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龍的目光從那臺破爛的柴油機上挪開。
他看見凌天眼中那股灼人的光芒,像退潮一樣,緩緩沉淀下去,重新變回了那種深不見底的平靜。
凌天沒有再多看那個鐵疙瘩一眼。
他只是對抬著擔(dān)架的戰(zhàn)士輕輕說了一句。
“回爐子那邊去?!?/p>
李云龍心里癢癢的,像有貓爪子在撓。
他知道,那臺破爛柴油機在凌天眼里,絕對不是廢鐵。
那玩意兒,恐怕比這一山谷的鐵軌加起來都金貴。
但他忍住了沒問。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眼下,天大的事,也大不過那尊立在窯洞里的泥疙瘩。
“都他娘的愣著干什么!”
李云龍轉(zhuǎn)身,沖著那幫還圍著鐵軌流哈喇子的戰(zhàn)士們吼道。
“給老子動起來!把這些鐵家伙都砸碎了,搬到窯洞去!”
葫蘆谷里,響起了震天的敲擊聲。
戰(zhàn)士們輪著大錘,把一根根沉重的鐵軌砸成小段。
火星四濺。
那聲音,像是為即將到來的儀式奏響的序曲。
窯洞里,凌天躺在擔(dān)架上,成了發(fā)號施令的神。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耳朵里。
“王師傅,焦炭鋪底,鋪三寸厚,要鋪平?!?/p>
“對,用那邊的碎焦炭,別用大塊的?!?/p>
王承柱擦了把汗,小心翼翼地按照吩咐,將黑得發(fā)亮的焦炭鋪進爐底。
他的動作,像是在布置一個神圣的祭壇。
“下一步,石灰石?!绷杼斓哪抗鈷哌^一堆灰白色的石頭。
“砸碎,核桃大小,鋪一層?!?/p>
“然后,是鐵?!?/p>
他的手指,指向那些被砸斷的鐵軌。
“一層焦炭,一層鐵,再撒一層石灰石。記住,比例不能錯?!?/p>
匠人們和戰(zhàn)士們在他的指揮下,像一群工蟻,有條不紊地將成噸的物料填進高爐的肚子。
沒人再敢質(zhì)疑。
從耐火磚到鼓風(fēng)機,這個躺在擔(dān)架上的年輕人,已經(jīng)用事實碾碎了他們所有的常識。
消息像長了翅膀,飛出了葫蘆谷。
獨立團的兵工廠要開爐煉鋼了。
不是打鐵,是煉鋼!
煉出能造槍造炮的鋼!
半天之內(nèi),葫蘆谷里里外外,擠滿了人。
一營的,二營的,團部警衛(wèi)連的,炊事班的……能跑得動的,幾乎都跑來了。
他們擠在山坡上,趴在石頭后,伸長了脖子,把整個山谷堵得水泄不通。
“乖乖,就這泥爐子?能煉出鋼來?”
一個老兵揣著手,滿臉不信。
“你小子懂個屁,這叫高爐!凌先生設(shè)計的,沒見那鼓風(fēng)機,木頭做的,吹出來的風(fēng)比鬼子的摩托車跑得都快!”
“我聽說了,這一爐要是成了,咱們團就能自己造捷克式了!”
“捷克式算個啥?我聽團長說,要造意大利炮!”
議論聲嗡嗡作響,像一大群蜜蜂。
每個人的臉上,都混雜著懷疑,好奇,還有一絲壓抑不住的狂熱期盼。
趙剛站在李云龍身邊,看著這人山人海的場面,心里五味雜陳。
“老李,動靜搞得太大了?!?/p>
他壓低聲音說。
“這要是成了還好,要是不成……”
李云龍正用望遠鏡看著窯洞口,聞言把望遠鏡往胸前一掛。
“不成?”
他眼睛一瞪。
“老子信凌先生!他說行,就一定行!”
他嘴上說得硬氣,可那雙緊緊攥著望遠鏡,骨節(jié)發(fā)白的手,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緊張。
這一爐,賭上的不光是那些鐵軌和焦炭。
賭上的,是獨立團好不容易才燃起來的那點希望。
是所有戰(zhàn)士的信心。
更是他李云龍的臉面和威望。
窯洞里,最后的準(zhǔn)備工作正在進行。
王承柱親自檢查著每一個風(fēng)口,每一處磚縫。
他的手心全是汗,后背的衣服早就濕透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躺在擔(dān)架上的凌天。
那個年輕人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
仿佛外面那幾百上千號人的喧囂,爐子里那關(guān)系著全團命運的物料,都與他無關(guān)。
這份鎮(zhèn)定,讓王承柱狂跳的心,莫名地安穩(wěn)了一些。
他直起身,走到凌天面前,聲音沙啞。
“先生,都……都好了?!?/p>
凌天睜開眼。
他看了一眼爐體,又側(cè)耳聽了聽遠處鼓風(fēng)機傳來的沉悶呼吸聲。
然后,他沖著窯洞外的李云龍,輕輕點了點頭。
就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
整個山谷,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嗡嗡的議論聲,瞬間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全都聚焦到了那個丑陋的土黃色怪物身上。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了。
空氣中只剩下那臺巨大木制鼓風(fēng)機單調(diào)的“呼哧”聲,和幾百上千人沉重的呼吸聲。
李云龍緩緩舉起了手。
他看著那黑洞洞的點火口,仿佛看到的不是爐子,而是獨立團的未來。
是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是戰(zhàn)士們挺直的腰桿,是被炮彈犁開的鬼子陣地。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他能感覺到身邊趙剛的呼吸,能感覺到山坡上每一個戰(zhàn)士的目光,像烙鐵一樣燙在他的背上。
成敗,在此一舉!
他舉起的手,猛地向下一揮!
那動作,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像是在劈開一片混沌。
山谷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云龍張開嘴,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了許久的,如同野獸般的咆哮,響徹了整個葫蘆谷。
“凌先生!”
“點火——!”
王承柱一個激靈,從旁邊抄起一根早就備好的,頂端纏著浸油破布的長桿火把。
他劃著一根火柴,點燃了火把。
“呼”的一聲,一團明亮的火焰升騰而起,照亮了他那張寫滿緊張與虔誠的臉。
他雙手握著火把,一步一步,走向高爐。
每一步,都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走到點火口前,深吸一口氣,將那團燃燒的希望,緩緩送進了高爐黑洞洞的肚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