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光陰,于凡人而言是滄海桑田,于仙家不過彈指一瞬。昆侖墟的雪,依舊終年不化,
覆蓋著亙古的冷寂。然而在這片冰封絕域深處,卻有一處小小的山谷,違背了天規(guī)地律般,
暖意融融,桃花灼灼。谷底,一株巨大而奇異的桃樹擎天而立,虬枝盤曲,華蓋亭亭。
它的花并非凡品,瓣若粉晶,蕊如金絲,每一朵都蘊著淡淡的、肉眼可見的靈光。
馥郁的甜香凝成若有實質(zhì)的淡粉色霧氣,縈繞在繁花枝葉間,幾乎要滴落下來。樹下,
一個素衣女子慵懶地倚著粗壯的樹干。烏發(fā)如瀑,只用一根柔韌的桃枝松松綰住,
發(fā)間斜簪著幾朵新折的、含露綻放的桃花。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花葉,
在她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也照亮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指尖纏繞著一縷柔韌的桃枝,枝頭一朵花苞正緩緩舒展,綻出嬌嫩的粉。遠處,
沉穩(wěn)的腳步聲踏碎了山谷的寧靜,也踏碎了她指尖流轉(zhuǎn)的靈力?;ò⑽⒁活潱司`放。
“阿灼?!钡统翜睾偷纳ひ糇陨砗箜懫穑瑤е鲅┧愕那遒?,卻奇異地融化了谷中微寒。
我,或者說,被喚作“阿灼”的女子,沒有回頭。指尖靈力流轉(zhuǎn),
那朵停滯的花苞終究還是完全盛開了,花瓣舒展,吐露著清甜的芬芳。
身后覆上一具帶著山外寒氣的溫熱軀體,一雙修長有力的手臂從背后輕輕環(huán)住了我,
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隆起的小腹。下巴抵在我的發(fā)頂,溫熱的呼吸拂過發(fā)間那幾朵桃花。
是玄翊。昆侖墟的守山神將,也是我腹中孩兒的父親?!坝衷诙号@些小家伙?
”他的聲音里含著縱容的笑意,目光落在我指尖那朵新綻的桃花上?!班牛?/p>
”我輕輕應了一聲,身體放松地靠進他堅實的懷抱,汲取著那份令人安心的暖意,
“它們開得好,瞧著歡喜?!毙吹氖指采衔曳旁谛「沟氖郑菩膶捄駵嘏?,
帶著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動作卻輕柔得不可思議?!敖袢崭杏X如何?這小東西可有鬧你?
”“很乖。”我側(cè)過頭,臉頰蹭了蹭他的下頜,感受那微微刺癢的胡茬。他垂眸看我,
那雙總是銳利如寒星的眼眸,此刻只盛滿了融融春水般的暖意,清晰地映著我的影子。
他的目光專注而溫柔,仿佛這偌大昆侖,三界眾生,都不及此刻懷中一人來得重要。
這份珍視,像溫泉水,無聲無息地浸潤著我重生后每一寸干涸的心田。玄翊低笑,
胸腔傳來沉穩(wěn)的震動。他低下頭,一個帶著昆侖風雪氣息卻又無比溫柔的吻,
輕輕落在我的眉心,珍而重之?!澳蔷秃??!彼驼Z,溫熱的氣息拂過肌膚,
“我采了些雪蓮蕊,給你燉了甜羹,在屋里溫著。”“嗯?!蔽议]上眼,
感受著這份觸手可得的暖意與安寧。三百年,足以讓焚盡的桃木重抽新枝,
讓刻骨的愛恨化為谷底無聲的流水。玄翊,還有這腹中悄然孕育的小生命,
是上蒼予我新生的恩賜,將那些沉埋于灰燼深處的冰冷過往,溫柔地覆蓋、封存。心口處,
那個早已愈合、卻永遠無法真正抹去的舊傷疤,似乎也在這片暖陽與愛意里,
變得遙遠而模糊。***昆侖墟的夜,星河低垂,仿佛伸手便可掬起一捧碎鉆。山谷里,
那株巨大的靈桃樹在星輝月華下靜靜吐納,光華流轉(zhuǎn),
將小木屋也籠罩在一片溫柔的粉暈之中。玄翊靠坐在床榻外側(cè),手中握著一卷泛黃的古陣圖,
眉峰微蹙,似在凝神推演某個復雜的節(jié)點。我倚在他身側(cè),頭枕著他結實的手臂,
手中把玩著他腰間佩劍的劍穗。那穗子是用昆侖冰蠶絲捻成的,觸手冰涼柔韌?!靶矗?/p>
”我指尖纏繞著冰涼的絲絳,聲音帶著睡前的慵懶,“給我講講你從前的事吧?
