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晨要到上京受封,他不放心我一人留在北境,帶著我一同來了。父親走后,我本就身體不適,再加上路途顛簸,一到上京就病殃殃的。
姐姐一直守在我身邊,我已經(jīng)好久沒見過她了,她還是那么明媚,這讓我心中好受了許多。只是她瘦了好多,宮里什么山珍海味沒有,怎么會瘦。
她笑我沒出息,說宮里那些哪有家里的好吃。我傻乎乎地笑著點頭,可笑著笑著就哭了,說再也吃不到家里的味道了。姐姐緊緊抱住我,輕輕拍著我的頭說:“有姐姐在你怕什么?!?/p>
姐姐一向說到做到,果然每日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我突然感激老天在我失去父親后,重新找回了姐姐。可我還沒享受多久這久違的親情,姐姐就忙著和紀(jì)晨一同回北境穩(wěn)定局勢。
不對,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他楚晨,他是父親的兒子,是楚家的希望。睡覺時我緊緊環(huán)住姐姐的腰,仿佛一松手,她就一去不回了。可我還是放手了,她現(xiàn)在不是我一個人的姐姐,紀(jì)晨需要她,我還是喜歡叫他紀(jì)晨。
姐姐離開那日太子殿下帶著我一直把姐姐送到城外,看著那熟悉的來時路,從未想過這條路竟然有來無回。
姐姐的背影已經(jīng)化成一個黑點,我被這城外的寒風(fēng)吹得搖搖欲墜,我悄悄瞥向身側(cè)的太子殿下,想示意他帶我回去,卻只看見他追隨的目光中噙滿了淚水。
姐姐離開后太子殿下便接替姐姐繼續(xù)照顧我,他比姐姐還要心細(xì),飲食起居他都要一一過問,對我更是捧在手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旁人也因他的這份特殊對我客氣有加,于是我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份照顧。
皇上似乎對誰住在怡華殿并不在乎,是姐姐也好是我也罷,好像有個人替他看著這座殿就好。
殿里的宮女們似乎與姐姐關(guān)系很好,姐姐走后很久還是稱我為大小姐。無奈一次被安貴人聽到后告知皇后,皇后斥責(zé)了她們一番,便再也聽不到她們叫錯。姐姐的名字也從宮里消失了,可她的故事卻口口相傳,人們談?wù)摃r,或欽佩或鄙夷,或贊美或詆毀,但無論哪種我都愿意聽,因為這是我唯一能了解她這些年是如何度過的方式。
姐姐回到北境后從來不給我寫信,我只能通過太子殿下了解那邊的情況。忽而聽聞北境內(nèi)亂不止,忽而聽聞姐姐和紀(jì)晨聯(lián)手?jǐn)貧⒘伺褋y之人。我從太子殿下的眼中看到了對姐姐的仰慕,我心中也不免驕傲起來道:“這才是我們楚家的女兒?!?/p>
沒想到太子殿下卻語重心長道:“你亦是楚家的驕傲?!蔽已壑形⑽㈤W動,紀(jì)晨也曾經(jīng)這般說過,只是紀(jì)晨永遠(yuǎn)是害羞的,而太子殿下卻是傲視天下的,話從他口中而出仿若金科玉律,任誰也撼動不了。
我感激地沖他微微一笑,他有些恍惚,但很快就恢復(fù)鎮(zhèn)定,囑咐我?guī)拙浔汶x開了。
我知他這段時日沒少為北境發(fā)愁,現(xiàn)下已塵埃落定,可我見他并沒有很開心,心道平日里都是他照顧我,這次我也該報答他了。于是待他離開后我便調(diào)了些安神香,等到晚些時候給他送去。
我見東宮殿內(nèi)并無燈火,心想這個時候不應(yīng)該燈火通明嗎?難道是去了皇后娘娘那?正欲將物品放在案桌上就離開,卻聽見寢殿內(nèi)傳來嚶嚶啜泣之音。
我驚了一下,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探頭望了望,只見太子殿下身著白色寬袍坐于地上,墨色般的長發(fā)散落在雙肩上,雙臂摟著膝間,縮在一處,微微拱起地后背還在顫抖,指尖不停地摩挲著手里木雕。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殿下,胸口好似被重?fù)袅艘话?,想上前安慰他兩句,可又停住了腳步。我緩身離開,卻不小心碰翻了香爐,只聽寢殿內(nèi)那人急忙奔出來,喜出望外地道:“阿音?是你回來了嗎?”
我正不知如何開口,但見他望著我的眼神慢慢從驚喜變得平靜,他啞聲道:“原來是書寧,你沒事吧?”
