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孩子降生后,太子殿下就更忙了,仿佛整日將自己埋在政務(wù)之中。江公子說太子殿下心有丘壑,他想為百姓做更多的事情,希望我和淮雪不要埋怨他。
我們當(dāng)然不會怨他,只是我怕他背負(fù)太多卻又不愿與旁人說,再將自己累垮了,畢竟我答應(yīng)過姐姐要好好照顧他。
這日我遣人煮了安神湯給太子殿下送去,只見殿內(nèi)一片漆黑,空無一人。我有些慌張地尋著太子殿下,黑暗之中只摸到了堆滿書籍的案頭。他到底去哪了,我心中無比擔(dān)憂,生怕他給自己累病了。我將湯藥放在一邊,沒敢驚動其他人,自己四處尋著他。
恍惚之間竟走到了怡華殿,姐姐出嫁后這里便再無人居住,早已像個荒殿無人問津。我從不敢來這,生怕憶起往事徒增傷悲。
我正欲轉(zhuǎn)身離開,卻見殿內(nèi)深處燭光閃爍。我心中頓時一震,難以置信地推門緩入。雖許久無人,可院中并未雜草叢生,只是曾經(jīng)嬌艷欲滴的花朵如今卻已零落成泥。我尋著微微燭光向里走去,只見一人伏在案前,仔仔細(xì)細(xì)地雕刻著手中的木頭,時而眉頭緊鎖,時而嘴角浮笑,時而哀怨惆悵,時而平靜坦然。
那晚我悄悄離開了,不忍擾了他的思緒,后來也再未去那里尋過他。我想人總要有自己的秘密,那里就是我留給他的。
雖說太子殿下忙于政務(wù),但只要一得空便會來殿中陪孩子。他很重視這倆孩子,親自教他們念書寫字。只是從歡這孩子太過淘氣,經(jīng)常惹得太子殿下打也不是罵也不是。
從歡就是我們的小郡主,當(dāng)時為了給兩個孩子取名,太子殿下還與淮雪爭執(zhí)了好久。只因淮雪見我與小郡主有緣,便想賜名思音,讓她陪在我身邊一解相思之苦。
太子殿下知曉后肅聲道:“她本該有自己的命運(yùn),為何因他人之故白白得了一個不相干的名字,阿音若是知道有人因她固了一生,斷然不會同意!”
淮雪反唇相譏道:“殿下曾說過,若我們都不記得書音姐姐,還有誰會記得!”
淮雪一向溫柔,從不與太子殿下爭執(zhí),這是第一次。母后見他二人吵得兇便讓我來定,我思慮再三,決定叫她從歡,取順頌時宜,百事從歡之意。
母后聽了贊不絕口,抱著她囑托道:“小從歡啊,你可要帶著我們的祝愿為自己而活呀!”
從歡也真是聽話,當(dāng)真遵了母后的命,自小行事就心隨所愿,自由爛漫卻又要強(qiáng)得很。明明她比小皇子晚降生,可非要爭做姐姐,惹得我們哭笑不得。這一點(diǎn)和姐姐真像,要不是她好強(qiáng),或許我就是長姐,就可以擔(dān)起楚家的重任。突然間我好想姐姐,自從太子回來后,我便再也聽不到南靖的消息。
不知過了多久,錦城那邊快馬傳來消息說西南六國已實(shí)現(xiàn)一統(tǒng),信中提到姐姐在其中功不可沒,如今南靖百姓皆奉姐姐為戰(zhàn)神。聽到消息后我開心不已,心道姐姐真厲害,這么短的時間就實(shí)現(xiàn)了這等豐功偉績,若是父親知道了也定會為她驕傲。
太子殿下那段日子對我更好了,好像他所有的任務(wù)都已完成,竟騰出大把功夫陪我做些無聊至極的事情。一日太子在殿中正陪我插花,皇上突然宣他稱有要事商議。
