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點燃劉關張與諸葛亮的畫像，回想起我十余年的戎馬生涯。這個故事有些長，
與諸位心中的那個也不大一樣，卻是我所見所歷。我叫曹浪，字光榮。字是父親曹文淵起的。
我不清楚私塾先生的孩子哪里光榮。要是說到祖上，就更不光彩了。我的祖父是曹彰，
曹操的兒子。這個身份在蜀漢統(tǒng)一天下的五十年后，實在不值得夸耀。祖父死后，
這一支就沒落了，成了尋常百姓。父親說這叫因果報應，我那時不懂。父親在涿縣教書，
劉備的故鄉(xiāng)。這個選擇很奇怪，一個曹魏后裔跑到劉備的故鄉(xiāng)去教書，
就像一個殺人犯去死者家里上香。父親說，正因為如此，才更要在這里教書。
我小時候問過父親，為什么給我起“光榮”這個字。父親摸著我的頭說，
因為你要比別人更懂得什么是光榮。我那時候以為光榮就是功名利祿，就是青史留名。
十五歲那年，朝廷在各州選拔青年進忠義營。我被選中了。父親送我到縣城。那天下雨，
父親沒有傘蓋，就這樣淋著雨走了十里路。離別時，我看見父親還立在雨中。那個背影很小，
很孤獨。忠義營在長安。我們每日都要背誦蜀漢史事，每日都要誦讀《出師表》，
每日也都要習武。營正說，我們是劉關張與諸葛亮的后輩，要承繼先賢功業(yè)。
我崇尚桃園結(jié)義的浪漫和死而后已的志向。我想證明曹魏后人也能為蜀漢效力。
同窗安寢的時候，我在練武；同窗嬉戲的時候，我在讀書。五年后我學成了，考績第一名。
營正親自為我披上戎裝，胸前繡著金絲飛鳳。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光榮。
我被調(diào)派到忠義部，專司討賊。朝廷說這些年出現(xiàn)了不少亂黨，打著各種名目作亂，
需要年輕將校去平定。第一個差事竟是回到家鄉(xiāng)涿縣。那是個春天，我回到涿縣，
穿著新戎裝，腰間佩著長劍。村里人看到我都很恭敬，孩童們躲在大人身后偷偷看我的劍。
父親還在村頭的老槐樹下給孩童們講故事。他看到我，眼神很復雜，有歡喜，也有憂慮。
“浪兒回來了?！备赣H說?！盎貋砹?。”我說。我們沒有相擁，只是站在那里看著彼此。
五年不見，父親老了許多，須發(fā)白了一半。家里變化不大，
墻上多了幾張畫像：劉備、關羽、張飛、諸葛亮。朝廷要求的?！暗?，我這次回來有差事。
”我說?！笆裁床钍?？”父親問?！坝戀\。縣里出現(xiàn)了黃巾余黨，為首的叫李文秀。
”父親的臉色變了?！澳阕R得他？”我問?！敖踢^他幾年書?！备赣H說。
我覺得奇怪：“書生為什么會造反？”父親沒有回答，看著墻上的畫像。過了很久，
他說：“浪兒，你覺得什么是光榮？”“為國盡忠，承繼先賢的功業(yè)?！蔽液敛华q豫地回答。
父親點點頭，又搖搖頭。那天夜里我睡得很好，夢見自己立下大功，被天子封侯。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父親已經(jīng)在院子里寫字。我走過去看，
父親寫的是“民為貴”三個字?！暗?，您寫這個干什么？”“練字?！备赣H說，“浪兒，
出門的時候當心些?！薄胺判陌傻?，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父親沒有再說話，繼續(xù)寫字。
我看了一眼，他寫的是“社稷次之”。我出發(fā)了。臨行時父親送我到村口，沒有說話，
看著我。那個眼神我現(xiàn)在還記得，像是在看一個即將遠行的孩子，
也像是在看一個即將死去的人。我那時候不明白，現(xiàn)在明白了。父親是在為我送行，
也是在為那個相信光榮的曹浪送行。2.我在涿縣停留了三日。第一日去了桃園。
那個地方離縣城不遠，是一片桃樹林。春天已過，桃花都落了，只剩下綠葉。桃園有個小亭，
亭中立著石碑。碑上刻著“桃園結(jié)義”四個大字，
