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嶺道上的塵土,裹著十五萬顆懸著的心或許這就是人生,就像那琴聲,有時候激昂,
有時候舒緩,有時候看似平淡建興六年秋,我攥著長戟的手心起了層白堿。
這已是入秦嶺的第二十三天,黃土被馬蹄碾成齏粉,風(fēng)一吹就往人鼻孔里鉆,
連咳嗽都帶著土腥味。咱青州兵的甲胄本就破舊,經(jīng)這一路折騰,更是補丁摞補丁,
有個弟兄的護心鏡掉了,用塊銅板鉚著,倒成了隊伍里的笑料。三個月前從洛陽開拔時,
軍廚給每個人揣了兩斤新蒸的麥餅,如今早換成了摻著沙土的糙米飯??勺源蚪滞つ钦檀蜈A,
隊伍就像被抽了魂的野狗,瘋了似的往西追。馬謖那小子的殘兵早跑沒影了,
太尉司馬懿卻盯著地圖上“西城”那個墨點,眼里像燃著灶膛里的火星。夜里查哨時,
我??匆娝膸ぷ舆€亮著燈,帳外的親兵說,太尉對著地圖能看半宿。“小乙,
你看前頭那城垛子?!崩媳醵藐獥U捅了捅我后腰,他甲胄上的銅扣早磨成了灰黑色,
“跟咱老家村口的土坯墻似的,能擋得住誰?”我瞇眼瞅去,西城的城墻確實矮,
最高處怕也超不過兩丈,墻頭上連面像樣的旗都沒有,只有幾叢亂草在風(fēng)里抖。
按說蜀軍敗得這么慘,怎么也該留隊人馬斷后,可這城門口連只狗都沒有,
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遠處的山坳里傳來幾聲鳥叫,更顯得這地方死寂。隊伍忽然停了,
前排傳來低低的喝止聲。我踮腳往前瞧,只見太尉騎著那匹烏騅馬,
停在離城門百步外的土坡上。他穿的玄色錦袍沾了不少塵土,可腰桿挺得筆直,
手里的馬鞭懸在半空,半天沒落下。這匹烏騅馬是當(dāng)年平定遼東時得的,性子烈得很,
除了太尉誰也騎不了,此刻卻乖順地甩著尾巴,像是也在打量那座空城?!案赣H,
”司馬昭公子的銀甲在日頭下晃眼,他勒馬湊近,“這城看著就是座空殼子,
兒臣帶五千輕騎沖進去,保準(zhǔn)把諸葛亮的賬本都翻出來!”太尉沒回頭,
只是抬手按住了馬鞍前的鎏金吞口。那吞口是去年大破孟達時得的戰(zhàn)利品,邊角還留著箭痕。
他這動作我熟——每逢拿不定主意,就愛摩挲那玩意兒。有回在渭南對峙,
諸葛亮派人送了女人衣裳來羞辱他,他也是這么摩挲著吞口,最后硬是沒出兵。
旁邊的參軍們交頭接耳,有人說該先派斥候探路,有人說諸葛亮定是設(shè)了埋伏。
我跟王二縮在隊尾,聽著他們吵,手里的戟桿越攥越緊。
咱隊里的張三疤瘌忍不住啐了口:“吵啥?直接沖進去砍了諸葛亮,不就完了?
”他臉上那道疤是當(dāng)年打馬超留下的,據(jù)說是被馬蹄子蹭的。
街亭之戰(zhàn)的慘狀還在眼前晃:蜀軍被燒得焦黑的營帳,滾落在山溝里的斷矛,
還有那些被箭射穿喉嚨的兵卒。咱雖贏了,可弟兄們也折了不少,
光是抬傷員的擔(dān)架就用了兩百多副。這西城靜得反常,倒比刀光劍影更讓人發(fā)毛。忽然,
王二拽了拽我的胳膊:“你看城頭!”我猛地抬頭,只見西城那歪斜的垛口邊,
不知何時坐了個人。穿件月白道袍,手里搖著把羽扇,面前擺著張琴。
風(fēng)把他的袍子吹得鼓鼓的,像只停在墻頭的大鳥。他身邊還站著個小童子,捧著個茶碗,
時不時給他添點水?!澳鞘恰T葛亮?”我喉嚨發(fā)緊。這名字在魏軍里跟閻羅王似的,
新兵蛋子夜里哭,老兵就嚇唬說“再哭讓諸葛亮把你抓去喂馬”。有回軍里演皮影戲,
演到諸葛亮借東風(fēng),那皮影的眼睛是用綠紙糊的,嚇得幾個娃娃直往娘懷里鉆。
王二啐了口唾沫:“除了他,誰還敢在這時候擺譜?你看他那扇子,聽說能呼風(fēng)喚雨。
當(dāng)年赤壁之戰(zhàn),就是他借來的東風(fēng),把曹公的船都燒了?!闭f著,
城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慢悠悠走出幾個老漢,扛著掃帚在門口掃地。
還有個穿粗布褂子的婦人,抱著個孩子蹲在墻根曬太陽,孩子咯咯笑,
她就用袖子擦孩子的鼻涕,眼皮都沒往咱這邊抬。最邪門的是個賣豆腐腦的,
挑著擔(dān)子在城門口吆喝,那嗓子亮得,在咱隊伍里都聽得見?!靶伴T了?!蓖醵穆曇舭l(fā)顫,
“十五萬大軍堵在門口,他們倒像在趕大集。咱老家縣城里,縣太爺過個生日都比這緊張。
”我忽然想起家鄉(xiāng)的廟祝說過,鬼打墻的時候,越熱鬧的地方越不能進。
這西城就像口敞著的棺材,明晃晃擺在那兒,偏讓人不敢抬腳。
張三疤瘌又罵了句:“他娘的,這是在演戲給咱看呢!等咱進去,就把蓋子蓋上!