邊說邊伸手扶我起身,舉止有禮,又如往常般冷靜莊重,我有些恍惚,懦聲道:“我見太子殿下近日休息不好,特意做了安神香送你。只是……可惜了,我回頭再給你做些?!?/p>
“不必了,”他冷冷道,轉(zhuǎn)而又緩聲問道:“你想你姐姐時都會做什么?”
“會聽人講她的故事?!蔽也患偎妓鞯馈?/p>
他垂眸淺笑,所有的棱角都化作春水,柔情蜜意。姐姐從未說過太子殿下原來這般好看,亦或許是姐姐從未見過他這般樣子。
那日以后,我與太子殿下的關(guān)系愈發(fā)親近,他常來怡華殿尋我聊天,我講些姐姐小時候的事,他說些姐姐在宮里的事。我喜歡聽他講故事,他故事里的姐姐總有股不可一世的神氣,是我沒見過的。
或許是我們倆近些日子走得過近,皇后娘娘知曉后也頻繁傳我入鳳儀殿,待我甚親,好像我們認(rèn)識了很久。她常??粗页燥?,像一位母親,滿眼皆是慈愛。
身邊人都說皇后娘娘待我比對大小姐好,對姐姐總是厲聲訓(xùn)誡,可對我從未大聲過。我笑而不語,只想起皇后娘娘看我吃飯時常頭疼道:“這個不愛吃嗎?阿音最喜歡吃這個了,你再嘗嘗這個,這個也不愛吃?”然后唉聲嘆氣道:“阿音就從來不會讓我發(fā)愁?!?/p>
眼下北境危機(jī)已解,本應(yīng)該重振朝政,可皇上的身子卻大不如前,太子殿下需要常去宣政殿陪著皇上,也就很少來怡華殿了?;屎竽锬锱挛以趯m中寂寞,特意將自己遠(yuǎn)房親戚接到宮里陪我。
我真想告訴皇后娘娘不必憂心于我,這么些年我在北境都是這樣過來的??苫屎竽锬镆彩且环靡猓乙膊缓猛妻o。就這樣在宮里,除了太子殿下外,我又有了新朋友。
皇后娘娘在鳳儀殿接待了二人,我去的時候兩人已經(jīng)到了,我行了禮便坐在皇后娘娘身邊與她閑談了幾句。她向我介紹著江氏兄妹,我欲起身向兩位行禮,皇后娘娘擺了擺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這么客氣?!?/p>
我這才作罷,卻見江姑娘有些坐立不安地看向江公子,江公子點了點頭,她才放松了下來。
我心道還真是個孩子,與我剛進(jìn)宮時一樣,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瞬間對她生出些親切之感,又見她低眉婉轉(zhuǎn),唇邊梨渦淺笑,當(dāng)真是惹人憐愛。
皇后娘娘看向我輕聲道:“阿寧,以后就讓淮雪陪著你,也算有個伴了?!?/p>
我微笑著點點頭,她又對江姑娘囑咐說:“淮雪,阿寧身子弱,之前都是她姐姐照顧,如今阿音不在,你雖小可一向行事穩(wěn)重,阿寧日后就交由你照顧了?!?/p>
江姑娘如受重托,感激地說定不辱使命,我被她逗樂了。江公子則被皇后娘娘安排到太子身邊幫襯。
就這樣我與江姑娘慢慢熟悉,她真得很聽話,每日都要來怡華殿陪我聊天解悶,風(fēng)雨無阻。
小時候我就常想若我是姐姐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好好照顧阿音。如今皇后娘娘將淮雪送到我身邊,我便將自己的心愿都應(yīng)在她身上。
她總是像個小貓一樣黏在我身邊,有些自責(zé)道:“姑母讓我照顧姐姐,可如今都是姐姐照顧我,我愧對姑母的囑托?!?/p>
我假意生氣道:“那我可要讓皇后娘娘為我做主,換個人來陪我。”
我瞧她急得要哭了似的,大笑著說:“逗你啦,我才舍不得你呢?!?/p>
她抱著我怎么也不肯撒手,就像我當(dāng)年一般,緊緊摟著姐姐不肯讓她走。我輕撫著她的后背,慢慢睡過去了,害得江公子在殿外等了好久。
江公子帶她走時,她回頭不舍道:“阿寧姐姐今晚要想我啊,因為我會想你的?!?/p>
江公子無奈地扭過她的頭,趕忙向我行了禮,帶著她回去了。
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我在想姐姐當(dāng)年是否也是這樣目送著我和父親離開,內(nèi)心是否也是這般五味雜陳。漸漸地,我看不清眼前的景物,我蹲下身子,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可眼淚卻不聽話地奔涌而出,我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耳邊傳來一聲聲安慰,低語道:“阿寧,不哭,阿寧不哭?!?/p>
這聲音一點點敲擊著我的心,我忐忑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眼前一身戎裝的姐姐,難以置信地揉著眼睛哽咽道:“這是真的嗎?”
