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在書房看《秦律》看到后半夜,直到油燈里的油快燃盡,才趴在案上迷迷糊糊睡過去。夢里全是竹簡上的律法條文,一會兒是 “盜牛者臏刑”,一會兒是 “行車驚眾者罰徭役”,那些冰冷的文字像活過來似的,在他眼前跳來跳去。
清晨被窗外的雨聲驚醒時,他還保持著趴在案上的姿勢,胳膊壓得發(fā)麻,臉頰上印著竹簡的紋路。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打在窗欞上,把青石板地面澆得透濕,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
“公子,您怎么在這兒睡著了?” 春桃端著水盆進來,看到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相爺早上來看過您,見您睡得沉,沒舍得叫醒?!?/p>
林羽揉著發(fā)麻的胳膊坐起來,案上的竹簡還攤開著,上面落了幾縷從窗縫飄進來的雨絲。他拿起竹簡翻看,昨晚標注的幾處疑問旁邊,不知何時多了幾行小字 —— 是李斯的筆跡,解釋了每條律法制定時的農(nóng)耕背景,字跡比平時潦草些,像是匆忙間寫就的。
“父親還說什么了?” 林羽指尖劃過那些小字,心里暖烘烘的。
“相爺讓您醒了去正廳用早飯,還說今天不用抄《秦律》了,讓您好好歇著?!?春桃遞過擰干的布巾,“不過他特意叮囑,下雨路滑,別往外跑?!?/p>
林羽笑著接過布巾擦臉:“知道了,我就在府里待著?!?/p>
他嘴上應(yīng)著,心里卻另有打算。昨晚看《秦律》時,對里面 “禁私學(xué)” 的條文存了疑問 —— 秦代嚴禁民間辦學(xué),只允許官學(xué),這雖然能統(tǒng)一思想,卻也堵死了寒門子弟的出路。他想去皇家書苑看看,那里藏著不少古籍,說不定能找到些關(guān)于先秦教育的記載。
早飯時李斯沒提昨天的事,只是讓他多吃些祛濕的紅豆糕。林羽一邊應(yīng)付著,一邊盤算著怎么溜出去。等雨勢稍小些,他借口去給君夫人送新摘的蘭花,帶著春桃往后門走 —— 那里離皇家書苑最近,抄近路只要半個時辰。
“公子,咱們不是去君夫人院里嗎?” 春桃抱著裝蘭花的陶罐,看著越走越偏的路,滿臉疑惑。
“先去書苑還本書,” 林羽指著前面的岔路,“昨天從父親書房借的,順路送回去,省得再跑一趟?!?/p>
春桃半信半疑,卻還是跟著他拐進了窄巷。雨已經(jīng)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巷子里積著水,踩上去濺起細小的水花。兩人踩著墻根的干爽處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皇家書苑的朱漆大門。
皇家書苑藏在皇城西側(cè)的小巷里,不像太廟那樣氣派,卻透著股書卷氣。門口的石獅子被雨水沖刷得油亮,門楣上的 “弘文館” 匾額字跡蒼勁,門口守著兩個佩劍的侍衛(wèi),比長安君府的衛(wèi)兵要威嚴得多。
“公子有令牌嗎?” 侍衛(wèi)攔住他們,目光落在林羽的錦袍上,語氣卻沒放松。
林羽從袖袋里摸出塊玉牌 —— 這是李斯昨天給他的,說是皇家書苑的通行令牌,讓他沒事可以去看看書。他本來以為用不上,沒想到派上了用場。
侍衛(wèi)驗過令牌,側(cè)身讓他們進去。剛走進院門,就聞到一陣墨香混著潮濕的桂花香,院子里的幾棵老桂樹被雨水打濕,綠葉間墜著晶瑩的水珠,看著格外清新。
書苑是座三進的院落,第一進擺著石桌石凳,幾個穿青衫的學(xué)士正圍著討論竹簡;第二進是閱覽室,書架從地面頂?shù)椒苛?,塞滿了卷好的竹簡,不少人席地而坐,捧著竹簡看得入神;最后一進應(yīng)該是藏書閣,門口守著衛(wèi)兵,顯然不是誰都能進的。
“我去那邊還書,你在這兒等著?!?林羽把蘭花遞給春桃,指了指閱覽室門口的石凳。他記得李斯說過,皇家書苑的借閱處就在閱覽室左側(cè),只要把竹簡放在指定的木架上就行。
春桃點點頭,抱著蘭花在石凳上坐下,好奇地打量著來往的學(xué)士。林羽穿過閱覽室,果然在左側(cè)看到個木架,上面擺滿了待歸還的竹簡。他剛把手里的《秦律》竹簡放上去,就聽到外面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侍衛(wèi)的通報:“扶蘇公子到 ——”
林羽心里咯噔一下。扶蘇?秦始皇的長子?他怎么會來這兒?
