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招娣,招娣,招娣,家里盼著我給招來個弟弟??上?,我下面還是三個妹妹。
我嫁給了我們鎮(zhèn)上第一個大學生沈文進,人人都夸我有福氣??伤游覄傁鹿ど砩嫌胸i食味,
不許我上床。我默默打了地鋪,半夜卻看見他拿著我們結婚時我送他的搪瓷缸,
喂他那“冰清玉潔”的白月光喝甜水,兩人嘴對著嘴,膩歪得像一對兒沒骨頭的懶狗。
01“陳招娣,你聞聞你身上那股味兒,熏死人了!不準上床!
”我剛從生產隊喂豬的崗位下工,丈夫沈文進就捏著鼻子,一臉鄙夷地把我攔在房門口。
他身上穿著干凈的白襯衫,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腳上的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和我這個剛從豬圈里出來的“黃臉婆”比,確實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婆婆端著一碗剩飯扔在我腳邊,罵罵咧咧,“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野,一身的窮酸味,
也不怕沖撞了我家文進的文曲星!吃完趕緊滾去洗干凈,別在這礙眼!
”我默默端起那碗已經冷掉的飯,就著咸菜咽了下去。這樣的日子,我已經過了三年。
三年前,沈文進作為我們鎮(zhèn)上飛出去的第一個金鳳凰,
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回鎮(zhèn)上的紡織廠當技術員。 [1] 他家為了給他湊夠上大學的錢,
早就一窮二白。我爹是生產隊的隊長,用我全部的彩禮,給他家起了新房,
買了當時最時髦的“三大件”——自行車、縫紉機和手表,才讓他風風光光地娶了我。
[1]人人都說我陳招娣命好,一個農村丫頭,攀上了大學生,
以后就要跟著進城吃香喝辣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三年來我過的是什么日子。
沈文進是個極度愛干凈的人,或者說,他只是嫌我臟。他從不碰我一下,
理由是我在生產隊干活,身上有土腥味,有豬食味,有洗不掉的汗味。他愛干凈,受不了。
我以為他是真的愛干凈,所以我每天把家里打掃得一塵不染,把他的衣領袖口洗得雪白。
可他還是不讓我碰,甚至連床都不許我上。夜里,我睡在地鋪上,聽著床上他平穩(wěn)的呼吸聲,
心里一陣陣發(fā)涼。輾轉難眠,我起身想去院子里透透氣。剛走到窗邊,
就看見兩道人影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糾纏。是沈文進。還有一個,是廠長家的千金,
在廠里當播音員的白露。白露穿著一身時髦的連衣裙,聲音嬌滴滴的,“文進哥,
你家那口子也太不講究了,我今天在門口看見她,天哪,褲腿上全是泥點子,
怎么配得上你呀。”沈文進的聲音帶著我從未聽過的溫柔,“她就是個粗鄙的鄉(xiāng)下女人,
哪里比得上你。小聲點,別讓她聽見了?!薄奥犚娪衷趺礃樱恳粋€粗糠之妻,
還敢跟你鬧不成?”白露嬌嗔著,把手里的搪瓷缸遞到沈文jin嘴邊,“文進哥,你嘗嘗,
這可是我托人從上海帶來的橘子粉,可甜了?!蔽业暮粑查g停滯了。那個搪瓷缸,
是我結婚時,用攢了半年的布票和錢,特意去縣城買給他的結婚禮物。
缸身上印著一對紅艷艷的鴛鴦,下面寫著“革命友誼,天長地久”。我從沒用它喝過一口水。
現(xiàn)在,我的丈夫,正用我送他的杯子,和我以外的女人,嘴對著嘴,
喝著那杯象征著他們“甜蜜”的橘子水。我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我沒有沖出去撕打,
也沒有哭鬧。我只是靜靜地看著,直到他們膩歪完,白露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沈文進才心滿意足地回了屋。他甚至沒發(fā)現(xiàn),窗邊的我,已經將他所有的虛偽和骯臟,
盡收眼底。02第二天一早,我沒像往常一樣去給他做早飯,而是直接去了我爹娘家。
我爹是生產隊的隊長,為人正直,在村里很有威望。我把昨晚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我爹氣得把手里的煙袋鍋都給砸了,“這個忘恩負yì的白眼狼!當初要不是我們家,
他連大學的門都摸不著!現(xiàn)在出息了,就嫌棄我女兒了?”我娘在一旁抹眼淚,“招娣啊,
我的兒,你受委屈了。”我搖了搖頭,眼神平靜得可怕,“爹,娘,我要離婚?!薄半x婚?
