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那場強硬的“宣示主權(quán)”,如同在沈驚凰與蕭絕之間投下了一顆巨石。表面平靜的王府之下,暗流涌動得更加湍急。沈驚凰手腕上那圈微紅的指痕早已消退,可那日馬車內(nèi)蕭絕眼中翻涌的、近乎焚毀一切的占有欲,和他指腹拂過時那笨拙的溫柔,卻如同烙印,深深燙在她的心尖。
那份悸動與動搖,并未讓她沉溺。身世的枷鎖、血仇的重擔、皇帝與柳如煙那窺伺在側(cè)的毒蛇目光,時刻提醒著她不能松懈。尤其當暗衛(wèi)最新的密報送達時,那點旖旎的心思瞬間被冰冷的戰(zhàn)意取代。
“王爺,王妃,”趙全的聲音壓得極低,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北境八百里加急軍報被人在驛站動了手腳,延誤了整整三日!若非鎮(zhèn)北軍斥候拼死繞道送出消息,后果不堪設(shè)想!軍報顯示,月前運抵雁門關(guān)的一批新式臂張弩和特制弩箭,竟有近三成是粗制濫造的廢品!弓弦朽脆,弩機卡死,箭頭淬火不均!若非守將謹慎,在例行校驗時發(fā)現(xiàn)端倪,一旦在戰(zhàn)場上使用……”
趙全沒有說下去,但書房內(nèi)的空氣已驟然降至冰點!
蕭絕猛地一掌拍在紫檀書案上,案幾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周身散發(fā)出的戾氣,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冰霜!北境!那是他經(jīng)營多年、抵御戎狄的鐵壁!軍械,尤其是新式的強弩,是守關(guān)將士的性命所系!有人竟敢在軍需上動手腳,這是要斷送邊關(guān)將士的性命,動搖大胤的國本!
“查!”蕭絕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寒冰中擠出,帶著毀滅一切的殺意,“給本王查!從工部軍器監(jiān),到押運的兵部,再到沿途驛站,所有經(jīng)手之人,一個不漏!本王倒要看看,誰吃了熊心豹子膽!”
沈驚凰的心也沉了下去。軍械動手腳,延誤軍情……這絕非柳如煙后宮爭寵的小打小鬧!這是要置蕭絕于死地,更要讓大胤北境門戶洞開!其心可誅!她腦中飛速運轉(zhuǎn),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與近日暗衛(wèi)對林文遠及其黨羽的監(jiān)控信息瘋狂碰撞。
“王爺,”沈驚凰抬眸,眼神沉靜銳利,“此事絕非偶然。軍器監(jiān)主事吳庸,是吏部尚書林文遠的妻弟,此人貪鄙無能,卻仗著林文遠的勢,穩(wěn)坐其位多年。而負責此次軍械押運的兵部左侍郎王崇煥,更是林文遠的得意門生,向來唯林文遠馬首是瞻!軍械出問題,押運途中又延誤……若說與林府無關(guān),臣妾絕不相信!”
蕭絕眼中寒光爆射:“林文遠!又是他!” 這個老狐貍,終于忍不住伸出爪子了!
“他們的目標,恐怕不只是這批軍械?!鄙蝮@凰走到書案前,指尖劃過北境輿圖上雁門關(guān)的位置,“軍械劣質(zhì),延誤軍情,若再配合戎狄那邊‘恰到好處’的進犯,造成關(guān)隘失守,將士死傷……屆時,矛頭會指向誰?”她抬眸,目光與蕭絕在空中交匯,無聲地吐出一個答案——靖王!他督管北境軍務(wù)多年,一旦出事,首當其沖!一個“督管不力”、“貽誤軍機”甚至“勾結(jié)外敵”的罪名就能將他徹底打入深淵!而皇帝蕭承煜,只怕會樂見其成,順水推舟!
“好一個一石二鳥!”蕭絕怒極反笑,那笑容冰冷刺骨,“既要毀我北境根基,又要置本王于死地!林文遠,柳如煙,還有背后那位……真是打得好算盤!”