下面是昭烈帝、關將軍、張將軍結(jié)義的盟文。我跪在碑前，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
“念天地之悠悠，存萬民于水火?！蔽蚁胂笾麄儺斈甑哪?。三人在這桃園里對天盟誓，
為天下蒼生。這就是忠義，這就是大義。我想，我要像他們一樣，為天下除害。
第二日我去了縣衙?？h衙門口掛著牌子：鞠躬盡瘁，死而后已?？h令王延見到我很恭敬，
彎著腰說話。“下官王延，見過將軍?！薄袄钗男阍诤翁?？”“在城南的黑虎山聚眾為寇，
那里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蔽尹c點頭。再險要的地方，也擋不住忠義之師?！八卸嗌偃?？
”“不過二三十個無賴。都是些流民乞丐，成不了氣候?！钡谌仗鞗]亮我就出發(fā)了，
帶了三十名士卒。路上經(jīng)過幾個村莊，看見不少破敗的茅屋。有些百姓拖家?guī)Э谠诼愤呅凶撸?/p>
面黃肌瘦，衣衫襤褸。一個老婦人抱著孩子坐在路旁，孩子哭得很厲害。
我勒馬問道：“為何不回家去？”老婦人抬頭看我，眼中滿是恐懼?！盎貙④?，家中無糧，
出來討口飯吃?！薄盀楹螣o糧？”“被......被搶了?！蔽倚闹袘嵟?。
如果沒有賊寇作亂，百姓何至于此？又走了一里路，看見路邊倒著幾具尸體。蒼蠅嗡嗡地飛。
我讓士卒們繞道而行。我對身旁的副將說，“若不除掉此人，不知還要死多少人。
”副將點頭：“將軍說得是。亂黨不除，百姓永無寧日?！钡搅撕诨⑸缴侥_，
我讓士卒們包圍山頭，自己帶了十個人上山。山路崎嶇，但不難走。我們摸到山頂，
看見一個簡陋的營寨。幾間茅屋，圍著竹籬笆。我一聲令下，士卒們沖了進去。
營寨里的人被驚醒了，亂成一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襤褸。他們看見我們，
有的跪地求饒，有的抱頭鼠竄。一個瘦弱的青年坐在最前方的茅屋前，他沒有逃跑，
只是平靜地看著我們。他穿著粗布衣衫，面容清秀，手里拿著竹簡?！袄钗男悖俊蔽覇?。
“正是?！彼酒鹕?，還是拿著竹簡。我沒有多說，直接拔劍。亂黨頭目，殺了便是。
李文秀看見我舉劍，把竹簡護在胸前。我一劍砍下去。李文秀倒在血泊中，
還緊緊抱著那竹簡。我走過去，想看看是什么讓他死都要護著。竹簡上刻著《論語》，
最后還有幾行小字：“娘雖不識太多字，但知書中有好道理。你要好好讀，
做個像昭烈帝那樣的好人?！蔽毅读艘幌?。叛賊的母親，讓兒子學昭烈帝？不可理喻。
我把竹簡扔在地上，對士卒們說：“搜查營寨，剿滅同黨?！蹦菐仔凶忠恢痹谖夷X子里轉(zhuǎn)。
做個像昭烈帝那樣的好人。3.我回到縣城復命，縣令王延很高興?！皩④娚裢?，
一日就除了這禍害?！蓖跹有χf。我點點頭，心里不是滋味。那天夜里我回到家中，
父親在燈下讀書?？匆娢疫M來，他放下書卷?！笆虑檗k完了？”父親問?！稗k完了?！蔽艺f，
“李文秀已經(jīng)伏誅?！备赣H沉默了很久，然后問：“他死前說了什么？”“什么也沒說。
”這是實話，我沒有說那本《論語》的事。我不想讓父親知道我心中的困惑。
父親又問：“你覺得如何？”“什么如何？”“殺了他，你覺得如何？”我想了想，
說：“為民除害，這是應該的?！备赣H點點頭：“那就好?！蔽抑浪皇钦娴挠X得好。
三日后，我接到了新的差事。忠義部的文書上寫著：著曹浪率兵赴徐州，剿滅鹽賊關小二。
我?guī)Я宋迨孔涑霭l(fā)。路上經(jīng)過幾個州縣，看見的都是一樣的景象：逃荒的百姓，
破敗的村落，還有路邊的餓殍。副將對我說：“將軍，這些亂黨為禍甚烈，百姓深受其苦。
”我點點頭，心里卻在想別的事。到了徐州，我找到當?shù)氐亩嘉?。都尉姓馬，叫馬騰。
“關小二在何處？”我問?！霸谶\河上劫掠鹽船?！瘪R騰說。我又問：“他有多少人？
”“二十來個，都是亡命之徒?！蔽覀冊谶\河邊等了兩日。第三日黃昏，