你小時候…是什么樣子的?”他翻動書頁的手指微微一頓,側(cè)過頭看我,
星光照亮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平緩,
像在講述一個遙遠而模糊的故事:“從前…在一個很冷的道觀里長大。觀主…算是師父,
很嚴厲?!薄皣绤??”我抬起眼,好奇地望進他深邃的眼眸?!班??!彼p輕頷首,
目光似乎穿透了木屋的頂,望向更遙遠的虛空,“練劍、打坐、畫符…稍有差池,
便是戒尺加身,或是雪地里罰跪整夜?!彼恼Z氣很平淡,聽不出怨懟,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我的心卻像是被那無形的戒尺輕輕抽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收緊,冰蠶絲勒得指腹微微發(fā)疼。
我松開劍穗,將手輕輕覆在他放在書卷上的手背。他的手很大,骨節(jié)分明,掌心溫熱,
指腹和虎口處覆著一層厚厚的繭,是經(jīng)年累月握劍磨礪出的痕跡?!疤蹎??”我輕聲問,
指尖撫過那些堅硬的繭。玄翊反手將我的手攏在掌心,寬厚溫暖,完全包裹住我的微涼。
“早忘了?!彼浇枪雌鹨唤z極淡的弧度,帶著安撫的意味,目光重新落回陣圖上,
“都過去了?!倍歼^去了。輕描淡寫的四個字,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我心底漾開一片難以言喻的漣漪。相似的境遇,截然不同的結局。有人將冰冷刻入骨血,
變本加厲地施加于人;而有人,卻將風雪釀成了護花的春泥。我靠得更近了些,
臉頰貼上他的肩臂,感受著衣料下緊實肌肉傳來的溫熱和力量。
他身上有種清冽又沉穩(wěn)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墨香和昆侖冰雪的味道,令人心安。
腹中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安寧,輕輕地動了一下?!靶矗蔽议]上眼,
聲音輕得像囈語,“幸好…是你?!毙液?,在我自深淵灰燼中掙扎著重生時,遇到的是你。
不是那個只會帶來刺骨寒霜的人。他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好一會兒,
久到我以為他已經(jīng)沉浸在陣圖之中,才感到他低下頭,
一個溫熱的、帶著無盡憐惜與鄭重承諾的吻,輕輕印在我的發(fā)頂,無聲,卻重逾千鈞。
***昆侖墟的雪,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玄翊因山外一處地脈異動被緊急召去查看,臨行前細細叮囑了谷中結界,
又在我發(fā)間簪了一朵靈氣最盛的桃花,才踏著風雪匆匆離去。山谷結界依舊穩(wěn)固,
隔絕了外界的嚴寒。我獨自坐在巨大的桃樹下,指尖捻著一枚小巧的玉梳,
梳理著被山風吹得微亂的長發(fā)。腹中的小生命已有七個月,像一顆沉甸甸的果實,
昭示著新生的喜悅。發(fā)間那朵玄翊親手簪上的桃花,散發(fā)著融融暖意。
就在這寧靜得只剩下風聲和花葉摩挲聲的午后,谷口那流轉(zhuǎn)著淡金色符文的結界,
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驟然漾開一圈劇烈而不祥的漣漪!
一股極其陰冷、極其強大、帶著濃重血腥煞氣的威壓,如同無形的黑色潮水,
蠻橫地撞上了結界!堅固的光幕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嗡鳴,瞬間明滅閃爍,裂開蛛網(wǎng)般的細紋!
梳子從指間滑落,“啪”地一聲輕響,跌在積了薄薄一層落花的地上。我猛地抬頭,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p>
那氣息…那穿透結界、直刺靈魂深處的陰寒與煞氣…是如此的陌生,
卻又帶著一絲…一絲遙遠到幾乎被遺忘、卻刻入骨髓的…熟悉感?不可能!念頭剛起,
谷口的結界光幕如同脆弱的琉璃,轟然碎裂!萬千金色光點紛揚炸開,
又在瞬間被一股更龐大、更黑暗的力量吞噬湮滅!
狂暴的罡風裹挾著山外終年不化的冰雪氣息,如同失控的巨獸,
咆哮著沖入這方溫暖的小天地!滿樹桃花被這股突如其來的極寒狂風撕扯、蹂躪,
嬌嫩的花瓣如粉色的雪片,凄厲地漫天翻飛、零落!
馥郁的甜香被刺骨的寒意和濃烈的血腥氣粗暴地驅(qū)散。一個身影,踏著破碎的結界殘光,
一步步走了進來。高大,挺拔,穿著一身早已被血浸透、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道袍。
那血有深褐的陳年舊痕,更多的是新鮮的、還在往下滴落的猩紅。他的長發(fā)凌亂地散落,
沾滿了血污和塵泥,幾縷黏在蒼白如鬼的臉上。臉上布滿縱橫交錯的傷口,有些深可見骨,
皮肉猙獰地翻卷著,更可怖的是那雙眼睛——眼白部分幾乎完全被濃稠的、不祥的血色侵染,
只剩下兩點針尖般細小的、瘋狂跳動的幽黑瞳仁,
死死地、如同地獄惡鬼般鎖定了桃樹下的我!
他周身翻涌著肉眼可見的、粘稠如墨的魔煞之氣,每一步落下,
腳下被血浸透的土地便發(fā)出“滋滋”的腐蝕聲,留下焦黑的腳印。
濃烈的血腥味和令人作嘔的魔氣瞬間充斥了整個山谷,將這片世外桃源染成了修羅屠場。
他死死地盯著我,血紅的眼珠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嗬嗬”的喘息,一步一步,
拖著沉重的、仿佛隨時會倒下的身軀,卻又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執(zhí)拗,向我逼近。
前所未有的恐懼,比三百年前被剖開胸膛時更甚的冰冷寒意,瞬間攫住了我!
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滅頂?shù)耐{,不安地劇烈躁動起來!我護住小腹,
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抵上冰冷粗糙的桃樹樹干。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的喉嚨,
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氣音:“你…是誰?!”聲音出口,帶著我自己都未察覺的劇烈顫抖。
那血人般的道士腳步猛地一頓!那雙被血色完全吞噬、只余兩點幽芒的眼睛,
死死地釘在我臉上,里面翻涌的瘋狂、痛苦、絕望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