“他們既已出手,就不會只有這一招?!鄙蝮@凰的聲音異常冷靜,“邊關(guān)軍情延誤和軍械問題雖被我們提前發(fā)現(xiàn),但對方絕不會善罷甘休。他們必然還有后手,將‘證據(jù)’徹底釘死在王爺身上!我們必須……在他們發(fā)動致命一擊之前,斬斷他們的爪子!”
四目相對,無需更多言語,一種生死與共的默契在無聲中達成。
“趙全!”蕭絕沉聲下令,“動用我們在軍器監(jiān)和兵部所有的暗線,不動聲色地查!尤其是吳庸和王崇煥近期的所有異常舉動、接觸過的人、經(jīng)手的賬目!記住,只查,不動!打草驚蛇!”
“是!”趙全肅然領(lǐng)命。
“至于王妃,”蕭絕轉(zhuǎn)向沈驚凰,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著信任與托付,“宮中那只毒蜘蛛,還有她背后的林府,就交給你了。務(wù)必……找出他們下一步的殺招!”
“臣妾明白。”沈驚凰微微頷首,眼中閃爍著冷冽的光芒。宮闈,是她前世浸淫至深的戰(zhàn)場,也是柳如煙如今的老巢!她倒要看看,柳如煙這次,還能玩出什么花樣!
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在靖王府的統(tǒng)籌下,悄然撒開。
蕭絕坐鎮(zhèn)中樞,如同蟄伏的猛虎,調(diào)動著朝堂上屬于靖王府一系的、或明或暗的力量,嚴密監(jiān)控著林文遠及其黨羽在朝中的一舉一動,更利用軍方的渠道,對北境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做好了萬全的防備。
而沈驚凰,則將目光重新投向那座深宮。她利用執(zhí)掌王府中饋之便,不動聲色地加大了與宮中各處的“人情往來”。給太后宮中的滋補藥材,給皇后宮中的新奇點心,甚至給一些低階嬪妃、管事嬤嬤的體面賞賜……這些看似尋常的走動,都成了她鋪向?qū)m中的信息網(wǎng)。
重點,自然是玉芙宮。
沈驚凰并未直接接觸柳如煙,反而將目標放在了柳如煙身邊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小太監(jiān)——小祿子身上。此人年紀小,膽子不大,卻是柳如煙宮里負責跑腿傳遞消息的“小耳朵”。更重要的是,他有個嗜賭如命的哥哥,欠了地下錢莊一大筆銀子,正被逼得走投無路。
一筆“恰好”能解燃眉之急、又不會太引人注目的銀子,通過一個“偶然”認識小祿子哥哥的王府外圍管事,“不經(jīng)意”地送到了小祿子哥哥手中。同時,王府在宮中的眼線,開始“無意”地在一些小祿子必經(jīng)的偏僻宮道上,低聲談?wù)撝熬竿醺罱L聲鶴唳”、“王爺似乎查到了軍械案的線索”、“好像跟兵部王侍郎有關(guān)”、“林尚書那邊恐怕也脫不了干系”……這些半真半假、足以讓心虛之人膽戰(zhàn)心驚的消息。
重壓之下,小祿子果然成了驚弓之鳥。他本就對柳妃娘娘和林尚書那邊最近神神秘秘、讓他傳遞一些奇怪東西(比如一些特殊的“信箋”封蠟)的行為感到不安,如今聽到這些風聲,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在一次“例行”將柳妃娘娘“賞賜”給宮外林府的“點心”送出宮時,他鬼使神差地,偷偷拆開了其中一盒點心的夾層底板。
里面沒有點心,只有幾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其中一張,赫然是模仿靖王筆跡、寫給北境戎狄某個部落首領(lǐng)的“密信”!信中言辭曖昧,暗示將在“約定時間”于雁門關(guān)外某處“交接物資”,并承諾“大開方便之門”!而另一張,則是一份偽造的、蓋著靖王私印的“物資清單”!清單上所列的,正是那批出問題的臂張弩和弩箭!
