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韋那蒲扇大的手掌懸在我后背一寸之處,帶起的勁風(fēng)甚至吹動了我濕透的鬢角。他銅鈴般的巨眼里塞滿了純?nèi)坏睦Щ蠛臀纯次铱鹊猛t的臉,又看看自己停在半空的手,再看看空空如也的四周,活像一頭找不到自己藏骨頭的大狗熊。
“主……主公?”他甕聲甕氣,帶著點手足無措的憨直,“末將……末將沒使勁啊……”
我強壓下喉嚨里翻涌的血腥氣,朝他無力地擺擺手,示意他離遠點。視線越過他那鐵塔般的身軀,死死釘在懸浮于半空、正悠然“搖著扇子”(雖然那光影扇子只是個模糊輪廓)的郭嘉身上。
郭嘉那雙深邃如星河的眸子,正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饒有興致地在我和典韋之間來回掃視。他光影構(gòu)成的嘴角微微上揚,那抹慵懶又欠揍的笑容,仿佛在無聲地說:看吧,我就說。
“典韋,”我深吸一口氣,壓下想把眼前這個虛幻鬼才掐死的沖動,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酒放下!立刻帶人去執(zhí)行本相方才的命令!清理船艙!隔離病患!收集所有能燒開水的容器!快!”
“諾!”典韋雖然滿腦子問號,但對軍令的本能反應(yīng)壓倒了一切。他如蒙大赦,連忙應(yīng)聲,小心翼翼地繞過我,抱起那壇烈酒,像捧著什么易碎品,轟隆隆地沖了出去,沉重的腳步聲震得艙板都在呻吟。
狹窄的船艙再次被傷兵的痛苦呻吟、張醫(yī)官焦急的呼喊和士兵們壓抑的忙碌聲填滿??諝饫锘祀s著血腥、藥味、汗臭和烈酒刺鼻的氣息,令人窒息。
“呼……”直到典韋的腳步聲遠去,我才像被抽掉了脊骨,重重地靠回冰冷的艙壁,劇烈的喘息牽動著后腰的傷處,又是一陣鉆心的疼。
郭嘉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飄近了些,幾乎與我平行。他微微俯身,那張半透明的清俊臉龐湊到我眼前,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靈魂。他伸出那根同樣由光影構(gòu)成、略顯虛幻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我緊蹙的眉頭,動作帶著一種非人的輕盈感。
“明公,”他的聲音依舊清澈悅耳,直接在我腦海里響起,帶著一種近乎惡作劇般的輕松,“愁眉苦臉,徒耗心神。嘉觀此地污穢不堪,疫氣蒸騰,實非久留之地。當(dāng)務(wù)之急,乃速離此間險境,尋一安穩(wěn)處所,徐徐圖之才是正經(jīng)。”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個更加明顯的弧度,“至于那江東雙姝……嘖嘖,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您這連站都站不穩(wěn)的樣子,就想飛上枝頭摘鳳凰?小心摔折了老腰,那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哦?”
“郭!奉!孝!” 我?guī)缀跏菑难揽p里擠出這三個字,后槽牙咬得咯吱作響。這鬼才,死了都不忘損人!一口一個老腰!哪壺不開提哪壺!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燒得我眼前發(fā)黑。
“你給我閉嘴!”我猛地抬手,想一把推開這個礙眼的光影,手掌卻毫無阻礙地穿過了他那虛幻的身體,只帶起一片細微的光點漣漪,如同攪動了水中的月光。
郭嘉的身影被我“穿過”,如同水面倒影般蕩漾了一下,隨即恢復(fù)原狀。他非但不惱,反而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極其有趣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清越,卻帶著十足的惡劣。
“明公何必動怒?”他微微飄開一些,光影構(gòu)成的長袖優(yōu)雅地一拂,仿佛撣去并不存在的灰塵,“嘉所言,句句肺腑。您看這滿艙哀鴻,士氣崩沮,更有疫病如影隨形。留在此處,無異于坐以待斃??v使您有通天之志,也得先保住項上人頭,對吧?” 他歪了歪頭,光影構(gòu)成的發(fā)絲微微晃動,眼神里閃爍著狡黠的光,“嘉倒是有個法子,或可解眼下燃眉之急?!?/p>
我強壓下掐死這個嘴炮王者的沖動,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快說!”
郭嘉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從容。他伸出兩根虛幻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其一,壯士斷腕?!彼穆曇舳溉蛔兊们逦滟按舜咽撬赖?!疫氣已生,斷不可留!將所有病患,無論輕重,連同此船,一并棄之!”
