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朦朧”如同最耐心的獵手,悄然潛伏在翊坤宮華麗帷幕的褶皺里,無聲無息地滲透進(jìn)流動的空氣。它附著在春嬋的衣袍上,隨著她的走動,極其微量地散逸。
當(dāng)她侍奉在側(cè),當(dāng)她整理皇帝在翊坤宮小憩時脫下的外袍,當(dāng)她在熏籠中添加御賜的安息香……那些細(xì)不可查的粉末,便如塵埃般,落入了寢殿的角角落落,混入了帝后日常的呼吸之間。
起初,并無異常?;实酆霘v來翊坤宮,依舊是與如懿談詩論畫,或是靜靜相伴。如懿清冷自持的性子,是這喧囂后宮中他難得的慰藉之所。
然而,變化在不知不覺中滋生。如同初春湖面悄然蔓延的薄冰。
弘歷開始覺得,在翊坤宮的夜晚,睡得不如從前安穩(wěn)。那些沉水、龍涎的寧神香氣中,似乎總纏繞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難以言喻的甜膩,讓他心神微微浮動。起初他以為是政務(wù)煩擾,或是換了新貢的香料。
漸漸地,夢魘開始纏繞他。有時是金玉妍在冷宮枯井旁披頭散發(fā)地哭喊永珹的名字,凄厲的聲音劃破夢境;有時是已逝的高晞月,穿著生前的華服,幽幽地望著他,眼神怨毒;有時,甚至是他登基前那些被遺忘的、陰暗角落里的血腥……這些破碎而陰冷的片段,總在他于翊坤宮沉入睡眠時驟然襲來,驚得他一身冷汗,心跳如鼓。
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弘歷猛地坐起,額上冷汗涔涔。寢殿內(nèi)燭火未熄,光線昏黃。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向身邊。如懿睡眠一向清淺,被他驚醒,也坐起身,眼中帶著尚未褪盡的睡意和關(guān)切:“皇上?可是夢魘了?”
弘歷喘息未定,目光掃過寢殿內(nèi)熟悉的陳設(shè),最后落在如懿沉靜的臉上。殿內(nèi)那熟悉的安息香氣中,那絲詭異的甜膩似乎更清晰了些。他看著如懿在昏暗光線中沉靜的側(cè)影,不知為何,心中竟無端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一絲極其細(xì)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遷怒。仿佛這些揮之不去的夢魘,與這翊坤宮、與眼前的人,有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聯(lián)。
“無事?!焙霘v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硬。他重新躺下,背對著如懿,“睡吧?!?/p>
如懿看著他冷漠的背影,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替他掖了掖被角,自己也躺下了。黑暗中,她睜著眼,感受著身邊人散發(fā)出的疏離氣息,心頭一片冰涼。她知道皇帝近來睡不安穩(wěn),但方才他眼神中那一閃而過的煩躁,像一根細(xì)小的冰針,扎進(jìn)了她的心里。
弘歷在翊坤宮過夜的次數(shù),開始不自覺地減少。即便來了,也常常心事重重,眉宇間籠著一層驅(qū)不散的陰翳。偶爾,他會對如懿一些平常的言行,流露出不合時宜的挑剔。一次用膳時,如懿不過是將一道他平日愛吃的菜往他面前推了推,他便蹙眉道:“皇后如今,也這般刻意奉迎了么?”語氣平淡,卻帶著刺骨的涼意。
如懿握著銀箸的手指微微一緊,指節(jié)泛白。她抬眼,迎上弘歷的目光。那目光深處,有疲憊,有猜疑,唯獨(dú)少了往日的溫情。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她。她不明白,為何會變成這樣?她只是……關(guān)心他的胃口。
“臣妾……不敢?!彼瓜卵酆?,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眸中的受傷,聲音平靜無波,只有尾音一絲幾不可查的顫抖,泄露了心緒。
殿內(nèi)侍奉的宮人,包括春嬋,都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雨將至。
帝后之間那道看不見的裂痕,在“醉朦朧”無聲的侵蝕下,在猜疑和誤解的滋養(yǎng)中,正悄然擴(kuò)大。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正身處御花園花房的角落,安靜地修剪著一盆蘭草的枯葉。陽光透過花房的明瓦頂照在她低垂的臉上,映出她眼底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平靜。她聽著偶爾路過的宮女太監(jiān)低聲議論著“皇上昨夜又沒在翊坤宮安置”、“聽說皇后娘娘今早臉色不大好”之類的閑言碎語,指尖拂過蘭草柔韌的葉片,如同拂過精心編織的網(wǎng)。
第一步棋,落子無聲,卻已見成效。但這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如懿根基深厚,身邊更有海蘭這等聰慧堅韌的盟友。她需要更鋒利的刀,去剪除那些環(huán)繞在如懿羽翼之下的威脅,尤其是……金玉妍。
金玉妍,她曾經(jīng)的“主子”,那顆被遺棄在冷宮的棋子,如今卻成了魏嬿婉計劃中,借以刺向如懿陣營最鋒利的一把刀。這刀,須得由他人之手揮出,才最是致命。而海蘭,便是魏嬿婉選中的“執(zhí)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