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的是大蓮和六哥哥的悲劇,聲音里沒有刻意渲染的悲戚,卻自有一種深沉的哀婉和蒼涼。那份情真意切,仿佛穿越了時空,將百年前那對苦命鴛鴦的無奈與深情,輕輕地、重重地,放在了每一個聽眾的心上。
“提起那宋老三,兩口子賣大煙……”
林溪完全忘了自己在哪里,忘了筆記本,忘了錄音的手機。她的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個穿著銀灰色大褂、立在明黃燈光下的身影,和他口中流淌出的、帶著宿命般哀愁的曲調。她甚至沒注意到自己什么時候屏住了呼吸,只覺得心口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漲得滿滿的,酸酸的,又暖暖的。
“秋雨下連綿,霜降那清水河……”
唱到這一句時,張云雷的聲音微微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融入骨血的嘆息。那份細膩的情感處理,精準地擊中了林溪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眼前臺上那個光芒萬丈的角兒,身影似乎模糊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帶著人間煙火氣息的真實感——他不僅僅是那個逗人發(fā)笑的相聲演員,他的歌聲里,藏著更豐富、更厚重的東西。
“好兒鴛鴦,雙呀雙飛雁……”
最后一句余韻裊裊,在寂靜無聲的廣德樓里盤旋片刻,才被猛然爆發(fā)的、幾乎掀翻屋頂?shù)恼坡暫徒泻寐曆蜎]。
“張云雷!張云雷!”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聲浪震得古老的木質地板似乎都在共鳴。林溪猛地回神,這才驚覺臉頰一片冰涼。她慌忙抬手去擦,指尖觸到一片濕濡。什么時候哭了?她完全不知道。低頭一看,腿上攤開的筆記本頁面,被幾滴暈開的淚水打濕,模糊了之前工整記錄的“捧逗關系”、“現(xiàn)場氛圍”等字跡。她手忙腳亂地從帆布包里翻找紙巾,只摸出半包隨身帶的便攜裝,此刻已經不知不覺被她攥得有些發(fā)軟,里面剩下的紙巾,竟有大半都沾濕了。
她有些狼狽地抽出紙巾按在眼睛上,心臟還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著,咚咚作響,蓋過了周圍的喧囂。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席卷了她,像是被溫暖的水流包裹,又像是被無形的力量輕輕撞擊。她抬起頭,視線有些模糊地穿過激動的人群,再次投向舞臺中央。
張云雷正和楊九郎一起向臺下深深鞠躬。直起身時,他的目光似乎再次掠過二樓。這一次,林溪沒有躲閃。她隔著攢動的人頭和彌漫在空氣中的、尚未散盡的曲韻余音,與那雙清亮的眼睛遙遙相對了一瞬。那目光溫和,帶著謝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僅僅是一瞬。
他很快移開視線,微笑著再次向其他方向的觀眾揮手致意,然后在震耳欲聾的呼喊聲中,和楊九郎一起退入了側幕。那抹銀灰色的身影消失在紅色的帷幕之后,像一個絢麗的夢境悄然隱去。
廣德樓內的燈光大亮,宣告著演出的徹底結束。人群開始喧鬧著起身、離場,互相興奮地討論著剛才的精彩演出,尤其是最后那曲動人心魄的《探清水河》。
“二爺唱得太好了!聽得我眼淚嘩嘩的!”
“是啊,每次聽都受不了,心尖兒都跟著顫!”
“趕緊走,看能不能去后臺門口碰碰運氣……”
林溪周圍的女孩們嘰嘰喳喳,迅速收拾東西,像一陣風似的涌向出口。那位熱情的大姐臨走前還拍了拍她的肩膀:“姑娘,聽哭了吧?正常!下回還來??!跟著姐坐前排!”
林溪有些遲鈍地點點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她獨自坐在漸漸空寂下來的角落里,手里還捏著那團濕透的紙巾。戲園子里殘留的茶香、瓜子味和人群散去的微涼空氣混合在一起。舞臺空了,燈光依舊明亮,卻顯得格外冷清。
她慢慢收拾好自己的帆布包,把濕了的筆記本小心地放進去,關掉了早已停止錄音的手機。站起身,腿有些發(fā)麻。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空蕩蕩的舞臺,那方剛才還承載著無盡歡笑和動人歌聲的地方。
走出廣德樓,初春的夜風帶著料峭寒意撲面而來,吹在濕潤的臉頰上,激起一陣細微的顫栗。城市的霓虹在遠處閃爍,車流如織。身后的戲園子像一個溫暖的、剛剛醒來的夢境。
林溪站在街邊,有些茫然。那篇關于民間藝術形態(tài)的論文框架在她腦海中盤旋,卻怎么也抓不住清晰的脈絡。取而代之的,是那個清瘦挺拔的身影,是他眼角眉梢飛揚的神采,是他清唱時那份沉靜的哀婉,是他最后鞠躬時額角閃亮的汗珠,還有那雙……隔著人海與她短暫交匯的清亮眼眸。
“張云雷……”她輕聲念出這個名字,舌尖仿佛還殘留著剛才那半包紙巾的、帶著淚水的咸澀味道。
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她緊了緊衣領,將帆布包抱在胸前,像是護住一個剛剛發(fā)現(xiàn)的、滾燙的秘密,匯入了華燈初上的人潮。廣德樓的風,吹動了檐角的風鈴,也吹動了一池春水,漾開圈圈漣漪,無聲地宣告著一個故事的序章,悄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