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南后街深處,一條名叫“墨香里”的逼仄小巷。青石板路濕滑,兩側是高聳的斑駁風火墻,隔絕了大部分陽光,即使在正午,巷子里也顯得幽暗陰冷。巷子盡頭,一扇掉漆的烏木小門虛掩著,門楣上掛著一塊同樣陳舊的小木匾,上面用娟秀的楷書寫著三個字——“知微塾”。
這里便是陳文遠維持生計、也是他寄托理想的私塾。此刻,本該是孩童稚嫩的讀書聲傳出的時候,巷子里卻死寂一片??諝庵袕浡环N不祥的肅殺。
陳文遠帶著運送“水晶堿”的隊伍,繞了幾個大圈,秘密回到武館,將珍貴的堿霜交給林羽后,便心急如焚地趕往墨香里。越靠近私塾,他的心越往下沉。巷口,幾個穿著皂隸服色的衙役抱著水火棍,斜倚在墻根下,眼神不善地掃視著偶爾路過的行人。鄰居們緊閉門窗,只從縫隙中透出幾道窺探的目光。
他緊走幾步,推開虛掩的烏木門。
院內一片狼藉。幾張簡陋的書桌被掀翻在地,筆墨紙硯散落四處,墨汁潑灑在青磚上,如同凝固的血污。幾本線裝書被撕得粉碎,紙頁在微風中無力地翻卷。院中那株老桂花樹也未能幸免,枝葉被粗暴地折斷了多處。
十幾個年齡不一的孩子,瑟縮在墻角,臉上帶著淚痕和驚懼。最大的不過十二三歲,最小的只有五六歲。他們中間,站著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長衫、頭發(fā)花白的老者,正是陳文遠的啟蒙恩師,也是他聘請來一起教書的周老夫子。周老夫子嘴角有一塊淤青,長衫的袖子被撕破了,但他依舊挺直脊背,將孩子們護在身后,渾濁的眼中滿是悲憤。
“夫子!這是怎么回事?”陳文遠沖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周老夫子,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文遠…你回來了…”周老夫子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化為更深的痛楚,“是…是府衙的差爺…還有…還有王老爺家的豪奴…說我們…私授禁書…蠱惑人心…把學堂…給封了…”
“禁書?”陳文遠一愣。
“就是…就是你帶來的那本…《海國圖志》…”一個稍大點的男孩,帶著哭腔指著地上被踩踏得污穢不堪的幾頁殘紙,“還有…林先生講過的…地圓說…他們…他們說這是妖言惑眾…說我們教壞了孩子…”
陳文遠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海國圖志》!魏源所著,介紹世界地理和西方科技的啟蒙之作,竟成了禁書?!講述大地是圓的,竟成了蠱惑人心的妖言?!這荒謬絕倫的罪名背后,分明是守舊勢力對他們這些“不安分者”的打擊報復!
“他們…他們還說要抓你…說你是林羽一黨的逆賊…”另一個孩子小聲補充道,眼中充滿恐懼。
“豈有此理!”陳文遠怒發(fā)沖冠,文人固有的溫潤被徹底撕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朗朗乾坤,竟容不得半點新知?!”
“文遠,慎言!”周老夫子連忙拉住他,聲音急促,“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們就是沖著你,沖著那位林先生來的!你快走!離開福州!”
“我走了,這些孩子怎么辦?夫子您怎么辦?”陳文遠看著墻角那一雙雙驚恐無助的眼睛,心如刀絞。這些孩子,大多是寒門子弟,父母節(jié)衣縮食送他們來識字明理,是他們貧苦生活中唯一的希望之光。如今,這光也要被粗暴地掐滅了嗎?
“我一把老骨頭了,他們還能把我怎么樣?孩子們…唉…”周老夫子長嘆一聲,充滿了無力感。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衙役粗魯的呼喝聲和腳步聲,似乎有人正朝這邊走來。孩子們嚇得緊緊抱在一起。
陳文遠眼神一凜,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他看了一眼滿院狼藉和驚惶的師生,一個決絕的念頭涌上心頭。他猛地轉身,對周老夫子和孩子們低聲道:“夫子,孩子們,跟我走!”
“走?去哪里?”周老夫子愕然。
“去一個…他們暫時找不到的地方!去一個…還能讀書明理的地方!”陳文遠語氣斬釘截鐵。他想到的是城外鼓山深處,那個廢棄的銀礦礦洞!那里足夠隱蔽,也足夠大!