”我爹娘都驚呆了。在八十年代,離婚可是天大的事,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2]“你想好了?”我爹沉聲問。“想好了?!蔽尹c點頭,目光堅定,“這樣的日子,
我一天也不想過了。他沈文進不是嫌我臟嗎?那我就讓他看看,我陳招娣到底有多‘干凈’。
”我爹看著我,最終嘆了口氣,“好,爹支持你。我們陳家的女兒,不能讓人這么欺負!
”有了我爹撐腰,我心里有了底?;氐缴蚣遥蛭倪M剛起床,見我沒做早飯,
臉立刻拉了下來,“陳招娣,你死哪去了?不知道做飯嗎?”我沒理他,徑直走進屋里,
從箱底翻出我們的結婚證,扔在他面前?!吧蛭倪M,我們離婚?!鄙蛭倪M愣住了,
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離婚?陳招娣,你腦子被豬拱了?你一個農村婦女,離了我,
你還能活嗎?”“活不活得下去,就不勞你操心了?!蔽依淅涞乜粗?,“這婚,我離定了。
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去紡織廠鬧,讓全廠的人都看看,你這個大學生、大技術員,
是怎么對老婆的,是怎么跟廠長千金不清不楚的!”“你敢!”沈文進的臉瞬間白了。
他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名聲和前途。要是這事鬧大了,他在廠里還怎么混?“你看我敢不敢。
”我挺直了腰桿。從前,我總是在他面前唯唯諾諾,那是為了這個家?,F(xiàn)在,這個家都爛了,
我還有什么好怕的。我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淺淺的疤,是小時候割豬草不小心劃的。
每次看到這道疤,我都會想起我爹對我說的話:“招娣,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
咱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逼牌怕牭絼屿o沖了進來,
指著我的鼻子就罵:“你這個不下蛋的雞,攪家精!想離婚?沒門!
我們沈家可丟不起這個人!”“丟人?”我笑了,“你們做出那種齷齪事的時候,
怎么不怕丟人了?媽,你兒子昨晚在院子里跟別的女人親嘴,用的還是我買的杯子,
您知道嗎?”婆婆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顯然是知道這事的。我心中最后一點溫度也消失了。
原來,這一家子,都是一路貨色。“我告訴你們,今天這婚,必須離。不然,
我就把沈文進和白露的事,寫成大字報,貼到紡織廠門口去!”這一下,
徹底拿捏住了他們的命脈。沈文進氣得渾身發(fā)抖,卻又不敢真的把我怎么樣。他咬著牙,
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陳招娣,你給我等著!”等著就等著,誰怕誰。我知道,這場仗,
才剛剛開始。03沈文進一家果然沒那么容易妥協(xié)。他們嘴上答應離婚,
卻遲遲不肯去民政局辦手續(xù),想用拖字訣把我拖垮。婆婆更是每天變著法子地折磨我,
不是讓我在大夏天頂著太陽去幾里地外的河邊洗全家的衣服,就是故意把飯做得半生不熟,
讓我吃剩飯。沈文進則對我視而不見,每天按時上下班,回到家就把自己關在屋里,
好像我只是個透明人。但我不再是以前那個逆來順受的陳招娣了。他們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這天,我故意等到沈文進要去上班的時候,提著一桶豬食,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皮鞋锃亮,走在路上引得不少人側目。我穿著打補丁的舊衣服,
提著散發(fā)著酸臭味的木桶,緊緊跟在他后面。“那不是沈技術員嗎?后面跟著的是他媳婦?
”“他媳婦怎么提著豬食桶啊,這味兒也太大了?!薄皣K嘖,大學生娶個農村媳婦,
就是不搭調?!敝車淖h論聲像針一樣扎進沈文進的耳朵里。他臉色越來越難看,
幾次想甩開我,都被我“恰好”地跟上了。走到紡織廠門口,人更多了。
我故意放大聲音:“文進,你走慢點,等等我啊!我這剛給隊里的豬喂完食,腿腳不利索!
”一句話,成功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身上。沈文進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猛地回頭,壓低聲音怒吼:“陳招娣,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啊。
”我一臉無辜地晃了晃手里的木桶,“我就是想問問你,什么時候有空,
我們去把離婚證領了。你拖著也不是個事兒啊,耽誤了你和白露同志的好事,多不好。
”我特意把“白露同志”四個字咬得很重。果然,沈文jin的臉色更難看了。
他做賊心虛地看了一眼廠門口的保衛(wèi)科,那里站著好幾個他認識的同事。
“你……你別胡說八道!”“我胡說?”我把桶往地上一放,叉著腰,“行,
那我們就進去找領導評評理!讓大家伙都聽聽,
你沈大技術員是怎么一邊嫌棄給你家當牛做馬的媳婦,一邊跟廠長的千金花前月下的!
