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蘇州港的碼頭已騰起白霧。蕭允謙站在岸邊,看船工們把漕船上的米袋往小船上搬——二十艘漕船拆成三十艘小船,艙里堆得半滿,船舷壓得離水面只余半尺,趙師傅正領(lǐng)著人逐個檢查纜繩,嗓子喊得發(fā)啞:“都仔細(xì)著!米袋別蹭著船幫,濕了就糟了!”
蕭允謙跳上打頭的那艘小船時,李福全在岸邊直搓手:“殿下,船上晃得很,要不還是在岸邊等?”
“沒事?!彼鲋献拢灞怀柯督冒l(fā)潮,“趙師傅說這船穩(wěn),我跟著走一段,看看鷹嘴灘的水情?!?/p>
小船解了纜,順著支流往南漂。晨霧慢慢散了,兩岸的蘆葦蕩綠得發(fā)嫩,風(fēng)掠過葦葉,沙沙響得像私語。蕭允謙靠在艙邊,看船工們搖櫓,櫓聲吱呀,倒比宮里的鐘鼓聲讓人安心。
“殿下,您看那兒。”趙師傅指著遠(yuǎn)處水面,“那就是鷹嘴灘,石頭露在水面上的,像鷹嘴似的,船得繞著走。”
蕭允謙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淺灘處立著幾塊黑褐色的礁石,水流撞上去,翻起白花花的浪。岸邊已蹲了些村民,是昨日雇來的民夫,手里攥著粗麻繩,見小船過來,都站起身。
“按說好的,一人一天五十文,現(xiàn)銀結(jié)算。”蕭允謙讓李福全留在岸邊的隨從把銀子分給民夫,自己則跟著小船靠近灘頭。
民夫們把麻繩一頭系在船頭,一頭攥在手里,踩著淺灘的碎石往前拉。水沒到小腿肚,清晨的水涼得刺骨,有個老漢趔趄了一下,蕭允謙忙喊:“慢些!別摔著!”
老漢回頭笑了笑:“殿下放心,咱拉了一輩子纖,熟著呢!聽說這些米是送京城的?那可得趕緊,家里婆娘說,京里糧鋪的米價都快漲到天上去了?!?/p>
蕭允謙心里一動。他在京里只看賬冊,知道糧價穩(wěn)著,卻沒想百姓早記掛著漕運的事。他從懷里摸出塊碎銀,遞給身邊的船工:“給岸上的民夫們買些熱湯餅,多加辣子,暖暖身子?!?/p>
船工接了銀,笑著應(yīng)了。拉纖的民夫們聽見這話,腳步都輕快了些,號子聲喊得更響:“嘿喲!加把勁喲!米到京城喲!百姓笑喲!”
小船慢慢過了鷹嘴灘,民夫們松了繩,在岸邊蹲成一圈喝熱湯餅。蕭允謙站在船頭,看他們捧著碗吃得香,忽然想起太祖母起居注里的話:“百姓要的不多,不過是肯干時有飯吃,肯幫時有句暖話?!?/p>
午后卻起了風(fēng)。起初是微風(fēng),后來越刮越急,兩岸的蘆葦被吹得貼在水面上,小船在浪里晃得厲害。趙師傅把櫓交給徒弟,自己蹲在艙邊看水情,眉頭皺得很緊:“殿下,這風(fēng)怕是要變,江上可能起雨。”
蕭允謙抬頭看天——烏云正從西邊壓過來,像塊黑布,要把江面蓋嚴(yán)實。他摸了摸懷里的銀釵,冰涼的金屬貼著心口:“能找地方避避嗎?”
“前面有個避風(fēng)港,是早年船工們鑿的,能停幾艘小船?!壁w師傅指著遠(yuǎn)處的山坳,“得快點劃,別等雨下來,浪更大?!?/p>
船工們都加了勁,櫓搖得像飛??娠L(fēng)越來越急,豆大的雨點砸下來,打在水面上,濺起一片白。蕭允謙縮在艙里,聽著風(fēng)灌進(jìn)船篷的呼呼聲,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哎喲”一聲——是個年輕船工沒抓穩(wěn)櫓,手被磨破了,血珠滴在船板上。
“先別搖了!”蕭允謙扯下自己的袖口,遞過去,“包上,別感染了。”
年輕船工愣了愣,慌忙擺手:“殿下,使不得……”
“什么使得使不得。”蕭允謙把布條塞給他,“你們在雨里拼命,我總不能看著你流血?!?/p>
正說著,趙師傅忽然喊:“到了!避風(fēng)港到了!”
小船拐進(jìn)山坳,風(fēng)果然小了些。這里停著兩艘漁船,漁民見他們進(jìn)來,忙遞過蓑衣:“這鬼天氣,還在江上走?”
“運米的?!壁w師傅接過蓑衣,給蕭允謙披上,“多謝老哥?!?/p>
漁民往船艙里看了眼,見是米袋,點點頭:“是送京城的吧?前幾日聽人說漕運堵了,正著急呢。我兒子在京里當(dāng)差,說糧鋪的米都快賣光了?!?/p>
蕭允謙心里沉了沉。他原以為京中糧倉還能撐半月,看來是自己樂觀了。他走到船邊,看雨簾里的江面,忽然問趙師傅:“雨停后,若連夜行船,能比原計劃快多少?”
趙師傅愣了:“連夜行?夜里看不清灘頭,危險啊。”
“我知道危險。”蕭允謙指著米袋,“可這些米多早到一日,京里百姓就少慌一日。太祖母當(dāng)年為了運糧,曾讓船工在夜里點著燈籠走淺灘,她說‘燈籠雖暗,總比讓百姓等得心慌強’。”
他從懷里掏出火折子,又摸出塊碎布:“咱們多備些燈籠,每艘船前掛兩個,船工輪流看著灘頭,行不行?”
趙師傅看著他,又看了看艙里的米袋,咬了咬牙:“行!殿下都不怕,咱船工怕什么!我這就跟弟兄們說,雨停了就走,夜里輪流守著燈籠!”
雨下到傍晚才停。天邊漏出點晚霞,把江面染得發(fā)紅。蕭允謙讓人在每艘小船前掛了兩個油紙燈籠,燭火在風(fēng)里晃,卻沒滅。船工們分了班,一班搖櫓,一班盯著燈籠照出的水面,號子聲在夜里聽著格外清亮。
蕭允謙靠在艙邊,沒睡。他手里攥著太祖母的銀釵,釵頭的木蘭花在燈籠光下,像有了影子。遠(yuǎn)處的鷹嘴灘已過了,江面漸漸開闊,他仿佛能看見京城的糧倉,看見百姓排隊買米時松快的笑臉,看見父親在北境收到新米時,甲胄上落的霜,都輕了些。
夜里的風(fēng)帶著水汽,涼絲絲的,可船篷里的燭火暖,身邊船工的鼾聲勻,蕭允謙望著燈籠在水面上拖出的光帶,忽然覺得——太祖母說的“路總會通的”,大抵就是這樣吧。哪怕有風(fēng)雨,有灘頭,只要手里有燈,心里有數(shù),就總能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