沒有時間猶豫。陳文遠和周老夫子迅速幫孩子們收拾僅存的幾本未被毀壞的《三字經》、《百家姓》和算籌。他背上最小的孩子,周老夫子和稍大的孩子互相攙扶著,一行人如同驚弓之鳥,避開衙役可能巡視的大路,專挑偏僻小巷,朝著南門方向匆匆而去。昔日傳出讀書聲的“知微塾”,只剩下滿院狼藉和一地破碎的紙頁,在風中嗚咽。
當陳文遠帶著這支小小的、悲壯的“流亡”隊伍,跌跌撞撞回到鼓山腳下廢棄礦洞改造的秘密基地時,林羽正帶著幾個弟子,在洞內深處利用新到的“水晶堿”緊張地提純硝石、熬制火藥。濃烈的硝煙味彌漫在空氣中。
看到陳文遠身后那一群衣衫簡樸、面帶驚惶的孩子和形容狼狽的周老夫子,林羽瞬間明白了發(fā)生了什么。一股冰冷的怒火在他心底升騰,但看到孩子們清澈而恐懼的眼神時,怒火化作了更深的沉重。
“林兄…私塾…被查封了…”陳文遠的聲音沙啞,帶著屈辱和疲憊,“罪名是…私授《海國圖志》,宣講地圓邪說…”
“好一個‘邪說’!”林羽冷笑一聲,眼中寒芒閃爍。他走到孩子們面前,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和:“孩子們,別怕。這里雖然簡陋,但以后,就是你們的新學堂。只要我林羽還有一口氣在,就沒人能阻止你們讀書明理!”
他環(huán)視這個巨大的礦洞。洞壁凹凸不平,滲著水珠,光線昏暗,只有幾盞油燈和火把提供照明。空氣潮濕,彌漫著硝石、硫磺和泥土的氣息。這里的環(huán)境,與“知微塾”那方小小的院落相比,堪稱惡劣。但這里,也是他們最后的堡壘。
“趙師傅,麻煩帶人清理出一片干燥、通風好些的地方,給孩子們做課室。”林羽對聞訊趕來的趙鐵山吩咐道。
趙鐵山看著這群孩子,又看看陳文遠臉上的傷,眼中兇光一閃,隨即用力點頭:“交給我!保準比那破私塾強!”他立刻招呼幾個弟子,在靠近洞口、有微弱天光透入的區(qū)域,動手清理碎石,用木板搭起簡易的桌凳。
林羽則走到一堆雜物旁,翻找起來。很快,他找出一個用藤條和泥土精心制作的圓球——那是他之前為了給趙鐵山等人講解世界局勢,利用空閑時間做的**地球儀**。雖然粗糙,但各大洲大洋的輪廓清晰可辨,上面還用朱砂醒目地標注了幾個點。
他拿著地球儀,走到剛剛清理出來的“課室”中央。孩子們和周老夫子圍攏過來,好奇地看著這個奇怪的圓球。
林羽將地球儀放在一塊稍平的石頭上,點燃一盞明亮的油燈放在旁邊。他拿起一根小木棍,指著地球儀,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也傳入了忙碌的趙鐵山和弟子們耳中:
“孩子們,周夫子,諸位兄弟。你們看,這就是我們腳下的大地?!彼p輕撥動地球儀,讓它緩緩旋轉?!八皇且粋€方方正正的棋盤,而是一個巨大的球體,懸浮在浩瀚的星空之中。古人云‘天圓地方’,是囿于所見;今人謂‘地圓邪說’,是閉目塞聽!”
他手指點向東亞的位置:“這里,就是我們的大清國?!苯又种竸澾^海洋,點向歐洲:“這里,是英吉利、法蘭西…這些國家,駕著堅船,載著利炮,跨過萬里重洋而來?!彼氖种钢刂氐攸c在越南(安南)的位置,又劃出一道刺目的紅線,直指福州馬尾!“他們不是來做客的!他們是要來搶奪我們的土地,奴役我們的人民!馬尾港外的炮口,正對著我們的船廠,我們的家園!”
孩子們睜大了眼睛,看著那旋轉的球體和上面刺目的紅線,小小的臉上充滿了震撼和懵懂的憤怒。周老夫子捻著胡須的手微微顫抖,渾濁的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有驚疑,有恍然,更有一種被新世界沖擊的眩暈感。趙鐵山和弟子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默默圍了過來,看著地球儀上那條指向馬尾的紅線,拳頭緊握,呼吸粗重。
“他們船堅炮利,我們暫時不如。但這不是我們任人宰割的理由!”林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之音,“知識!科學!就是我們的武器!讀書,不是為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讀書,是為了開眼看世界!是為了明恥辱,知興替!是為了用我們自己的智慧和雙手,造出更堅的船,鑄出更利的炮!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把所有欺辱我們的豺狼虎豹,統(tǒng)統(tǒng)趕出去!讓這條紅線,永遠消失!”
昏暗的礦洞里,只有油燈的火苗在跳躍,映照著林羽堅毅的臉龐和地球儀上那刺目的紅線。孩子們忘記了恐懼,小拳頭悄悄攥緊。陳文遠熱淚盈眶。周老夫子長嘆一聲,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對著地球儀,對著林羽,深深一揖。趙鐵山猛地抽出腰刀,寒光一閃,狠狠劈在旁邊一塊廢棄的礦石上,火星四濺!
“講得好!林兄弟!這書,老子也要聽!”趙鐵山聲如洪鐘,“孩子們,都給老子好好學!學好了本事,將來跟林先生一起,干他娘的洋鬼子!”
簡陋的礦洞學堂,在這硝煙彌漫、大戰(zhàn)將臨的絕境中,悄然開課。第一課,是世界的真相,是冰冷的現(xiàn)實,更是點燃胸膛的不屈之火?,槵樀淖x書聲或許暫時消失了,但一種更為深沉、更為熾烈的力量,正在這黑暗的地底,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