他下意識想躲,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個穿著月白錦袍的青年走進閱覽室,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眉宇間帶著股書卷氣,正是史料里記載的那位 “仁而愛人” 的扶蘇。他手里撐著把油紙傘,傘沿還在滴水,顯然也是冒雨來的。
扶蘇顯然沒注意到角落里的林羽,徑直走向書架,手指在一排排竹簡上輕輕劃過,像是在尋找什么。他的動作很輕,生怕碰亂了竹簡的順序,連呼吸都放得很緩,和那些大步流星的貴族子弟截然不同。
林羽屏住呼吸,想等扶蘇走了再出去??商觳凰烊嗽?,外面的雨突然變大,狂風(fēng)卷著雨絲灌進閱覽室,吹得最外側(cè)的竹簡 “嘩啦” 一聲散落一地。扶蘇離得最近,下意識伸手去扶,卻被風(fēng)刮來的雨打濕了衣袖。
“我來幫你?!?林羽沒多想,快步上前蹲下身,和扶蘇一起撿散落的竹簡。指尖不小心碰到扶蘇的手背,冰涼的,像剛從井里撈出來的玉。
扶蘇抬起頭,看到他時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會在這里遇到人,更沒料到是個穿著錦袍的貴族公子。
“多謝?!?扶蘇的聲音很溫和,像春雨落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舉手之勞?!?林羽撿起最后一卷竹簡,發(fā)現(xiàn)是《論語》,邊角有些磨損,顯然是常被翻閱的。他注意到竹簡上有新寫的批注,字跡娟秀,不像男子的筆跡。
扶蘇接過竹簡,小心地撣去上面的水珠,輕聲說:“這卷《論語》是我??吹?,剛才沒拿穩(wěn),讓公子見笑了?!?/p>
林羽看著他指尖的墨跡 —— 是朱砂,用來批注的。他突然想起史料里說扶蘇 “仁而好儒”,看來傳言不假。一個念頭忍不住冒出來,他抱著竹簡站起身:“公子喜歡《論語》?”
“嗯,” 扶蘇點點頭,將竹簡放回書架,“里面的‘仁政’思想,我覺得很有道理?!?/p>
林羽心里的話像開了閘的洪水,再也忍不?。骸翱伞墩撜Z》里的仁政,在秦代怕是行不通吧?秦以法治國,講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要是用仁政代替法治,恐怕會亂了秩序?!?/p>
他這話剛說完,就后悔了。扶蘇是秦始皇的長子,自己不過是個臣子的兒子,怎么能跟他討論朝政?
可扶蘇卻沒生氣,反而眼睛一亮,像是遇到了知音:“公子也懂律法?我以為像公子這樣的貴族子弟,都只喜歡玩樂?!?/p>
“以前確實喜歡,” 林羽撓撓頭,“不過最近看了些《秦律》,覺得律法雖嚴,卻也有它的道理?!?/p>
“那你覺得,秦律是不是太嚴了?” 扶蘇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雨簾,“就像盜牛者要處臏刑,是不是太過殘酷?”
林羽的心猛地一跳。這正是他昨天在刑場看到的,也是他一直想不通的問題。他看著扶蘇清俊的側(cè)臉,鼓起勇氣說:“嚴是嚴了些,但也是沒辦法。現(xiàn)在天下剛統(tǒng)一,人心未穩(wěn),不用重刑,怕是鎮(zhèn)不住那些想作亂的人。就像用繩子捆柴,要是捆得太松,柴就會散掉?!?/p>
“可捆得太緊,柴也會斷?!?扶蘇轉(zhuǎn)過身,目光清澈,“百姓就像柴,律法就像繩子。繩子太緊,百姓受不了,遲早會反抗。昨天我在西市,看到一個盜牛的農(nóng)夫被處臏刑,他的家人哭得撕心裂肺,周圍的百姓都低著頭,眼神里全是恐懼。這樣的恐懼,能維持一時的秩序,卻維持不了長久的安穩(wěn)?!?/p>
林羽愣住了。這和他昨天想的一模一樣。他沒想到,扶蘇竟然也注意到了這些。
“那公子覺得,該怎么辦?” 林羽追問,“總不能不用律法吧?”
“不是不用律法,是要寬嚴相濟?!?扶蘇走到石桌旁坐下,示意他也坐,“就像這雨,下得太大就會淹了莊稼,下得太小又解不了旱。律法也一樣,該嚴的時候要嚴,該寬的時候要寬。比如盜牛,如果是慣犯,自然要重罰;可要是第一次犯,又是因為家里快餓死了,或許可以從輕發(fā)落,讓他干活抵債,這樣既懲戒了他,又沒斷了他的活路?!?/p>
林羽聽得心潮澎湃。這和他昨天想的 “不用殘酷刑罰也能讓人記住教訓(xùn)” 不謀而合!他激動地說:“公子說得對!百姓就像水,君主就像船 ——‘民為水,君為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要是只知道用嚴法壓迫百姓,就像把船往礁石上撞,遲早會翻?!?/p>
他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猛地捂住嘴?!懊駷樗秊橹邸?是后世的話,他怎么能在扶蘇面前說出來?
