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泥水,混雜著濃烈的血腥與腐土氣息,從陸琰的靴底不斷滲出。
每一步踏下,都似踩在燒紅的烙鐵之上,體內(nèi)冰火交織的劇痛與新生的、狂暴混亂的銀色力量像無數(shù)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他的經(jīng)脈和意志。
他挺直著背脊,如負(fù)傷的孤狼,深紫色的錦袍早已被血污、泥濘浸透,沉重地貼在身上,每一步都牽扯著傷口,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左肩上,是白芷。
她的身體輕得若一片羽毛,卻又冰冷得好似深秋的枯葉。
陸琰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微弱到幾乎消失的心跳,每一次搏動都像是風(fēng)中殘燭最后的搖曳。她散亂的發(fā)絲垂落,拂過他的頸側(cè),帶著一種生命流逝的蒼涼。
方才那口燃燒的金色心血,耗盡了她所有的本源,眉心那道細(xì)微的裂痕恰如瓷器上的致命瑕疵,無聲地訴說著油盡燈枯的絕境。
右肩上,是雷煥。
鐵塔般的漢子此刻虛弱得好比嬰孩,沉重的身體大部分重量都壓在陸琰身上。
每一次顛簸,都伴隨著他壓抑的、痛苦的悶哼。他后背那巨大的傷口雖然死氣盡去,但皮肉翻卷的慘狀和失血帶來的極度虛弱,依舊在瘋狂地吞噬著他的生機。
然而,他那雙因虛弱而有些渙散的眼睛,卻死死地、帶著一種近乎信仰般的敬畏,聚焦在陸琰的側(cè)臉,尤其是那雙幽暗瞳孔深處,那點亙古寒星般冰冷刺骨的銀芒之上。
甬道狹窄、濕滑、漫長。
無盡的黑暗似粘稠的墨汁,包裹著他們。只有陸琰體內(nèi)那狂暴的力量在奔流時,皮膚下偶爾浮現(xiàn)的、極其細(xì)微的銀色紋路,會散發(fā)出微弱到幾近于無的冷光,短暫地照亮前方幾尺濕漉漉的石壁和腳下渾濁的積水。
雷煥粗重的喘息聲響起,在死寂的甬道中格外清晰。他似乎在積攢著全身的力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破風(fēng)箱般的雜音。
“殿…下…”他終于艱難地擠出了兩個字,聲音嘶啞干澀,“您…您的眼睛…那…那銀光…”
陸琰沒有回頭,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
他的全部心神都用在對抗體內(nèi)狂暴的力量、壓制撕裂的痛楚、以及維持那一點支撐著他不倒下的冰冷意志上。雷煥的問題,他無法回答,也沒有必要回答。
那銀星是什么?
那紋路是什么?
他自己也一無所知。那只是力量失控碰撞下的異變,是生死邊緣掙扎的烙印,是通向未知深淵的…門票。
“還有…那妖…白姑娘…”雷煥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敬畏中混雜著深深的后怕和一絲…不解,“她…她吐出的…金血…那光…那力量…”
白芷最后那口燃燒的金色心血,那滌蕩污穢的神圣光芒,那與銅符碎片融合后爆發(fā)的恐怖力量,都徹底打敗了雷煥對這個“妖女”的認(rèn)知。
那絕非妖邪。
那是…某種他無法理解、甚至不敢揣測的…神圣?
或者…另一種形態(tài)的恐怖?
陸琰依舊沉默。
只有架著白芷的手臂,在雷煥提到她時,極其細(xì)微地收緊了一瞬。白芷的身份,她的血脈,她的秘密…此刻都像這無盡的黑暗甬道,充滿了未知與兇險。
但這份未知,是他必須背負(fù)的重量之一。
沉默,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三人之間,只有腳步聲、喘息聲和滴水聲在黑暗中回響。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于不再是永恒的黑暗。一絲微弱的光線,混合著冰冷的雨氣和更加清新的空氣,從甬道盡頭那扇半掩的腐朽木門縫隙中透入。
出口!
陸琰精神一振,腳下步伐加快了幾分。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出木門的剎那。
“嗡~”
心臟附近,那枚融入的銅符碎片,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極其尖銳、帶著強烈警告意味的悸動。好比被毒蛇盯上的獵物,一股冰冷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陸琰的神經(jīng)。
幾乎同時。
“咻!咻!咻!”
三道細(xì)微到幾乎被暴雨聲掩蓋的破空聲,從門外雨幕籠罩的廢棄庭院不同方向,撕裂雨簾,激射而至。
速度快如鬼魅,角度刁鉆狠辣,直指陸琰的咽喉、心臟和架著雷煥的右臂關(guān)節(jié)。
影閣!又是影閣!
冰冷的殺機混合著雨水的寒氣,瞬間刺透了陸琰的皮膚。他瞳孔中那點銀星驟然亮起!身體在本能的驅(qū)使下做出了極限反應(yīng)。
“喝!”一聲壓抑的暴喝。
陸琰猛地將架著的雷煥和白芷向側(cè)面安全角落狠狠一推。同時,身體像沒有骨頭的游魚,在濕滑的泥地上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猛地向后擰身折腰。
“噗!噗!”
兩道烏光擦著他的咽喉和肋下掠過,帶起的勁風(fēng)刮得皮膚生疼,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
但第三道烏光,卻似跗骨之蛆,精準(zhǔn)地預(yù)判了他閃避的軌跡,帶著刺耳的尖嘯,直射他因后仰而暴露出的心口。
太快!太毒!避無可避!
