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云州已然站起了身。
他身量很高,站起時帶來一片陰影,瞬間籠罩了還僵立在桌前的鄭婳。
他沒有再看鄭婳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背景。
他抬步,徑直從僵立如木偶的鄭婳身側(cè)走過。
衣袂帶起的微風(fēng),拂過鄭婳冰涼的手背。
就在兩人錯身而過的瞬間,一個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如同貼著耳廓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涼的余韻,精準地送入鄭婳的耳中。
“三日后,此地?!?/p>
話音落下的同時,葉云州的身影已如一片深青色的流云,毫不停留地融入了茶樓門口涌動的光影和人流之中,消失不見。
只留下鄭婳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張空蕩蕩的紅木桌旁。
桌上,是那個敞著口的空木匣。
“三日后,此地……”
那五個字,如同帶著冰棱的回音,在她空茫一片的腦海里反復(fù)震蕩、碰撞。
她緩緩地、僵硬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空木匣。
價值百萬萬兩的鋪子,沒了。
換來的是一個來自葉云州的、含義不明的三日之約。
她望向葉云州消失的門口方向,那里只剩下往來的人影和門外明晃晃的日光。
蠢!
蠢透了!
心底有個聲音在尖叫,撞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天經(jīng)地義!
怎么就讓他先拿著契書走了呢?
可這偌大的京城,除了葉云州,誰還能不費吹灰之力買下這么多鋪子?
孤注一擲的賭徒心態(tài),終究是壓倒了理智。
賭一把。
就賭他葉大老板偌大的家業(yè)和臉面,不至于貪墨她這點微末家當。
眼下,這京城是無論如何也待不下去了。
三天后,無論葉云州帶來的是白花花的銀子還是冰冷的翻臉無情,她都必須走。
去哪兒?
一個名字倏地刺破混沌,帶著點宿命般的微光——周擎!
原身那個倒霉的未婚夫。
小說里怎么寫的來著?
周家被一腳踹到了瘴氣彌漫的閩南流放地,后來……
后來似乎又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了京城,還當了大官?
鄭婳懊惱地捶了下自己的額頭,穿過來太倉促,小說都沒看完完,只記得“閩南”和“大官”這兩個關(guān)鍵詞。
管他后來做什么大官,反正抱大腿總沒錯。
閩南……
鄭婳腦中迅速調(diào)出二十一世紀的地理知識。
西南?云貴?
濕熱、多雨、密林、毒蟲、瘴癘……這些字眼組合在一起,構(gòu)成一幅險象環(huán)生的圖景。
防蟲!瘴氣!
她無聲地吐出這兩個詞。
嗯,得囤藥。
還有吃的!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吃的一定得多多囤些。
三天!
時間像指縫里的流沙,抓都抓不住。
鄭婳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那只惶惶亂撞的小鹿,轉(zhuǎn)身走進茶樓后堂狹窄的雜物間。
片刻后,一個穿著粗布藍衫、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婦人背著背簍走了出來。
她混入街市的人流,像一滴水融入渾濁的河流,再無痕跡。
她先鉆進了南城最大的藥店。
店鋪里混雜著苦香辛澀各種藥材的復(fù)雜氣味。
鄭婳扮演的婦人聲音帶著點沙啞的南方口音。
“掌柜的,雄黃粉,上好的,來……嗯,十斤!”
她頓了頓,瞥見掌柜微訝的眼神,立刻補充,“鄉(xiāng)下莊子大,耗子、長蟲忒多,主家讓多備些熏屋子?!?/p>
掌柜了然地點點頭,手腳麻利地稱量。
鄭婳眼睛亂瞟,當看到有品質(zhì)不錯的干青蒿時,鄭婳眼睛一亮。
“再勞煩,照這個單子,來你們店里能賣的最大量!”
