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過精致的窗欞，在偏院的梳妝臺前灑下斑駁的光影。李宸依端坐鏡前，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如同上好的綢緞，流淌在福嬸布滿歲月痕跡卻異常靈巧的手中。銅鏡里映出她紅潤的臉龐，氣色比初來時好了許多。
“姑娘今日這臉色，真是越發(fā)紅潤透亮了，瞧著就讓人歡喜。”
福嬸一邊用木梳輕柔地梳理著發(fā)尾，一邊慈愛地端詳著鏡中的容顏，眼角眉梢都帶著滿足的笑意。
李宸依抬手，輕輕拍了拍福嬸搭在她肩上的手背，聲音帶著晨起的溫軟.
“這都是福嬸和小桃照顧得精心，讓我在這里像回了家一樣安心呢?！?/p>
正彎腰在圓桌旁仔細擺放碗筷的小桃聞言，立刻直起身，拖長了調(diào)子，帶著促狹的笑意接話道.
“哪~是~我~們~呀——”
她故意停頓，促狹的目光瞟向李宸依.
“那分明是——王——爺——照顧得‘好’！”
她把“王爺”和“好”字咬得格外重，意有所指。
鏡中的李宸依臉頰瞬間飛起兩朵紅云，羞赧地低下頭，嗔道.
“小桃你——胡說什么呢！”
福嬸手上的動作一頓，立刻板起臉，對著小桃的方向低聲斥責(zé).
“你個沒規(guī)矩的小蹄子！再敢渾說！小姐心善體恤咱們，那是咱們的福分，可咱們自己心里得有桿秤，不能蹬鼻子上臉亂了尊卑！”
她語氣嚴厲，維護規(guī)矩的心是真切切的。
小桃對著福嬸的背影做了個夸張的鬼臉，敷衍地拖長音：
“是~是~是！規(guī)矩！我的好福嬸！小桃記住了——刻~骨~銘~心！”
那語氣里的不以為然幾乎要溢出來。
福嬸從鏡子里瞥見小桃的表情，氣得又想回頭教訓(xùn)，卻被李宸依輕輕捏了捏手背制止了。李宸依無奈地搖搖頭，示意不必計較。
為了岔開話題，李宸依狀似無意地問起.
“對了福嬸，說起來，好像有幾天沒見到逸小王爺了？他跑哪兒野去了？”
她記得那孩子之前總愛往她這兒湊熱鬧。
福嬸正在挽發(fā)髻的手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眼神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隨即恢復(fù)如常，語氣平穩(wěn)地答道.
“哦，逸小王爺啊，前幾日被王爺送進宮里去了，說是跟著太傅好好學(xué)學(xué)規(guī)矩，長進長進學(xué)問。”
“送進宮了？”
李宸依驚訝地轉(zhuǎn)過頭，差點扯到頭發(fā).