太子去了好幾個時辰未回,我實(shí)在撐不住便在院中小憩片刻,隱約聽到宮人們小聲嘀咕著宣政殿那邊的事。
他們說那日南靖統(tǒng)一的消息傳來后,皇上大發(fā)雷霆,把太子叫到宣政殿一番訓(xùn)斥。近臣們道若是當(dāng)年將我嫁過去就好了,太子聽后大發(fā)雷霆,眾人緘口不言,也驚得皇上不知所措。自那之后,太子便很少去宣政殿,總是留在殿中陪著我,想必是怕我在意這些。
就連淮雪那段時間也格外在意我,還特意讓江公子從醉香樓給我?guī)Я俗類鄢缘男贩鬯?。我還記得那晚我吃到久違的蟹粉酥一臉心滿意足的表情,他們看著我的樣子都放聲大笑,那是我在他們臉上許久未見的笑容。
早知如此,我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裝出一副悲傷的樣子,這樣我就能再吃到蟹粉酥,他們也會一直這樣開心。
只可惜世事短如春夢,那晚夜談沒過多久,皇上便下旨為太子新納良娣,圣寵備至的宸妃推薦了自己的侄女,皇上欣然允諾。
太子殿下抗旨不遵,在宣政殿外跪了足足三個時辰。我擔(dān)心太子這般頂撞皇上,會惹得龍顏震怒,特意跑去鳳儀殿求母后去勸勸太子殿下。
母后卻說他心里苦,就隨他去吧。我急得只得跑到宣政殿外看他,只見他背脊挺直跪于烈日之下,嘴唇曬得干裂,汗水隨著鬢角不斷流下,一起流下的還有那止不住的淚水。
原本的堅(jiān)強(qiáng)隱忍在見到我的那一刻潰如決堤,我從未見過他這般狼狽,努力想著如何安慰他,還未開口便聽他心如刀絞道:“阿音不會原諒我的,淮雪是她同意娶的。她永遠(yuǎn)不會原諒我的…”
他緊咬住下唇,悲戚不已,唇邊慢慢滲出地鮮血映的他更加蒼白。
我不忍再看他,輕撫著他的后背哭著勸慰道:“姐姐會明白你的苦衷,你答應(yīng)過她的,要做一位好皇帝,以后做了皇上要比這還苦上千倍萬倍?!?/p>
我還真是不會安慰人,他哭著哭著便暈倒在我懷中。
最后他還是娶了宸妃的侄女趙姑娘,好在她與宸妃性格全然不同,溫柔嫻靜,從不多話,對我和淮雪也甚是恭敬。只是她對宮里的一切總是充滿好奇,問的問題比從歡還要多,我和淮雪都笑她像個孩子。太子不常與她見面,只有我在時趙姑娘才能見到太子,可每次又不敢抬頭看他,所以至今還沒瞧清楚太子模樣。
為此宸妃向皇上狀告稱太子冷落趙良娣,于是皇上也開始冷落太子,轉(zhuǎn)而對宸妃的兒子格外上心。直到趙姑娘懷了身孕兩人的關(guān)系才得以緩和,這期間太子開始明目張膽的與諸臣往來,在政務(wù)上他比之前更加努力?;噬系囊恍┨嶙h經(jīng)常遭到反對,朝堂之上對太子殿下的呼聲愈來愈高。
我憂心太子這般會遭皇上猜忌,他只讓我安心養(yǎng)好身子,其他事無需擔(dān)憂。確實(shí)趙姑娘懷孕后,我因照顧她病了兩次,嚇得淮雪把兩個孩子交給皇后看管,她一個人照看我們倆人。
淮雪見我久病未愈,急得直跺腳,罵我道:“你一天瞎操什么心,就不能把自己照顧好了!”
我弱弱回道:“怎么說這也是太子的骨肉,怠慢不得?!?/p>
她氣不打一處道:“你是真傻假傻,趙姑娘這孩子怎么來的你還不知道嗎?你看殿下自己上心嗎?”
