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日子像一潭絕望的死水，但魏嬿婉這具身體的主人并非全無“價值”。她的主子，那位同樣被困在冷宮一隅、形容枯槁、眼神時而渾濁時而癲狂的金玉妍金主子，便是她唯一能接觸到的、與外面那個權(quán)力世界尚有一絲微弱聯(lián)系的“橋梁”。盡管這“橋梁”本身也岌岌可危。
金玉妍的精神時好時壞。清醒時，刻薄怨毒，將滿腔對皇帝、對如懿的恨意，變本加厲地傾瀉在僅有的宮女魏嬿婉身上，動輒打罵；糊涂時，又絮絮叨叨地念著她在玉氏時的風(fēng)光，念著她夭折的孩子永珹，念著她對皇帝扭曲的愛與恨，有時甚至?xí)プ∥簨魍竦氖?，一遍遍地問：“你說，皇上還記得我嗎？他是不是被烏拉那拉氏那個賤人迷住了心竅？”
魏嬿婉總是低眉順眼，默默承受著打罵，或是在金玉妍神志不清時，用最卑微順從的語氣附和著：“主子說得是，皇上……皇上定是被蒙蔽了。”“烏拉那拉氏……妖媚惑主?！?她像一個最完美的傾聽者和應(yīng)聲蟲，小心翼翼地收集著金玉妍話語里散落的、關(guān)于皇帝、關(guān)于如懿、關(guān)于后宮格局的碎片信息。
同時，她也在耐心地觀察著冷宮與外界那點可憐的物資往來。送飯的小太監(jiān)、送份例炭火的雜役、偶爾來巡視一圈如同走過場的管事……她留意著每一個可能傳遞消息的縫隙。
終于，在一個寒風(fēng)凜冽的傍晚，機會來了。金玉妍又一次陷入狂躁，打翻了送來的冰冷稀粥，哭喊著要見皇上，咒罵如懿不得好死。混亂中，她失手打碎了屋子里唯一一個還算完整的粗瓷茶碗。鋒利的碎片飛濺。
魏嬿婉驚呼一聲“主子小心！”，毫不猶豫地撲了過去，用身體擋在金玉妍前面。一塊尖銳的瓷片劃過她裸露的手腕內(nèi)側(cè)，瞬間拉出一道不深不淺的血口子。
“??！”她痛呼出聲，鮮血迅速涌出，染紅了袖口。
金玉妍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鮮血驚得怔住了片刻。
“主子！您沒事吧？嚇死奴婢了！”魏嬿婉顧不得自己的傷，立刻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比的“忠誠”，手忙腳亂地查看金玉妍是否有恙。
金玉妍渾濁的眼神定定地看著魏嬿婉手腕上流出的血，又看看她臉上那毫不作偽的驚惶與關(guān)切，半晌，那瘋狂的神色竟奇異地褪去了一些，涌上一絲極淡的、近乎恍惚的動容。她干裂的嘴唇動了動，沒發(fā)出聲音。
“快！快來人??！金主子受驚了！”魏嬿婉立刻朝著門外尖聲哭喊起來，聲音凄厲，足以穿透冷宮的院墻。
這動靜果然驚動了外面巡視的太監(jiān)。很快，消息傳了出去。冷宮里的金主子發(fā)狂傷及宮女，宮女忠心護主。這在死水一般的冷宮，也算是一樁不大不小的“奇聞”。
翌日，當值的太醫(yī)被派來給金玉妍請平安脈——例行公事，更多的是做給宮規(guī)看。太醫(yī)敷衍地給金玉妍診了脈，開了些寧神的藥。輪到處理魏嬿婉手臂上那道為了“護主”而留下的傷口時，魏嬿婉低垂著頭，聲音細弱蚊蠅，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和感激：“多謝太醫(yī)大人……只是……只是奴婢這點小傷，實在不敢勞煩大人……不知……不知大人可否賜奴婢一點點止血散？奴婢自己敷上便好……”
她抬起眼，那雙屬于魏嬿婉的、天生帶著幾分楚楚可憐韻味的眼睛，此刻因為失血和“驚嚇”，更顯得水光盈盈，充滿了卑微的祈求。太醫(yī)是個年過半百的老者，見慣了宮里的世態(tài)炎涼，對上這樣一雙眼睛，又想到她“忠心護主”的行為，心下不免生出幾分惻隱。這點止血散，對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嗯?！碧t(yī)應(yīng)了一聲，從藥箱里取出一個小瓷瓶，拔開塞子，倒了些淡黃色的藥粉在魏嬿婉遞過來的一塊干凈（相對而言）布條上，“敷上，這兩日莫要沾水?！?/p>
“多謝太醫(yī)大人！多謝大人！”魏嬿婉千恩萬謝，雙手緊緊攥著那包著藥粉的布條，如同攥著稀世珍寶。
太醫(yī)點點頭，收拾藥箱準備離開。
就在太醫(yī)轉(zhuǎn)身的剎那，魏嬿婉像是才想起什么，用極低、極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天真”的聲音，怯生生地問：“太醫(yī)大人……奴婢……奴婢斗膽問一句，聽聞……聽聞翊坤宮娘娘鳳體尊貴，所用香料皆非凡品，有安神定魄之效……不知……不知與這止血散的氣息，可有相似之處？”她飛快地瞥了一眼自己手腕上敷著的藥粉，又迅速低下頭。