小祿子嚇得差點當場尿了褲子!他終于明白自己在傳遞什么了!這是足以抄家滅族的通敵鐵證?。∷忠欢?,那幾張要命的紙差點掉在地上!他慌忙將其塞回夾層,但內(nèi)心的恐懼已如野草般瘋長!
就在這時,兩個面無表情的靖王府侍衛(wèi)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他面前,堵死了他的去路!小祿子腿一軟,癱倒在地,褲襠瞬間濕了一片……
當那幾張偽造的“通敵密信”和“物資清單”被完好無損地呈到蕭絕和沈驚凰面前時,饒是兩人早有預(yù)料,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其用心之險惡,偽造之精妙,若非提前截獲,一旦被“發(fā)現(xiàn)”,后果不堪設(shè)想!
“好!好得很!”蕭絕怒極,眼中殺意翻騰,“人贓并獲!這次,本王看他們?nèi)绾蔚仲?!?/p>
“王爺且慢?!鄙蝮@凰卻異常冷靜,她拿起那張偽造的“物資清單”,仔細端詳著上面的印鑒,“這私印仿得幾乎可以亂真……但王爺請看,這印泥的顏色,似乎過于鮮亮了些?而且這印泥的氣味……”
蕭絕目光一凝,接過細看,又湊近聞了聞,眼中寒光爆射:“是‘朱麟砂’!此物乃皇家御用貢品,只供御書房批閱奏章和陛下用?。こ9賳T,便是吏部尚書,也絕無可能染指!”
一條清晰的毒計浮出水面:柳如煙利用宮中之便,盜取御用朱麟砂印泥。林文遠則利用其門生王崇煥在兵部的關(guān)系,獲取靖王私印的印模(可能是通過某些需要靖王簽批的文書),然后偽造通敵書信和清單。計劃由小祿子夾帶出宮,交予林府,再由林府的人“恰到好處”地“發(fā)現(xiàn)”并“上呈天聽”!屆時,人證(王崇煥可作證靖王私印被仿制)、物證(偽造書信、清單)、動機(軍械問題被查,狗急跳墻)俱全!鐵案如山!
“想要鐵證?”沈驚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極、卻鋒芒畢現(xiàn)的弧度,“那便給他們一份……更大的‘驚喜’!”
三日后的朝會。
金鑾殿上,氣氛肅穆。兵部左侍郎王崇煥手持一份奏折,正慷慨激昂地彈劾靖王蕭絕督管北境軍務(wù)期間,玩忽職守,致使軍械劣質(zhì),更延誤軍情,險釀大禍!奏折中雖未明指通敵,但字里行間暗示蕭絕難辭其咎,要求嚴查!
龍椅之上,蕭承煜面無表情,眼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他正欲開口,殿外忽然傳來內(nèi)侍急促的通稟:
“啟稟陛下!靖王殿下有緊急軍情奏報!”
蕭承煜眉頭微蹙:“宣!”
只見蕭絕一身玄色蟒袍,身姿挺拔如松,大步踏入殿中。他目不斜視,徑直走到御階之下,將一份密封的軍報雙手呈上。
“臣弟啟奏陛下!北境鎮(zhèn)北軍斥候冒死突圍,送來戎狄左賢王部最新動向密報!并截獲其與朝中內(nèi)應(yīng)往來密信一封!請陛下御覽!”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王崇煥更是臉色微變!
蕭承煜示意內(nèi)侍將軍報和密信取來。他展開密信,只看了一眼,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那密信上的字跡、用語習慣,竟與吏部尚書林文遠平日的奏折如出一轍!信中赫然是林文遠向左賢王許諾,只要其配合在雁門關(guān)外“制造壓力”,他便能借軍械案扳倒靖王,屆時北境群龍無首,左賢王可長驅(qū)直入!信中甚至提到了那批劣質(zhì)軍械的交接地點和時間!