“什么時候的事？怎么這么突然？”
她心頭掠過一絲異樣。
“就是前幾日的事?！?/p>
福嬸穩(wěn)住她的頭，繼續(xù)梳發(fā)，聲音壓得低了些，帶著點感慨。
“說起來……這事兒，好像還和姑娘您有點關(guān)系呢。您……不知道嗎？”
李宸依滿臉問號地看向鏡中的福嬸。
“和我有關(guān)？”
一旁的小桃也豎起了耳朵，八卦之心熊熊燃燒，湊近了幾步。
福嬸嘆了口氣，一邊利落地將一支素雅的玉簪插入發(fā)髻固定，一邊低聲道。
“聽說是逸小王爺為了姑娘您……跑去王爺跟前鬧騰，要替您討個什么‘公道’。結(jié)果公道沒討著，反被王爺狠狠責(zé)罰了一頓，關(guān)起來閉門思過。王爺大約是覺得他性子太野，欠管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打包送進宮里，讓那些嚴厲的師傅們好好磨磨他的性子了?！?/p>
“替小姐討公道？討什么公道？”
小桃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插嘴問道。
“不該打聽的別瞎打聽！”
福嬸立刻橫了她一眼，語氣恢復(fù)了往日的冷肅。
李宸依卻瞬間明白了。那日上官逸為她出頭，頂撞上官軒。原來……那孩子竟然是因為這個被送走的？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頭，有驚訝，有感動，也有一絲對上官軒鐵腕手段的復(fù)雜情緒。她垂下眼簾，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陷入了沉思。
“姑娘……姑娘？”
福嬸輕聲喚著明顯走神的李宸依。
“?。颗?！”
李宸依猛地回過神，甩開那些紛亂的思緒，揚起一個笑容。
“好了好了，發(fā)髻真好看！”
說完起身，緊湊福嬸耳鬢低聲說。
“謝謝娘！”
福嬸感動的看著李宸依。
“咱們吃飯吧，我都餓了！”
李宸依自然地挽住福嬸的胳膊，拉著她走向飯桌。
小桃眼疾手快，幾步走到門口，探出頭警惕地左右張望了一下，確認四下無人，這才迅速把門關(guān)嚴實。三人圍坐在圓桌旁，儼然一個小家。福嬸拿起公筷，夾了一筷子翠綠欲滴的時蔬，穩(wěn)穩(wěn)地放進李宸依碗里，眼神溫柔。
“依依，多吃點這個，早上剛摘的，新鮮著呢，對身體好?！?/p>
小桃見狀，立刻不甘示弱地夾起一塊燉得酥爛噴香的紅燒肉，“啪”地放進李宸依碗里，聲音清脆。
“姐姐！吃這個！這個才香！才好吃！”
她帶著點孩子氣的爭寵意味。
李宸依看著碗里一綠一紅，再看看小桃無聲的“較量”，忍不住和福嬸相視一笑，暖意融融。
席間，李宸依想起小桃之前提過的尋親之事，便隨口問道。
“小桃，你之前說在找失散的姐姐，可有什么眉目了嗎？”
正把一塊肉塞進嘴里的小桃動作猛地一僵！仿佛那美味瞬間變成了滾燙的烙鐵，卡在喉嚨口，上不去下不來，噎得她瞬間漲紅了臉，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
福嬸嚇了一跳，趕緊放下筷子，繞到她身后，一邊用力拍著她的背，一邊心疼地數(shù)落。
“哎喲你這孩子！吃飯怎么跟打仗似的！狼吞虎咽的，噎著了吧？什么時候能省點心……”
那絮絮叨叨的語氣，充滿了母親般的關(guān)切和擔(dān)憂。
李宸依也緊張地站起身，倒水遞過去。
“快喝口水順順！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聽著福嬸那熟悉的、帶著濃濃關(guān)切的嘮叨聲，感受著背上那一下下充滿力量的拍撫，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暖流猛地沖垮了小桃一直緊繃的心房。這絮叨……這關(guān)心……是她作為北宿郡主時從未體驗過的、屬于普通人家的煙火溫情。眼眶瞬間就紅了，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
“小桃？小桃？你怎么了？”
福嬸拍著拍著，發(fā)現(xiàn)小桃不僅沒止住咳，反而肩膀開始劇烈地抖動，低頭一看，這丫頭竟然淚流滿面，頓時慌了神。
“能說話嗎？是不是真卡住了？快張嘴我看看！”
福嬸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李宸依也急了，轉(zhuǎn)身就要朝門外喊。
“來人！快叫大……”
“不……不用！”
小桃猛地抬起頭，淚水糊了滿臉，卻一把死死拉住李宸依的胳膊，阻止她喊人。緊接著，在兩人錯愕的目光中，她張開雙臂，不管不顧地撲上前，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李宸依和福嬸！將臉深深埋進兩人溫暖的懷抱里，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如同開閘的洪水，化作驚天動地的嚎啕大哭。