”2 琴聲響起來的時候,風(fēng)都停了太尉的馬鞭終于落了,卻不是下令進攻,
而是敲了敲身邊傳令兵的甲胄:“去,看看左右山谷里有沒有伏兵。仔細查,
別放過任何可疑的草堆子?!比齻€騎兵應(yīng)聲而去,馬蹄聲在空蕩的谷地里格外響。
我盯著他們的背影,直到變成三個小黑點,心里頭像有只兔子在撞。去年在陳倉,
就是因為沒查仔細,讓諸葛亮的人在草堆里藏了火藥,炸得咱一個隊的弟兄沒剩下幾個。
城頭上的諸葛亮開始彈琴了。那琴聲順著風(fēng)飄過來,先是幾個單音,像石子落在水里,
“咚、咚”兩聲,聽得人心里發(fā)空。接著調(diào)子慢慢起來,叮叮咚咚的,
倒像是村頭老井轱轆轉(zhuǎn)動的聲音。有個來自潁川的小兵懂點音律,說這調(diào)子叫《平沙落雁》,
是首閑淡的曲子?!斑@節(jié)骨眼上彈這玩意兒?”王二皺著眉,“他是真不怕死,還是裝的?
”可不是嘛,軟綿綿的,一點殺氣都沒有??稍绞沁@樣,我越覺得后背發(fā)涼。去年打上庸,
孟達的人在城樓上敲鑼打鼓,唱著得勝歌,結(jié)果咱沖進去才發(fā)現(xiàn),他們把甲胄都藏在柴房里,
原是想趁夜劫營。這諸葛亮反著來,安安靜靜彈琴,莫不是憋著更大的壞?
掃地的老漢們越掃越起勁兒,掃帚劃過地面“沙沙”響,跟琴聲湊成了一段怪調(diào)。
有個老漢掃到城門邊,還直起腰捶了捶背,往咱這邊瞅了瞅,嘴角好像還帶著笑。
他那牙黃得發(fā)黑,看著倒像是常年抽煙袋的?!八锏模焙笈庞袀€山東兵罵了句,
“這老東西是在罵咱不敢進呢!當(dāng)年打徐州,咱曹公的兵一到,城里的人跪得比誰都快!
”司馬昭公子的臉漲得通紅,在馬上直跺腳:“父親!您看他們那囂張樣!
分明是沒把咱放在眼里!兒臣請戰(zhàn),現(xiàn)在就殺進去,把那彈琴的揪下來,
讓他給您磕三個響頭!”他的銀槍在日頭下閃著光,槍纓是用紅綢子做的,
看著倒比咱的兵器光鮮。太尉沒理他,眼睛還盯著城頭。陽光照在太尉的側(cè)臉,
他鬢角的白頭發(fā)看得清清楚楚。我忽然想起文書房的老吏說過,太尉年輕時在遼東打仗,
曾單槍匹馬闖進公孫淵的營寨,那會兒他的頭發(fā)還是黑的,一槍挑了三個敵兵,
槍桿都染紅了?!肮由园?。”旁邊的長史趕緊打圓場,他手里的笏板都快攥斷了,
“丞相(指諸葛亮)一生謹(jǐn)慎,街亭雖敗,未必就沒后手。這西城……怕是個誘餌。
”“誘餌?”司馬昭冷笑,“就憑那幾個掃地的?兒臣帶一隊人過去,
不消半個時辰就能把城翻過來!”太尉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
卻像塊石頭砸在水里:“你可知博望坡的火是怎么燒起來的?”司馬昭的臉一下子白了。
博望坡那仗,夏侯敦將軍就是因為看不上諸葛亮的“稻草人陣”,貿(mào)然進兵,
結(jié)果被燒得丟了半副鎧甲,手下的弟兄燒死了一半。有個從夏侯敦軍中調(diào)來的老兵說,
那火大得,連天上的云彩都燒紅了。琴聲忽然變了。剛才還軟綿綿的調(diào)子,猛地拔高了,
“錚”的一聲,像弓弦繃斷的聲音。接著節(jié)奏快起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模?/p>
像是有人在飛快地敲著銅盆。張三疤瘌喊了句:“不好!這是要動手的信號!