她遞過一張匆忙寫就的紙,上面是幾種驅(qū)穢避瘴藥材。
伙計接過方子,好奇地瞄了一眼:“喲,客官這單子……這些藥材,可都不常用啊?!?/p>
鄭婳心頭一凜,面上卻愁苦地嘆氣。
“唉,老家在嶺南那破地方,濕氣重得很,老輩人傳下來的土法子,管不管用也得試試不是?”她刻意加重了“土法子”幾個字。
伙計不再多問,低頭稱藥。
買完藥,付了銀錢,把藥放背簍里,再用一塊布蓋著。
出了門,意念一動,背簍里的藥就進了空間。
如法炮制,換了好幾家藥鋪,囤了好些常用藥。
一個無人注意的巷尾陰影里,鄭婳再次變裝,粗布藍衫褪去,一個穿著半舊綢衫、帶著點精明市儈氣的商人晃了出來,直奔糧行。
“上好耐嚼的硬面餅,鹽分足的,有多少要多少!”商人嗓門洪亮。
“走南闖北的伙計多,路上嚼頭不能少!”糧行老板樂呵呵招呼伙計搬出一筐筐烤得干硬的餅子。
餅子太多,只好讓店家送到租住的客棧。
她又轉(zhuǎn)戰(zhàn)幾家糧店,精米、糙米、耐儲存的豆類,能囤多少囤多少,全部讓送到客棧。
路過熱氣騰騰的包子饅頭鋪,白胖喧軟的誘惑力巨大。
鄭婳豪氣地一揮手:“剛出籠的肉包、素包、白面饅頭,各來兩百個!給做工的兄弟們加餐!”
老板喜笑顏開,招呼伙計用巨大的籠屜裝好。
鄭婳租了輛不起眼的騾車,指揮著送到一個偏僻巷口。
車夫卸下貨剛走,四下無人,她指尖輕觸,小山般的籠屜瞬間消失。
這僅僅是開始。
她化身成某大戶人家后廚的采買丫鬟,穿梭于各大酒樓的后巷。
“聚仙樓”的醬燒肘子、八寶鴨各要二十份。
“醉霄閣”的鹵牛肉、風(fēng)雞各來三十斤。
“百味齋”的各式精致點心裝了滿滿五大食盒……
理由無外乎府里宴客、老爺夫人出行備膳。
她出手“闊綽”,付的都是散碎銀子,要求只有一個:用油紙包好,裝進厚實的竹筐或食盒。
一筆筆“大單”在酒樓后廚引起小小的騷動,但銀子是實打?qū)嵉?,伙計們手腳麻利地準備。
鄭婳每次都換著不同的巷口或租來的小推車接收,確認無人注意,意念一動,那些凝聚著大廚手藝、熱氣與油香的美味佳肴,連同容器一起,穩(wěn)穩(wěn)落入空間一角。
空間能保鮮,這是她最大的底氣。
午后,一個穿著靛藍棉布衣裙、面容樸實甚至有些木訥的年輕婦人,出現(xiàn)在西市最大的布莊和成衣鋪。
她說話帶著點外地口音,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掌柜的,厚實的棉布,深藍、靛青、灰褐的,各要五匹。結(jié)實耐磨的麻布,本色和染青的,各三匹?!?/p>
她頓了頓,補充道,“再要現(xiàn)成的男式、女式粗布短打、夾襖,各要十套。厚棉被,能抵御濕寒的,要五床?!?/p>
數(shù)量不算特別驚人,但種類要求明確,透著一種務(wù)實的急迫。
掌柜見慣了南來北往的客商,只當是某個商隊或小家族在為遠行做準備。
布匹、成衣、棉被堆成了小山。
鄭婳雇了兩個老實巴交的挑夫,報了城南一個不起眼的、她提前租好的小院地址。
院子是她精挑細選的,獨門獨戶,位置僻靜,左右鄰居都是早出晚歸的苦力人家。
挑夫吭哧吭哧將貨物卸在院中,拿了腳錢便離開了。
院門“吱呀”一聲合攏,落栓。
院內(nèi)瞬間只剩下鄭婳一人,以及堆積如山的物資。
陽光斜斜照在青石板上,空氣里浮動著棉布和干草的氣息。
鄭婳臉上的木訥瞬間褪去,眼神銳利地掃視一圈,確認安全。
她走到那堆衣物被褥前,伸出手,指尖拂過厚實粗糙的棉布紋理。
心念微動,小山般的布匹、疊放整齊的成衣、蓬松厚實的棉被,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抹去,瞬間消失得干干凈凈。
原本略顯擁擠的小院,霎時空曠起來,只剩下地上一道道淺淺的壓痕和幾根散落的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