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玉階，三月里還浸著冬寒。蕭允謙踩著階上未化的殘雪往文華殿走，玄色蟒袍下擺掃過漢白玉欄桿，帶起細碎的冰碴子。他才十七，冠冕壓得后頸發(fā)僵，身后太監(jiān)捧著的奏折不輕，最上面那本是北境軍報——父親親征已三月，軍糧調(diào)度的折子在戶部與宗人府之間轉了三圈，誰都不肯先畫押，只說“太子監(jiān)政，需循舊例”。舊例是祖父開國時定的：軍權財權，非皇帝親掌不可?？扇缃窀赣H在邊關廝殺，京城里皇叔攥著糧倉鑰匙，朝臣們看著他的眼神，一半是“少年人鎮(zhèn)不住場”，一半是“你祖父鐵血、父親勇武，偏你性子軟”。就像這玉階，看著光潔溫潤，踩上去才知有多涼?！暗钕?，張嬤嬤在偏廳溫了粥?！辟N身太監(jiān)李福全輕聲提醒。張嬤嬤是他乳母，如今雖不常近身，卻總記著他幼時胃弱，每回他在文華殿耗到過午，就提著食盒來，裝著一碗山藥小米粥，上面臥著個嫩黃的蛋。
蕭允謙腳步頓了頓。今早朝會，戶部侍郎為賑災糧的事跟皇叔爭得面紅耳赤，散朝時老臣偷偷塞給他一張紙條，寫著“京郊流民已聚千人，再拖恐生亂”。那紙條被他捏在袖里，邊角都皺了，此刻聞著偏廳飄來的粥香，心里那點沉郁竟松了些。他拐進偏廳時，張嬤嬤正蹲在炭盆邊翻烤著幾塊姜糖。見他進來，忙起身拍了拍圍裙：“殿下趁熱喝，粥里加了點陳皮，壓得住寒氣?！彼f過粥碗時，眼尾掃過他眼下的青黑，沒多問朝政，只輕聲道：“老奴今早去給太夫人上墳，見墳前的迎春花發(fā)了芽。太夫人活著時總說，再冷的天，芽兒也能鉆出來，急不得，也慢不得?！?/p>
太夫人是他早逝的祖母，祖父打天下時，她常帶著家眷守在后方，據(jù)說當年軍糧斷過三次，都是她變賣首飾、挨家求鄉(xiāng)紳湊出來的。蕭允謙舀了勺粥，溫意在喉嚨里落定，忽然想起昨日侍郎說“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祖母當年破的“規(guī)矩”，怕是比他如今要面對的多得多?！袄罡Ｈ?，”他放下粥碗起身，“備車，去戶部侍郎府?！崩罡Ｈ惑@：“殿下，宮規(guī)說監(jiān)政期間不宜私出宮……”
“宮規(guī)管得住玉階，管不住凍餓的人?！笔捲手t往殿外走，殘雪被踩得咯吱響，袖里的紙條似乎也不那么扎手了，“侍郎帶病爭賑災糧，我總不能讓他寒著心。至于皇叔那邊——”他回頭看了眼偏廳門口，張嬤嬤正把烤好的姜糖往紙包里裝，陽光落在她鬢角的白發(fā)上，竟有點亮，“祖父打天下靠硬，祖母守后方靠韌，或許我這‘軟’，也能走出條路?！?/p>
風過檐角，銅鈴響了兩聲。玉階上的殘雪還沒化，但他手里那包姜糖溫溫的，像揣了塊小炭——這暖或許小，卻夠他先邁出那步，去接一接殿外的寒。
北境的風裹著沙，刮在蕭景瀾的甲胄上，叮當作響。他勒住馬，回頭望了眼身后連綿的營帳，目光越過層疊的旌旗，像是要穿透千里塵霧，落在京城的方向。
“太子那邊，可有消息？”他聲音壓得低，卻帶著不容錯辨的沉。
身邊親兵遞上一封蠟封的信：“陛下，三日前太子殿下遞來的，說京中糧價穩(wěn)了，江南漕運也按原定日子起運，只是……”親兵頓了頓，“宗人府幾位王爺還在爭北邊軍餉的調(diào)度，說按祖制，需陛下親批?！?/p>
蕭景瀾拆開信，指尖掃過蕭允謙那筆端正卻還帶著幾分少年氣的字——“兒臣已著戶部核查各倉存糧，雖有波折，尚可支撐月余。宗人府之事，兒臣正設法周旋，不致誤了軍前用度，請父皇安心。”
他喉結動了動，想起離京那日，蕭允謙站在午門的玉階下，玄色太子袍被風掀得微鼓，才十六歲的少年，垂著眼說“父皇放心，兒臣守得住”。那時他還捏了捏兒子的肩，只覺骨節(jié)尚清瘦，如今看這信里的話，倒比臨行時沉了些。
“回殿下的信，”蕭景瀾把信紙折好，塞回鞘中，“就說宗人府那邊，讓他不必硬爭——開國時，太祖母（蕭景瀾之母，開國皇后）守后方，遇著宗室攔糧草，是帶著太祖父的舊佩劍去的宗人府。劍沒拔，只放在案上，說‘前線兵在流血，我若讓軍餉斷了，這劍先斬我’?！?/p>
親兵愣了下：“陛下是讓太子殿下……”
“他得自己懂，”蕭景瀾調(diào)轉馬頭，披風掃過馬腹，“守國不是只看規(guī)矩，是看哪頭重。他太祖母當年連嫁妝都熔了換糧，難道是為了守祖制？是為了讓前方的人知道，家里有人撐著。”
風沙又起，迷了眼。蕭景瀾抬手擋了擋，前方隱約傳來敵軍的號角，他揚鞭指向北：“走！讓允謙等著，等我破了這陣，回去聽他說，怎么讓宗人府那幫老東西松口的?！?/p>
而此時的京城文華殿，蕭允謙正對著案上宗人府的奏折發(fā)怔。李福全輕手輕腳進來，遞上剛收到的軍報：“殿下，陛下回了信?！?/p>
他拆開一看，看到“太祖母佩劍”那幾句，指尖猛地一頓。案邊正放著個舊木盒，里面是太祖母當年用過的半塊虎符，母親臨終前交給他的，說“蕭家的孩子，守業(yè)時別忘了祖上怎么撐過來的”。
蕭允謙把信按在奏折上，忽然站起身：“備車，去宗人府?！?/p>
李福全慌了：“殿下，王爺們正等著您讓步呢，這去了……”
“去送虎符，”蕭允謙拿起木盒，盒身冰涼，卻像帶著股勁，“太祖母能拿佩劍鎮(zhèn)場子，我?guī)Щ⒎?，跟他們說——父皇在前方拼命，這軍餉若斷了，我這太子，先自請廢黜?！?/p>
殿外的陽光斜斜落在玉階上，三月的風還涼，可他握著木盒的手，竟慢慢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