更致命的是,隨密信一同呈上的,還有一小盒封存完好的朱紅色印泥!以及靖王府暗衛(wèi)查獲的、林文遠府中秘密匠人仿造靖王私印的模具!
“林文遠!”蕭承煜猛地將密信和印泥狠狠摔在御階之下,聲音如同雷霆震怒,“你還有何話說?!”
鐵證如山!人證(仿制模具)、物證(通敵密信、御用印泥)俱全!指向性明確!這已不是簡單的構(gòu)陷,而是板上釘釘?shù)耐〝撑褔?/p>
林文遠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噗通一聲癱軟在地,面如死灰,抖如篩糠!他張著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精心策劃、用來構(gòu)陷蕭絕的“鐵證”,怎么會變成指向自己的催命符?那御用的朱麟砂印泥……怎么會出現(xiàn)在自己“通敵”的信上?!(他自然不知道,沈驚凰早已利用小祿子這條線,將計就計,將真正的通敵密信和印泥調(diào)了包,并偽造了一份指向林文遠的“證據(jù)”塞了回去。)
“陛下!臣冤枉!這是構(gòu)陷!是靖王構(gòu)陷老臣啊!”林文遠發(fā)出絕望的嘶吼。
“構(gòu)陷?”蕭絕冰冷的聲音如同來自地獄,“林尚書仿造本王印鑒,勾結(jié)戎狄,意圖打敗邊關(guān),證據(jù)確鑿!王侍郎!”他目光如電,射向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王崇煥,“你方才彈劾本王延誤軍情,軍械劣質(zhì),想必對此事……也知之甚詳吧?”
王崇煥被蕭絕那森然的目光一掃,再看到地上那指向恩師的鐵證,心理防線瞬間崩潰!他噗通跪倒,涕淚橫流:“陛下饒命!臣……臣也是被林文遠逼迫!是他!都是他指使臣在軍械上做手腳,延誤軍情!那通敵之事……臣……臣雖不知詳情,但……但林文遠確實多次與戎狄使者秘密接觸!臣有……有他密會地點的記錄!”為了活命,他毫不猶豫地將林文遠賣了個干凈!
墻倒眾人推。朝堂之上,一些原本依附林文遠或與之有隙的官員,也紛紛站出來,指證林文遠種種不法之事。
朝堂之上,一片混亂。
蕭承煜看著階下癱軟如泥、已成眾矢之的的林文遠,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他精心扶持、用以制衡蕭絕的一條重要臂膀,竟以如此不堪的方式轟然倒塌!而這一切,顯然都在蕭絕和沈驚凰的算計之中!他輸了!輸?shù)靡粩⊥康兀?/p>
“來人!”蕭承煜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暴怒和一絲疲憊,“將罪臣林文遠革職查辦,打入天牢!其家產(chǎn)抄沒,府邸查封,一干人等收監(jiān)待審!兵部左侍郎王崇煥,同流合污,革職下獄!此案,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嚴查到底,絕不姑息!”
塵埃落定。
退朝之時,蕭絕與沈驚凰并肩走出金鑾殿。秋日的陽光灑在兩人身上,蕭絕玄衣如墨,氣勢凜然;沈驚凰一身素雅宮裝,沉靜從容。
蕭絕微微側(cè)首,目光落在身旁女子沉靜的側(cè)臉上。陽光為她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也柔和了她眉宇間常帶的冰霜。今日朝堂這場驚心動魄的逆轉(zhuǎn),若無她在深宮中精準地抓住那致命破綻,若無她巧妙地將毒計反噬其主……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他忽然伸出手,在寬大的袍袖遮掩下,輕輕握住了沈驚凰垂在身側(cè)的手。
沈驚凰微微一怔,指尖傳來他掌心的溫熱與堅定。她沒有掙脫,只是微微收緊手指,回握住了他。
無需言語。
金鑾殿的陰影被拋在身后。
陽光正好。
斬斷的臂膀,是仇敵的痛。
而掌心相貼的溫度,是他們無聲的凱歌,亦是……心之所向的悄然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