”說著就舉起了長戟。我趕緊握緊長戟,手心的汗把戟桿都浸濕了。左右看了看,
身邊的弟兄們都弓著身子,眼睛瞪得溜圓,連大氣都不敢喘。前排的弓箭手已經(jīng)搭好了箭,
箭頭對著城頭,只等號令一響就射出去??傻攘税胩?,城里還是沒動靜。
那快節(jié)奏的琴聲彈了一陣,又慢慢緩下來,變回了剛開始的調(diào)子,懶洋洋的,像午后的陽光。
諸葛亮甚至還端起童子手里的茶碗,抿了一口,那姿態(tài),比咱營里的文書還悠閑。
“這……這是啥意思?”我喘著粗氣問。王二搖搖頭,臉色比剛才更白:“不知道。
可這比真刀真槍還嚇人。就像貓捉老鼠,貓故意把爪子松開,又在老鼠跟前晃悠。
咱老家有句老話,叫‘咬人的狗不叫’,我看這諸葛亮,就是條不叫的狗。
”去探查山谷的騎兵回來了,隔著老遠就搖手。太尉問了幾句,他們都搖頭說沒見伏兵,
連可疑的腳印都沒有。為首的騎兵還說,山谷里靜得很,只有幾只松鼠在樹上跳。“父親!
”司馬昭又喊起來,“您看!根本沒有伏兵!諸葛亮就是在唬人!”太尉沒說話,
只是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隊伍后面走。路過我們這隊時,我看見他眉頭皺得更緊了,
嘴角卻好像帶著點笑,不知道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城頭的諸葛亮。他的靴底沾了不少泥,
那是剛才下馬查看地形時蹭的——太尉每次打仗前,都要親自看看地形,這是他的老規(guī)矩。
3 撤軍的號令,比琴聲更讓人難懂“傳令:后隊變前隊,撤軍。”太尉的聲音不高,
可像道雷劈在隊伍里。我跟王二都張著嘴,半天沒合上。
張三疤瘌手里的長戟“哐當(dāng)”掉在地上,他瞪著眼罵道:“他娘的!老子聽錯了?
”“撤……撤軍?”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咱十五萬大軍,就這么走了?
那城里的豆腐腦還沒喝完呢!”王二也傻了,嘴里喃喃道:“沒道理啊……就算有埋伏,
也該試試啊……當(dāng)年打宛城,張繡那廝把城門關(guān)得死死的,
曹公不還是讓典韋將軍撞開了城門?”司馬昭公子幾乎要從馬上跳下來:“父親!不能撤!
這是諸葛亮的詭計!他城里肯定沒人!您要是不信,兒臣帶三百人去探探,死了也不用您管!
”他的銀槍往地上一頓,槍尖插進土里半尺深。太尉勒住馬,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說不清是嚴(yán)厲還是無奈:“你以為我不想活捉諸葛亮嗎?可你算過沒有,
就算西城是空的,咱們沖進去,能有多少勝算?”“勝算?”司馬昭急道,“十五萬對幾千,
勝算還不夠大嗎?”“大?”太尉冷笑一聲,用馬鞭指著西城,“你看那城墻,雖矮卻結(jié)實,
巷戰(zhàn)起來,咱們的騎兵根本展不開。諸葛亮要是在巷子里埋了火藥,
或是在民房里藏了弓箭手,咱們得填進去多少弟兄?”他頓了頓,
聲音沉下來:“當(dāng)年官渡之戰(zhàn),袁紹就是因為急著奪城,才中了曹操的埋伏。
咱們現(xiàn)在占著上風(fēng),何必跟他賭?”司馬昭還想說什么,太尉卻揚鞭往前行了:“執(zhí)行命令。
”號令像水波似的往后傳,“撤軍”兩個字在隊伍里滾來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