可扶蘇的注意力顯然不在這兒。他怔怔地看著林羽,眼睛里閃著驚訝的光:“公子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我一直以為,你就像傳聞里說的那樣,目不識丁,只會玩馬車競速?!?/p>
林羽的臉瞬間紅了。原來自己 “咸陽第一紈绔” 的名聲,連扶蘇都知道。他尷尬地撓撓頭:“以前是胡鬧了些,不過最近看了些書,也想明白了些道理?!?/p>
“能想明白就好?!?扶蘇笑了起來,眉眼舒展,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我聽說你改裝馬車的事了,能想到敞篷設(shè)計,說明你很有想法。要是能把這份心思用在正途上,將來一定能有作為?!?/p>
林羽心里暖烘烘的。這是第一次,有人在知道他 “紈绔” 名聲后,還能看到他的其他面。他看著扶蘇手里的《論語》,突然說:“其實《論語》里的仁政,和秦律也不是完全對立的。仁政講究教化,秦律講究懲戒,要是能把教化和懲戒結(jié)合起來,說不定效果更好?!?/p>
“哦?怎么結(jié)合?” 扶蘇來了興趣,身體微微前傾。
“就像教小孩子走路,” 林羽拿起桌上的茶杯比劃,“首先要告訴他怎么走才不會摔(教化),要是他故意往溝里走,就得拉他一把(懲戒)。不能光看著他摔,也不能不管他往哪兒走?!?/p>
扶蘇聽得認真,手指在石桌上輕輕敲擊:“你這個比喻好。我以前總覺得仁政和法治是對立的,現(xiàn)在看來,它們其實是相輔相成的?!?/p>
雨漸漸小了,陽光透過云層,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閱覽室里的學(xué)士們陸續(xù)離開,只剩下他們兩人坐在石桌旁,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從《論語》到《秦律》,從仁政到法治,從百姓的生計到國家的治理,林羽越說越興奮,把自己這幾天想到的全都倒了出來。
扶蘇聽得很專注,時不時點頭附和,偶爾提出自己的疑問。他的聲音很溫和,像春風(fēng)拂過湖面,讓林羽忘記了身份的差距,忘記了外面的風(fēng)雨,只覺得面前的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公子,而是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
“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扶蘇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今天能和公子討論這些,我很開心。以后有機會,希望還能和公子一起看書?!?/p>
“我也很開心?!?林羽連忙站起來,目送他走出閱覽室。
扶蘇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對他笑了笑:“對了,我還不知道公子的名字?!?/p>
“我叫李由?!?林羽脫口而出,說完才想起自己現(xiàn)在是 “嬴成蟜”??煽吹椒鎏K溫和的眼神,又覺得沒什么好隱瞞的。
扶蘇點點頭,像是記住了這個名字,轉(zhuǎn)身走進了雨簾。侍衛(wèi)撐著傘跟在他身后,很快就消失在巷子盡頭。
林羽站在閱覽室門口,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直跳。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 剛才撿竹簡時,不小心沾了些朱砂,像朵小小的花。
“公子,咱們該回去了?!?春桃抱著蘭花走過來,臉上帶著好奇,“剛才那位是……”
“是扶蘇公子?!?林羽接過蘭花,腳步輕快地往回走,“春桃,你說我要是把‘寬嚴相濟’的想法寫下來,給父親看看,他會不會覺得我胡鬧?”
“公子寫的肯定是好的?!?春桃毫不猶豫地說,“連扶蘇公子都夸您有想法呢?!?/p>
林羽笑著點點頭,腳步越來越快。雨已經(jīng)停了,陽光透過云層灑下來,在地上的水洼里映出亮晶晶的光。他突然覺得,那些曾經(jīng)讓他頭疼的《秦律》條文,好像不再那么冰冷了?;蛟S真的像他和扶蘇說的那樣,律法和仁政不是對立的,只要找到合適的方式,就能結(jié)合起來,既維護秩序,又不傷百姓。
走到皇家書苑門口時,他回頭望了一眼。閱覽室的窗戶開著,風(fēng)吹起里面的竹簡,發(fā)出嘩啦的聲響,像是在和他告別。他握緊懷里的蘭花,心里暗暗下定決心 —— 以后要多來這里看書,不僅要看《秦律》,還要看《論語》,看更多的書,把那些零散的想法整理起來,說不定真的能找到讓這個時代變得更好的辦法。
雖然他或許永遠都是別人口中的 “咸陽第一紈绔”,但至少在心里,他已經(jīng)悄悄種下了一顆新的種子 —— 一顆關(guān)于 “寬嚴相濟” 的種子,一顆關(guān)于 “民為水君為舟” 的種子。而這顆種子,或許會在未來的某一天,長成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