”說著,我就要往廠里沖?!罢咀?!”沈文進一把拉住我,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下午,下午就去!”“好啊。”我滿意地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故意把手上的污漬蹭到他的白襯衫上,“這才像話嘛。那你快進去上班吧,別遲到了。
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嘛!” [3]我學著廣播里常喊的口號,聲音洪亮。
沈文進看著自己襯衫上的污點,臉都綠了,卻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狼狽地沖進了工廠。
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我心里一陣快意。沈文進,你不是愛干凈,愛面子嗎?
我就把你最在乎的東西,一點一點地踩在腳下。下午,沈文進黑著臉,帶我去了民政局。
手續(xù)辦得出奇的順利。當我拿到那本綠色的離婚證時,感覺天都藍了幾分。走出民政局,
沈文進停下腳步,冷冷地看著我,“陳招娣,現(xiàn)在你滿意了?凈身出戶,我看你怎么活下去!
”“我怎么活,就不勞你費心了。”我晃了晃手里的離婚證,“從今往后,我們男婚女嫁,
各不相干?!闭f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鎮(zhèn)上的集市。
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陳招娣,不是離了男人就活不了的菟絲花。我要活出個人樣來!
04我用我爹偷偷塞給我的二十塊錢,在集市上租了一個最小的攤位。賣什么呢?
我想起了我娘的拿手絕活——做涼粉。我們家鄉(xiāng)的涼粉,是用一種特有的山中植物做成的,
口感爽滑,清熱解暑。我從小跟著我娘學,手藝不說青出于藍,也差不到哪兒去。說干就干。
我第二天就回了娘家,把我的想法告訴了爹娘。我爹二話不說,
第二天就上山給我挖了一大麻袋的涼粉草。
我娘則把家里祖?zhèn)鞯恼{料方子毫無保留地教給了我。“招娣,記住,做生意跟做人一樣,
要實誠,不能缺斤少兩,不能以次充好?!蔽夷镆贿吔涛遗淞希贿叾谖?。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第一天出攤,我心里很忐忑。畢竟在八十年代,
做“個體戶”還是件挺讓人瞧不起的事。 [4]我把涼粉切成小塊,澆上秘制的醬汁,
撒上蔥花和花生碎,香味一下子就飄了出去?!巴荆氵@賣的是什么?。?/p>
”一個路過的大嬸好奇地問?!按髬穑@是涼粉,自家做的,您嘗嘗?
”我連忙盛了一小碗遞過去。大嬸嘗了一口,眼睛一亮,“哎呦,這味道不錯?。?/p>
多少錢一碗?”“五分錢一碗?!薄安毁F,給我來兩碗!”有了第一個客人,就有第二個,
第三個。一上午的功夫,我準備的一大盆涼粉就賣光了。數(shù)著手里的一塊多錢,
我激動得手都在抖。這是我第一次靠自己的雙手,賺來的錢。收攤的時候,我遇到了白露。
她挎著一個時髦的皮包,身邊跟著幾個女同事,趾高氣揚地從我面前走過?!皢眩?/p>
這不是沈技術員的前妻嗎?怎么在這兒擺上攤了?真是丟人現(xiàn)眼。
”一個女同事陰陽怪氣地說。白露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嘴角帶著輕蔑的笑意,
“人各有志嘛。有些人,天生就是干這種下等活的命。”我沒生氣,反而笑了。我站起身,
拍了拍身上的圍裙,“白露同志,話不能這么說。職業(yè)不分高低貴賤,都是為人民服務嘛。
我靠自己的雙手掙錢,不偷不搶,光明正大??偙饶承┤?,削尖了腦袋往上爬,
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要強得多。”我的話,像一記耳光,狠狠地甩在白露臉上。
她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你……你胡說八道什么!”“我胡說沒胡說,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哦,對了,提醒你一句,
沈文進能為了前途拋棄我這個糟糠之妻,將來也同樣能為了更大的前途,
拋棄你這個‘白月光’。你啊,好自為之?!闭f完,我不再理會她鐵青的臉色,
推著我的小車,昂首挺胸地離開了。回去的路上,我心里痛快極了。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