陸琰眼中厲芒爆閃。體內(nèi)那狂暴混亂、尚未完全掌控的新生力量被這致命的威脅徹底點燃。
他不再壓制,反而以一種近乎自毀的瘋狂,將這股力量強行灌注于左掌。皮膚下銀紋瞬間變得清晰可見,整只手掌籠罩上一層明滅不定的、冰冷與灼熱交織的詭異微光。
他不閃不避,左掌如同覆蓋著銀色鱗甲的龍爪,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迎著那道索命的烏光,狠狠拍去。
沒有金屬交擊的脆響。
只有一聲沉悶的、宛如重物擊打皮革的“噗嗤”聲。
那道快如閃電的烏光匕首,在接觸到陸琰左掌那層詭異微光的瞬間,竟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充滿毀滅能量的墻壁。精鋼打造的匕身竟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fù)的哀鳴,寸寸碎裂。
而那股附著在匕首上的陰冷氣勁,則被陸琰掌中爆發(fā)出的混亂力量瞬間攪碎、湮滅。
巨大的沖擊力讓陸琰左臂劇震,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一步,體內(nèi)翻騰的氣血再也壓制不住,“哇”地噴出一口帶著銀絲的血沫。
強行催動這新生力量的代價極其慘重。
但這一掌,也并非全無收獲。
就在匕首碎裂的瞬間,陸琰的指尖,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附著在匕首碎片上的…獨特氣息。
那并非純粹的殺意,而是一種…混合了檀香、硝石和某種特殊藥草的、極其獨特的味道。
這味道…原主在醉仙樓密會白芷時,在那個神秘“周商人”遞來的密信上,聞到過。
是他!
那個行蹤詭秘、似乎知曉許多內(nèi)情、又暗中傳遞消息的周姓商人。他竟然與影閣有關(guān)?!
或者說…他本身就是影閣的人?!
電光火石間的念頭閃過。陸琰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和劇痛,冰冷的目光猶如實質(zhì)的刀鋒,瞬間掃過雨幕中幾個可能的藏身角落。
然而,一擊不中,遠(yuǎn)遁千里。
影閣的殺手似融入雨夜的鬼魅,一擊之后,再無任何聲息。庭院中只有暴雨滂沱,仿佛剛才那致命的襲殺只是一場幻覺。
“殿下!”被推開的雷煥掙扎著想要爬起,眼中充滿了驚駭和后怕。
“走!”
陸琰的聲音嘶啞冰冷,不容置疑。
他沒有去追尋殺手的蹤跡,當(dāng)務(wù)之急是離開這個陷阱。他再次架起白芷和雷煥,無視左臂傳來的鉆心劇痛和體內(nèi)更加混亂狂暴的力量沖擊。
一步踏出木門,沖入了傾盆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透,卻無法澆滅他胸中翻騰的殺意和冰冷徹骨的憤怒。影閣…黑袍人…還有那個神秘的周商人…三方勢力恍若無形的絞索,將他牢牢套住。
他架著兩人,艱難地在暴雨泥濘中跋涉。
每一步都異常沉重,腳下打滑,泥水四濺。體內(nèi)新生的銀色力量在經(jīng)脈中左沖右突,帶來撕裂般的痛苦,仿佛要將他的身體撐爆。
他只能憑借一股鋼鐵般的意志強行壓制、引導(dǎo),眼中那點銀星在雨幕中明滅不定,似風(fēng)中殘燭。
突然——
“呃…”右肩上,一直強忍痛苦的雷煥發(fā)出一聲更加壓抑的悶哼,身體猛地一沉。陸琰猝不及防,被他帶得一個趔趄,差點三人一起摔倒在泥水里。
“雷煥!”陸琰低喝,強行穩(wěn)住身形。
雷煥臉色慘白如金紙,豆大的汗珠混合著雨水不斷滾落,他嘴唇翕動著,似乎在積攢最后的力氣,眼神死死盯著陸琰,充滿了某種決絕。
“殿…下…青…州…城防…西…西角樓…暗…格…”雷煥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氣若游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硬擠出來,“…密…圖…尋…真…會…巢…穴…還…有…三…殿…下…的…”
“三殿下”三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陸琰耳邊。陸琮?!原主的死他也牽扯其中?雷煥知道什么?
“說清楚!”陸琰猛地停下腳步。
然而,雷煥眼中的光芒卻在迅速黯淡下去。他拼盡全力,也只吐出了最后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信…物…在…圖…后…小…心…周…”
話音未落,他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身體軟軟地掛在陸琰肩上,氣息微弱到了極點。失血、重傷、劇毒殘留的侵蝕,加上方才情緒激動下的強行開口,徹底耗盡了他最后一絲元氣。
“周?”陸琰的心沉到了谷底。又是周……周商人。雷煥最后這個字,是警告?
還是線索?
城防圖?尋真會巢穴?三皇子陸琮的信物?還有那個神秘的“周”…
雷煥用生命傳遞出的碎片信息,就像散落的拼圖,指向一個更加龐大、更加恐怖的陰謀漩渦。而漩渦的中心,似乎直指那個帶著圣旨將他召回京城的…三哥。
暴雨如注,瘋狂抽打著陸琰冰冷的臉龐。他架著兩個徹底失去意識的同伴,站在青州城黎明前最黑暗的暴雨泥濘之中,類如被遺棄在風(fēng)暴中心的孤島。
體內(nèi)狂暴的力量在嘶吼,銀星在幽暗的瞳孔深處冰冷燃燒。
前方,是吞噬一切的黑暗與未知的殺局。
身后,是血染的來路與沉重的背負(fù)。
手中,是兩條命懸一線的性命。
心中,是剛剛拼湊出的、指向更恐怖深淵的線索碎片。
三日之期,最后一日。
血色的祭壇,已在黑暗中悄然搭建。
而他,唯有執(zhí)刀,踏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