“可不管怎樣總歸是條生命?!?/p>
淮雪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啊,算了,你只要記得顧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p>
爾后她又絮絮叨叨半天,她和姐姐越來越像了,不再像從前那般粘著我,有時候我真分不清我倆究竟誰才是姐姐。
皇上的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太醫(yī)說他時日無多,他已無暇顧忌前朝,朝政之事均已交由太子打理。宸妃見皇上并沒有廢太子的打算,便暗中求助于自己的哥哥。
趙將軍如今的勢力不容小覷,皇上將其安插在北境是不想讓楚家軍一家獨(dú)大,卻沒想到他竟胃口極大,仗著自己皇親國戚的身份,賣官鬻爵,侵占土地。紀(jì)晨多次上書卻無人問津,可見趙將軍的手早已伸到了朝堂。
我一時間慌了神,心想若是姐姐在就好了。太子殿下如今無暇分身,他和江公子正大刀闊斧的改革,推行一系列利民政策,后南正慢慢復(fù)蘇。我只得悄悄去找母后商議,母后卻溫柔對我說她江州老家春江水綠,景色宜人,比上京更養(yǎng)人,她想送我去那。她還說江公子把那邊都已安排妥帖,隨時可以出發(fā)。
母后的貼身婢女引著我向?qū)m外走,說江公子會在那接應(yīng)我。我一步步靠近宮門,感受著離我越來越近的自由,突然間憂心忡忡,我怕宸妃有所行動母后應(yīng)對不及,怕皇上像對姐姐一樣最終還是舍了太子殿下,怕姐姐知道我沒有照顧好太子而埋怨我。我停在了城墻下,讓婢女給江公子傳話,告訴他我還是決定留下。
當(dāng)我再次踏入鳳儀殿時,母后慈愛地摸著我的頭然后抱住我,眼淚撲朔撲朔地流著心疼道:“書寧啊,你就是太懂事了,你和阿音都是母后的好孩子…好孩子…”
我伏在她肩頭,痛哭流涕道:“母后,我想姐姐了,我想她…”
“母后也想她…”
說罷我們二人相擁而泣。
皇上身體每況愈下,現(xiàn)下已認(rèn)不清人。一日我正要給他喂藥,他突然拉著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松開,嘴里不停喊著姑母的名字,喃喃自語道:“你終于肯原諒朕了,終于肯原諒朕了…”
我原本想甩開手,可見他兩鬢斑白,垂垂老矣,已是步入垂暮的老人。我于心不忍,拍拍他的手道:“先把藥喝了?!?/p>
他卻不依不饒地問著:“你究竟原諒朕了么?你說句原諒我了!”
我緘口不言,他眼中原本的期待化作悲傷,自怨自艾道:“是我害了皇兒,也害死了你。你不原諒我是對的??晌已什幌逻@口氣??!我哪里不如他,怨只怨祖輩把盛世開得太早!朕亦有鴻鵠之志卻無處施展,你要我守著這家業(yè),朕不服氣,為什么朕只能接受別人留下的,朕要超越所有人,要讓世人記得這天下是朕給他們的!”
我無奈地?fù)u搖頭,心道這世間最難的就是守,守家、守國亦守心,能守住一樣已算不錯,能守住三樣更是寥寥無幾。若不是太子苦苦支撐,這國庫早就被皇上那空無的志向掏空。
突然間他狂喝道:“朕沒有錯!朕不需要你的原諒!朕是為了這天下,只是生不逢時!若朕生于南靖,亦能一統(tǒng)諸國!”
他激動不已,攥著我的手也愈發(fā)用力,我想努力掙開,他卻死命不放,仿佛用盡生命最后的力氣將我留下。只見一人輕輕掰開他的手,將我拉倒一旁,溫柔地揉著我紅腫的手腕。
“把她還給我!”皇上在床榻上扭曲前行,太子殿下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道:“你也配!”
“朕只要沒死這里就輪不到你說話!你信不信朕廢了你!”話音未落皇上便跌倒在地,我欲上前扶他,太子殿下一把將我拉回來,擋在我身前不屑一顧道:“就憑你?你也不看看自己如今這副樣子?!?/p>
說罷頭也不回地拉著我向外走,大殿之內(nèi)回蕩著皇上撕心裂肺地呼喊:“你把她留下來!不要讓她去南靖!不要!”
我跟在太子身邊,看著他眼眶漸漸濕潤,又轉(zhuǎn)頭看向伏在地上爬不起來的皇上,只見他老淚縱橫,努力挺著頭看著我倆離去的背影,有欣喜,有羨慕,有不甘,有遺憾。不知當(dāng)年的皇上是否也曾這般義無反顧地面對先皇,他和姑母是否也這般相隨與共。只可惜無論今時還是往日,他和太子殿下都錯過了此生摯愛。
太子突然駐足握住我的手道:“以后不要再來這了?!?/p>
我感受到他雙手抖動不止,我反手握緊他的手溫聲安慰道:“太子不必?fù)?dān)心,皇上他只是糊涂了?!?/p>
“這是他的報應(yīng),他欠的債太多,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他咬牙切齒道:“他欠楚后的,欠先太子的,欠母后的,欠了你的,欠這天下人的,這些我都會讓他一一償還!”
他停頓片刻,抬頭望向南方,強(qiáng)忍住淚水道:“可是欠阿音的…我該讓誰來還…”
沒多久皇上便溘然長逝,死前留下一份罪己詔,太子將其昭告天下。宸妃不信這是皇上所寫,暗指太子弒父篡位,一時間后南朝堂風(fēng)起云涌,各方勢力互相撕咬。
我本想親眼見證英雄成敗,誰知自己又再次病倒,等醒來時我欣喜若狂,不是因?yàn)檫@天下已定,而是我終于見到了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