“哇——！嗚嗚嗚……哇哇哇……”
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把兩人都嚇懵了。
“小桃？小桃你到底怎么了？”
李宸依被她抱得緊緊的，只能輕輕拍著她的背，聲音帶著無措的關(guān)切。
福嬸更是心疼得不行，也顧不上什么規(guī)矩了，緊緊回抱著懷里哭得渾身顫抖的女孩，迭聲問。
“好孩子，快別哭了！告訴福嬸，到底出什么事了？誰欺負你了？還是哪里難受？說出來，說出來就好了！”
小桃只是搖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恐懼、孤獨和此刻洶涌而來的溫暖感動都哭出來。過了好一會兒，哭聲才漸漸轉(zhuǎn)為抽噎。她松開兩人，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抬起紅腫的眼睛，看著被自己嚇得不輕的兩人，聲音沙啞哽咽，帶著濃濃的鼻音。
“我……我沒事……就是……就是你們……你們對我太好了！嗚嗚……”
李宸依和福嬸這才大大松了一口氣，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原來是這樣……是這傻孩子被感動壞了。
福嬸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伸出手指，恨鐵不成鋼地戳了一下小桃的額頭。
“你這傻丫頭！嚇死個人了！”
隨即，習(xí)慣性地又在她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
“對你好還不好？非要哭成這樣才罷休？”
小桃卻破涕為笑，不僅沒躲，反而像只被順毛的小貓，主動把腦袋往福嬸的手掌下蹭了蹭，臉上還掛著淚痕，笑容卻燦爛無比。
“嘿嘿，打得好！福嬸，您剛才真像母親，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她故意拉長了調(diào)子，看到福嬸佯裝生氣的表情，立刻話鋒一轉(zhuǎn)，帶著濃濃的依戀。
“……但是我特別喜歡聽！真的！”
福嬸看著她孩子氣的模樣，心頭一軟，無奈地搖搖頭，終究是繃不住笑了出來，伸手溫柔地揉了揉她的發(fā)頂。
“傻孩子……”
小桃吸了吸鼻子，目光轉(zhuǎn)向一旁同樣含笑看著她的李宸依。那雙哭過的眼睛格外清亮，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憧憬和依賴，她忽然歪著頭，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問道。
“小姐……你說，你會不會……其實就是我要找的那個姐姐呢？”
她的眼神有些飄忽，仿佛陷入了某種遐想，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和迷茫。
“我的姐姐……你到底在哪里呢？母親…她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李宸依心頭莫名一緊，看著小桃眼中那份深切的思念和期盼，一種奇異的、揪心的疼痛感悄然彌漫開來。這感覺來得毫無緣由，卻異常清晰。
然而，小桃的情緒轉(zhuǎn)變得比翻書還快。她猛地甩甩頭，像是要把那些沉重的思緒甩開，臉上重新?lián)P起明媚（甚至有點傻氣）的笑容，一把挽住李宸依的胳膊，親昵地把頭靠在她肩上。
“哎呀！不管了！反正現(xiàn)在你就是我的姐姐嘛！對吧，姐姐？”
那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耍賴的認定。
這三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讓李宸依和福嬸都愣住了，隨即看著小桃那副“我說是就是”的理直氣壯模樣，忍俊不禁，無奈地相視而笑。這丫頭，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真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好了好了，傻丫頭！”
福嬸拿起筷子，帶著一家之主的慈愛和威嚴，敲了敲碗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快吃飯！再磨蹭下去，這飯菜真要涼透了！天大的事，也得吃飽了肚子再說！”
溫馨的晨光里，食物的香氣混合著淡淡的溫情，再次彌漫開來。只是在那看似平靜的暖意之下，小桃眼中一閃而過的復(fù)雜水光，和她那句關(guān)于“姐姐”的突兀話語，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悄然蕩開了幾圈不易察覺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