姐姐心疼地擦干我的眼淚,溫聲道:“是真的,姐姐回來了?!?/p>
我一把撲上去抱住姐姐,把頭埋在她懷中放聲大哭。她笑我沒出息,我又哭又笑地給她收拾床鋪,可她連衣服都沒換就躺在榻上睡著了。我不敢打擾她,就這樣拉著她的衣袖守在她身邊。
次日一早淮雪就趕來怡華殿,今日皇后設(shè)宴,我們約好同去??山憬氵€沒醒,我怕她擾了姐姐清夢,連忙跑出去,還未到門口,一支箭直沖沖地射向她,沿著她發(fā)髻輕輕劃過,淮雪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急忙沖過去扶起她,正想安慰她幾句,姐姐卻手握弓箭,瀟灑走來,瞥了她一眼道:“皇后一向治宮嚴(yán)謹(jǐn),怎么對自家侄女竟如此放縱。”
淮雪本就嚇了一跳,又被姐姐這言辭弄得羞愧萬分,臉色青一陣紅一陣。我正想緩和下氣氛,太子殿下和江公子也匆匆趕來。
太子殿下全然沒有注意到呆在一旁的淮雪,而是徑直走向姐姐問道:“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p>
語氣雖然沉穩(wěn),可眼睛里滿是欣喜。姐姐看都沒看他,依舊盯著淮雪,太子殿下這才注意到江姑娘眼圈泛紅,忙解釋道:“阿音,淮雪還小,是我和她哥哥沒管教好。”
姐姐冷哼了一聲:“這還未過門就幫襯起來了。”
聽得淮雪臉?biāo)查g羞紅了臉,無助地看向自己的哥哥,江公子行禮道:“大小姐誤會了,姑母只是讓我兄妹二人進(jìn)宮陪伴二小姐,其他心思妹妹從未有過?!?/p>
姐姐一把將弓箭扔給太子殿下,大步走開,帶著些許不屑道:“有心思也無妨,只要她安分守己,我和阿寧便當(dāng)她是妹妹?!?/p>
太子殿下和江公子緊緊跟在姐姐身后,留下我和淮雪在院中,淮雪委屈巴巴地看著我說:“她和阿寧姐姐這般像,怎么脾性完全不一樣。我只想做阿寧姐的妹妹?!?/p>
我擦著她的眼淚笑道:“姐姐可比我好上一萬倍,你日后就知道了。”
最后只有我和淮雪去了宴會,他們?nèi)艘恢绷牡窖缦⒘硕紱]來。等我回到怡華殿時,只見姐姐給我做了一大桌子菜,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溫和,柔聲道:“就知道你吃不飽,快來!”
我湊到姐姐身邊撒嬌道:“你怎么知道我沒吃飽。”
“我還不知道你。”姐姐一臉得意。
我們倆邊吃邊聊,又像兒時那樣閑敘家常,“姐姐這次回來怎么不提前說一聲,也好讓我有個準(zhǔn)備?!蔽益移ばδ樀馈?/p>
她厲聲道:“你說為什么,若不是蕭逸澤告訴我,你要瞞我到什么時候!”
“你能和太子殿下寫信,為什么不給我寫信!”我放下筷子賭氣道。
姐姐見狀語氣稍緩說:“你呀,在宮里什么都沒長,脾氣倒是長了不少?!?/p>
說罷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我伸手要去夠,她打了我一下,我假裝吃痛,姐姐擔(dān)心地看著我,問長問短道:“痛不痛啊,都受傷了還敢喝酒,不要身子了,你替江淮雪擋的那箭都忘了?”
我支支吾吾不敢抬頭看姐姐,姐姐嘆息道:“阿寧,我就你一個親人了,就不能好好照顧自己,你難道真舍得把姐姐丟下嗎?”
我看著瘦了一大圈的姐姐,為了我還連夜策馬趕到上京,有些愧疚道:“姐姐,北境還好嗎?紀(jì)…紀(jì)晨還好嗎?”
姐姐云淡風(fēng)輕道:“都比你這里好,戰(zhàn)場遠(yuǎn)比宮里的鬼蜮伎倆容易應(yīng)付得多。”
我躲在姐姐懷里,可憐巴巴的哀求道:“那姐姐就留下來幫我應(yīng)付吧,我也能輕松些?!?/p>
姐姐點了點頭,又飲下一杯酒,滿是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