太醫(yī)的腳步頓住了。他回過頭，有些詫異地看了魏嬿婉一眼。翊坤宮如懿皇后？香料？
這卑微的冷宮宮女怎會突然問起這個？但看著她那副懵懂又帶著點好奇的模樣，太醫(yī)只當她是被宮里的富貴傳說迷了眼，隨口一問。
他捋了捋胡須，隨口道：“皇后娘娘所用，自然都是御貢珍品，龍涎、蘇合、沉水之類，價值千金，安神定魄確有其效。與你手中這普通藥石之氣，豈可同日而語？莫要胡思亂想?！闭Z氣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訓(xùn)誡。
“是是是，奴婢愚鈍，多謝大人解惑?！蔽簨魍窕炭值剡B連點頭，心中卻是一片冰涼的清明。
龍涎、蘇合、沉水……安神定魄之效？魏嬿婉的記憶里沒有，但安陵容的靈魂深處，關(guān)于香料的知識如同被喚醒的毒蛇，瞬間昂起了頭。這些名貴香料，單獨使用或常規(guī)配伍，自然是上上之品。
但若加入幾味特定的引子……比如，經(jīng)過特殊炮制的曼陀羅花粉，再輔以微量能引動心緒的郁金……便能產(chǎn)生截然相反的效果。
安陵容的嘴角，在太醫(yī)轉(zhuǎn)身離開后，于無人看見的陰影里，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翊坤宮……如懿……皇上……安神？呵。她需要的東西，已經(jīng)呼之欲出。這冷宮，很快就要關(guān)不住她了。
“忠心護主”的舉動和那道恰到好處的傷口，像投入冷宮這潭死水的一顆小石子，激起的漣漪雖微，卻終究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金玉妍偶爾清醒時，看魏嬿婉的眼神少了幾分往日的純粹刻薄，多了一絲極其復(fù)雜的審視，間或夾雜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這點微弱“依靠”的依賴。
幾日后，當負責(zé)管理冷宮事務(wù)的內(nèi)務(wù)府一個低階管事太監(jiān)例行公事般來巡查時，金玉妍在魏嬿婉小心伺候喝藥的間隙，忽然用一種帶著疲憊和厭倦、卻又隱含命令的口吻，指著低眉順眼的魏嬿婉，對那管事太監(jiān)道：“這丫頭……還算中用。留在這里，也是埋沒了。給她換個地兒吧，省得在這礙我的眼。”
這話說得刻薄，但其中的意味，管事太監(jiān)豈能不懂？金玉妍再落魄，也曾是誕育過皇子的主位嬪妃，余威尚存一絲。管事太監(jiān)心念電轉(zhuǎn)，臉上堆起諂媚的笑：“金主子您心善。這丫頭能得您一句‘中用’，是她的造化！
奴才這就去辦，定給她尋個……嗯，妥當?shù)娜ヌ??！彼w快地瞥了一眼魏嬿婉，見她依舊垂著頭，一副逆來順受的溫順模樣，心中便有了計較。
一個“中用”又“忠心”的冷宮宮女，送到某些需要人手、又不甚起眼的地方，比如花房、針線局之類，也算順水人情，還能在金玉妍這里落個好。
沒過幾日，調(diào)令便下來了——魏嬿婉被撥到了御花園的花房當差。
離開冷宮那日，天色陰沉。魏嬿婉只收拾了一個小小的、打著補丁的包袱。她最后一次跪在金玉妍面前磕頭告別。
金玉妍歪在破舊的炕上，眼神渙散地望著屋頂?shù)闹刖W(wǎng)，并未看她，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應(yīng)了。
魏嬿婉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那扇困了她數(shù)月之久的破敗宮門。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御花園方向隱約傳來的、屬于春天的濕潤草木氣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那混雜著霉味、藥味和絕望的氣息徹底排出體外。
花房的差事，遠比冷宮繁重瑣碎。培育名貴花木、修剪枝葉、配制花肥、按各宮主子喜好分送鮮花……每日天不亮便要起身勞作，直至深夜。
粗糲的花枝磨得她本就有傷的手上又添新痕，沉重的花盆壓得她腰背酸痛。但她做得一絲不茍，甚至稱得上出色。
她沉默寡言，手腳麻利，對花房管事太監(jiān)和掌事宮女的吩咐從不質(zhì)疑，交代的差事總能完成得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