看見一隊鹽船從上游下來。我讓士卒們分散埋伏，自己帶了十個人上了一艘官船。
天快黑的時候，河面上傳來呼哨聲。幾只小船從蘆葦蕩里沖出來，船上的人蒙著面。
為首的那人跳上官船，手里拿著一把樸刀。他個子不高，身形精瘦，動作很快?！瓣P小二？
”我問?！罢恰！彼f，“足下何人？”“忠義營曹浪?！蔽野纬鲩L劍。關小二愣了一下，
苦笑：“忠義營？”我沒有回答，直接出劍。關小二的刀法很好，
我們在船艙里斗了十幾個回合。他的刀法有關家的風范，每一招都剛勁有力。但我的劍更快。
關小二不敵，逃回自己的小船，我追了上去。關小二被我一劍刺中肩膀，跌倒在船艙里。
我正要補上一劍，忽然看見艙壁上掛著一幅畫像。那是關將軍的畫像。
關小二看見我在看畫像，咬著牙說：“這是家父留下的?！薄澳愀赣H是誰？”“關老大。
”關小二擦了擦嘴角的血，“將軍可曾聽過這個名字？”我當然聽過。
關老大是關將軍的舊部，昔年隨關將軍守荊州。關將軍死后，他帶著殘兵繼續(xù)跟隨昭烈帝。
“關老大的兒子，為何做賊？”我問。關小二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那幅畫像。過了很久，
他說：“我爹臨死前說，莫讓二爺蒙羞?！薄澳悄悻F(xiàn)在在做什么？”“我在做對的事。
”關小二說，“將軍，你知道官府的鹽稅有多重嗎？一斗鹽的稅銀，夠一家人吃一月的糧食。
”我皺起眉頭：“那也不是你作亂的理由?！薄安皇亲鱽y?！标P小二搖搖頭，“是救人。
”他指了指船艙角落里的幾個麻袋：“里面是鹽。本來要運到長安，賣給權(quán)貴們。
現(xiàn)在我要分給那些買不起鹽的百姓?！蔽铱戳艘谎勰切┞榇挚戳丝搓P將軍的畫像。
“二爺在世時，也是這樣救百姓的?！标P小二說，“將軍，你說我做錯了嗎？
”我抬頭看見關將軍的畫像，那雙眼睛仿佛在看著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4.我押著關小二回到徐州。路上關小二很安靜，偶爾抬頭看看天。他肩上的傷口還在流血，
他不呻吟，也不求饒。到了州衙，都尉馬騰很高興。他拍著我的肩膀說：“曹將軍果然神勇，
又除了一害?！蔽尹c點頭，心里想著別的事。關小二被關進囚車，明日就要押往長安處決。
臨走前他對我說：“將軍，小的有一事相求?！薄昂问?？
”“能否讓小的在二爺畫像前磕個頭？”我看了看馬騰，馬騰搖搖頭：“朝廷律令，
死囚不得祭拜?！标P小二低下頭，沒有再說什么。那天夜里我在軍營住下。
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三更時分，營門外有急促的馬蹄聲。一個傳令兵跌跌撞撞跑進來，
跪在地上說：“將軍，家中來了急信?！蔽倚睦镆痪o，接過信封。那是張伯的字跡，
比平時更加潦草：“浪兒速歸，你爹不行了。他天天站門口等你，說想見你最后一面。
快些回來，莫要晚了。張伯泣血?！蔽铱赐晷牛珠_始顫抖。我連夜寫請假的文書，
一封不成，再寫一封。寫了撕，撕了又寫。到天亮的時候，地上已經(jīng)是一片紙屑。
最后我寫道：“臣父病重，乞假回鄉(xiāng)盡孝。臣知軍令如山，但孝道亦為人倫之本。
望上官體恤?！碧炝梁笪野盐臅f給馬騰，馬騰看了搖頭：“將軍，軍令如山，
豈能隨意請假？”“只要三日，三日足矣?！蔽艺f。馬騰還是搖頭：“不行。
上面剛下了嚴令，各地亂黨猖獗，將軍這樣的能人不能擅離職守?！蔽夜蛄讼聛恚骸榜R都尉，
求你了。就三日?！瘪R騰冷笑：“武侯當年為國忘家，北伐時也沒回過一次成都。
你要繼承武侯的遺志。”我聽了這話，心中怒火中燒。但我不敢違抗軍令。兩日后，
又一封急信到了。這次是村里幾個長者聯(lián)名寫的：“浪兒，你爹走了。
臨終前一直喊你的名字，說有話要對你說。我們已經(jīng)幫你料理了后事，
你爹安葬在村東的小山上。你忙著為國效力，我們都理解。張伯等人泣拜?！蔽铱赐晷?，
