng)驗更是。我一個晚輩,畫了張圖就想讓各位老師傅聽我的,確實是強人所難?!?/p>
他話鋒一轉。
“這樣吧,我不跟各位師傅爭辯圖紙的事。我只問幾個問題,就當是……向各位師傅請教請教,如何?”
王承柱見他態(tài)度謙和,不像個盛氣凌人的讀書人,心里的火氣也消了些。他悶著聲音“哼”了一聲,算是默許了。
“王師傅,您是鐵匠,常跟爐子打交道。”凌天問道,“我想請教,咱們平時打鐵的爐子,怎么才能讓火燒得更旺,溫度更高?除了多加炭,使勁拉風箱,還有沒有別的法子?”
這個問題一出,王承柱愣了一下。
這算什么問題?
他想了想,憑著幾十年的經(jīng)驗答道:“那還能有啥法子?老祖宗傳下來的,就是這個理?;鹕l(fā)白,鐵就化了,火色發(fā)青,那溫度就到頂了。全憑一雙眼睛看,一雙手感覺。”
“說得好。”凌天點點頭,又問,“那煉出來的鐵水,怎么才能知道里面的臟東西多不多?怎么才能把那些沒用的渣子弄掉,讓一塊普通的鐵,變成能做槍管的好鋼?”
這次,另一個鐵匠搶著回答:“那得看鐵水亮不亮,清不清!要想鐵好,就得趁熱使勁砸,一錘一錘把里面的火氣和雜質都給砸出去!這叫百煉成鋼!”
“說得太對了!”凌天由衷地贊嘆道,引得幾個匠人臉上露出一絲得意。
凌天笑了,笑意卻未達眼底。
“各位師傅說的,都是幾百年傳下來的寶貝經(jīng)驗,告訴了我們‘要這么干’。但是……”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目光變得銳利。
“但是,有沒人想過,‘為什么’要這么干?為什么火會發(fā)白?為什么鐵水里的雜質能被砸出來?有沒有一種法子,不用全憑眼睛看,不用全憑力氣砸,就能讓火燒得更旺,讓鋼煉得更純?”
窯洞里瞬間安靜下來。
為什么?
匠人們面面相覷,他們打了一輩子鐵,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師父怎么教,他們就怎么學,祖祖輩輩都是這么干的。
看著他們茫然的表情,凌天知道,時機到了。
“火要旺,不光要風給它吹,更要緊的,是不能讓好不容易燒出來的熱量跑掉?!?/p>
他指著圖紙上的“大瓦罐”。
“咱們的土爐子,四面漏風,熱氣全散了,燒一半跑一半,能不費炭嗎?所以,要想煉鋼,第一步,不是蓋爐子,而是要做一種能把火、把熱量,都老老實實關在里面的磚。”
“磚?”王承柱皺起了眉頭,“青磚可不行,火一燒就裂了,會塌?!?/p>
“對,普通的磚不行?!绷杼旖釉挼?,“所以,我們要做一種它不怕火燒的磚,我管它叫,耐火磚?!?/p>
“耐火磚?”這個詞,對所有人來說都無比陌生。
“政委,”凌天轉向趙剛,“我之前請您找的幾種土,都帶來了嗎?”
“帶來了,帶來了!”趙剛如夢初醒,趕緊招呼人把幾個麻袋拖了進來。
麻袋解開,里面是顏色、質地各不相同的黏土、沙土。
凌天不再多說,直接開始下達指令。
“各位師傅,圖紙上的爐子,咱們今天先不蓋。咱們就干一件事,燒幾塊我說的‘耐火磚’出來,看看它到底耐不耐火!”
他指著其中一袋土。
“這種黃黏土,最有黏性。咱們取三份?!?/p>
他又指向另一袋。
“這種沙土,摻一份進去。它能讓磚坯在燒的時候不變形?!?/p>
最后,他讓人拿來幾塊普通的瓦片,用錘子砸得粉碎。
“把這個也摻進去。這叫熟料,是磚的骨頭,能讓它更結實。”
凌天的指揮清晰而明確,每一個步驟都聞所未聞。匠人們將信將疑,但在趙剛的監(jiān)督和凌天的堅持下,還是動起了手。
王承柱站在一旁,抱著胳膊冷眼旁觀。他倒要看看,這個年輕人能玩出什么花樣。
和泥,攪拌,脫坯……
整個過程,凌天都躺在擔架上,用他那虛弱卻不容置疑的聲音指揮著每一個細節(jié)。
“水不能多,感覺抓在手里能成團,松開又會散開就行!”
“對,要使勁攪,把里面的氣泡都攪出來!”
“錢師傅,您是木匠,手最穩(wěn),麻煩您做幾個尺寸一樣的木頭模子。”
匠人們從一開始的抵觸,到后來的好奇,再到最后,竟不知不覺地完全投入了進去。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帶著一種奇怪的道理,雖然聽不懂,但照著做,手里的泥巴確實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
磚坯做好,凌天又指導他們用最普通的泥土和石塊,搭建了一個小小的、臨時的焙燒窯。
點火,封窯。
剩下的,就是等待。
一個時辰后,窯洞里的所有人都圍在那個小土窯邊上,連呼吸都放輕了。
“開窯!”
隨著凌天一聲令下,一個戰(zhàn)士用鐵鉗小心翼翼地扒開封口。
一股灼熱的浪潮撲面而來。
幾塊顏色土黃,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磚頭,被夾了出來,放在地上冷卻。
“這……這就行了?”一個匠人小聲嘀咕,“看著也沒啥兩樣啊?!?/p>
王承柱蹲下身,等磚頭沒那么燙了,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拿起來一塊。
入手的感覺,就讓他心里“咯噔”一下。
重!
比同樣大小的青磚要沉得多!質地也更密實,表面沒有一絲裂紋。
他站起身,走到窯洞口,從墻角撿起一塊蓋房用的青磚。
然后,他舉起了手里的鐵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手上。
“當!”
一聲脆響,青磚應聲而碎,裂成了好幾塊。
王承柱深吸一口氣,將那塊新出爐的土黃色耐火磚立在地上。他掄圓了胳膊,用上了打鐵的力氣,狠狠一錘砸了下去!
“鐺——!”
一聲沉悶的金石交擊之聲響起,震得人耳膜發(fā)麻!
火星四濺!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睛。
等他們再睜開眼時,全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王承柱手里的鐵錘被彈了起來,虎口發(fā)麻。
而地上那塊磚,除了被錘子砸中的地方留下一個淺淺的白點,竟……竟完好無損!
死寂。
窯洞里落針可聞。
匠人們的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他們看著地上的磚,又看看擔架上的凌天,眼神里充滿了打敗性的震撼和狂熱。
這哪里是磚?這他娘的比石頭還硬!
王承柱扔掉錘子,顫抖著手,像捧著稀世珍寶一樣把那塊耐火磚捧了起來。他翻來覆去地看,粗糙的手指在磚面上摩挲著,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迷茫,最后化為一種五體投地的敬畏。
他猛地抬起頭,幾步走到凌天面前,這個倔強了一輩子的老鐵匠,“噗通”一聲就要往下跪。
“先生!俺……俺有眼不識泰山!俺是個睜眼瞎!”
趙剛和衛(wèi)生員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扶住。
凌天靠在擔架上,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的微笑。
他看著王承柱,也看著所有被鎮(zhèn)住的匠人,緩緩開口。
“王師傅,各位師傅,這只是蓋爐子的骨頭。”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窯洞的頂,看到了一個鋼鐵轟鳴的未來。
“爐子要煉鋼,光有硬骨頭還不夠。”
“我們,還得給它造一副強大的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