只覺得天塌了。父親走了。走的時候我不在身邊。我抱著信，跪在軍營里，哭得天昏地暗。
馬騰聽見哭聲，過來看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節(jié)哀順變。你爹能養(yǎng)出你這樣的忠義兒子，
泉下有知也該欣慰了。”我抬起頭看著馬騰，想說什么，最終什么都沒說。第三日，
又來了一封信。是父親生前寫給我的：“浪兒，為父走了。臨終前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你自小聰穎，為父甚慰。這些年來，你信中多言殺伐，少言仁義，為父甚憂。記住，
光榮不在于殺了多少人，而在于救了多少人。文淵絕筆?！蔽铱赐晷?，又哭了一場。
那天夜里，我獨自坐在營房里，看著墻上掛著的忠義匾。那是我剛?cè)胫伊x營時，朝廷賜下的。
上面寫著“忠義傳家”四個大字。我想起關小二說的話。我想起李文秀護著的《論語》，
想起他母親刻的那幾行字。我想起父親的信：真正的光榮不在于殺了多少人，
而在于救了多少人。我想起馬騰的話：武侯當年為國忘家。
武侯真的會不讓兒子見父親最后一面嗎？我站起身，拿起桌案上的硯臺，砸向那塊忠義匾。
匾碎了，碎片掉了一地。外面?zhèn)鱽砀穆?，咚，咚，咚。每一聲都敲在我的心上?/p>
5.父親死后一月，我接到了新的軍令。前往河北，剿滅白馬寨的張義。收拾行囊的時候，
我心情很平靜，為國殺賊的熱血已經(jīng)涼了。我去了一趟父親的墓。墓很簡陋，是個小土堆。
墓碑上刻著“好人曹文淵”幾個字，村里的石匠刻的。我跪在墓前，想對父親說些什么，
什么也沒說出來。我?guī)Я艘话倜孔?，副將是個叫趙云的年輕人，不是那個常山趙子龍，
只是同名。路上經(jīng)過幾個村鎮(zhèn)，都很蕭條。有些村子已經(jīng)空了，只剩下幾座破屋。
趙云對我說：“將軍，這些亂黨為禍太甚，害得百姓流離失所?！蔽尹c點頭，沒有說話。
到了河北地界，當?shù)氐奶赜H自來迎接我。太守姓袁，叫袁尚，是個胖子?！安軐④婑{到，
下官有失遠迎?！痹泄硎┒Y?！皬埩x在何處？”我直接問道?！霸诎遵R寨。
那里原本是白馬將軍公孫瓚的舊寨，地勢險要。張義占據(jù)此地已有半年，聚眾數(shù)百。
”“為何不早些剿滅？”袁尚苦笑：“下官也想，但力有未逮。張義此人很是狡猾，
從不出寨攻城，只是在寨中自守。而且...”“而且什么？”“而且百姓多有同情他的。
”我心里一動：“為何？”“不知道。也許他會收買人心吧?！痹袚u搖頭，
“這些刁民不知好歹，朝廷的恩德不記，卻同情亂黨?！碑斕煲估镂易≡谔馗?。
躺在床上想著白天袁尚的話。第二日我?guī)П巴遵R寨。白馬寨在一座小山上，山不高，
但很陡。寨門緊閉，寨墻上有人在巡視。我讓士卒們包圍山頭，自己在山下觀察地形。
這時候寨門開了，走出一個老人。老人須發(fā)皆白，穿著粗布衣裳，手里拄著一根拐杖。
他慢慢走到山腳下，對我說：“將軍可是曹浪？”“正是。你是何人？”“老朽張義。
”我愣了一下。這就是張義？一個老頭？“將軍遠道而來，老朽未能遠迎，失禮了。
”張義對我施禮。我沒有還禮，只是看著他：“你就是張義？”“正是。
”“你知道我為何而來？”“知道?！睆埩x點點頭，“將軍是來取老朽性命的。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出來？”張義笑了：“將軍，老朽想請你上山一觀，
看看老朽到底做了什么惡事?！蔽要q豫了一下。按理說應該直接攻寨，但不知為何，
我想看看這個老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好?！蔽艺f?！皩④姺判?，老朽絕無惡意。
”我?guī)Я耸畟€士卒跟張義上山。山路不難走，只是有些陡。到了寨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