“什么?!”我瞳孔猛地一縮,幾乎失聲叫出來。棄船?還棄人?!這船雖破,卻是目前最大的旗艦!船上還有上百號能喘氣的!張醫(yī)官還在努力救治!
郭嘉仿佛看穿了我的震驚和猶豫,那雙洞悉人心的眸子銳利地刺向我,虛幻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明公!婦人之仁,徒害三軍!疫病蔓延,神仙難救!留此船一人,便是留一火種,隨時可焚盡整個船隊!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您是要這百十病卒,還是要您身后這數(shù)萬尚能掙扎求活的將士?!”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錐子,狠狠鑿開了我心底最后一絲僥幸。船艙角落里,一個被隔離的高燒士兵猛地抽搐起來,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嚎,口鼻中溢出暗紅的血沫。周圍的士兵驚恐地尖叫著后退。張醫(yī)官撲過去,卻束手無策,臉上只剩下絕望的死灰。
那景象,像一盆冰水,澆滅了我所有的猶豫。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是啊……瘟疫……在這個時代,就是無解的死亡代名詞!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尚需全力應(yīng)對,何況這缺醫(yī)少藥的東漢末年?留下來,就是等死!不僅自己死,還要拉著所有人陪葬!
“棄船!”我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決絕,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帶著曹操骨子里的那份狠厲,“典韋何在?!”
“末將在!”典韋那魁梧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現(xiàn)在艙門口,顯然一直守在附近。他臉上帶著執(zhí)行軍令的肅殺,銅鈴大眼掃過艙內(nèi)混亂,最后落在我身上。
“傳令!”我的聲音在嘈雜的船艙里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所有未染病將士,立刻轉(zhuǎn)移至其余未染疫船只!將此船……連同所有病患……”我頓了頓,喉嚨有些發(fā)緊,但還是咬牙說了出來,“……鑿沉!立刻執(zhí)行!違令者,斬!”
“鑿……鑿沉?!”典韋虎軀一震,銅鈴大眼猛地瞪圓,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又看看艙內(nèi)那些還有意識、聽到命令后露出巨大恐懼和哀求眼神的傷兵。他握緊巨戟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臉上肌肉抽搐,顯露出劇烈的掙扎。
“主公!這……”一個親兵忍不住悲呼出聲。
“閉嘴!”我厲聲打斷,目光如刀般掃過全場,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想活命的,立刻走!違令滯留者,視為染疫,同船沉江!”
冰冷的命令如同最后的喪鐘。船艙內(nèi)瞬間死寂,只剩下傷兵們壓抑的、絕望的嗚咽。張醫(yī)官癱坐在地,老淚縱橫。那些還能動彈的輕傷員和士兵,眼中最后一點光芒熄滅,只剩下麻木的服從和對死亡的恐懼。他們互相攙扶著,或者被同伴拖拽著,跌跌撞撞、如同行尸走肉般涌向艙門。
典韋死死咬著牙,腮幫子鼓起,最終猛地一跺腳,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諾!末將……遵命!”他猛地轉(zhuǎn)身,巨大的身影堵在艙門口,如同分流的礁石,嘶吼著指揮士兵撤離,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郭嘉的身影懸浮在混亂撤離的人群上空,光影構(gòu)成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眸,靜靜地注視著這人間煉獄般的景象,仿佛在觀察一場早已預(yù)知結(jié)局的棋局。
“其二,” 他的聲音再次在我腦海中響起,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更深的寒意,“明公需立刻修書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許都?!?/p>
我猛地看向他。
郭嘉虛幻的手指在空中虛點,仿佛在勾勒無形的文字:“此信需言明三點。”
“其一,赤壁慘敗,乃天時不利,非戰(zhàn)之罪。主公身先士卒,力戰(zhàn)不退,然火勢滔天,人力難挽。”
“其二,我軍雖損兵折將,然筋骨未斷!曹仁、徐晃、張遼等大將尚在,北地精銳猶存!此乃重中之重,務(wù)必渲染!要讓留守諸公,讓天子,讓天下人皆知,我曹孟德,未倒!”
“其三,即刻點驗許都及沿途各郡府庫錢糧,征調(diào)民夫,務(wù)必于主公北歸途中,設(shè)立接應(yīng)糧站!糧草、藥材、冬衣,多多益善!速度要快!沿途若有地方官員推諉懈怠,許便宜行事之權(quán),可先斬后奏!”
他每說一點,光影構(gòu)成的指尖便在空中虛劃一下,仿佛有冰冷的文字烙印在空氣里。
“此信言辭需懇切悲壯,更要透出百折不撓之志!文若(荀彧)乃王佐之才,心思縝密,見此信,必知如何安撫朝野,籌措物資。有他在后方穩(wěn)住陣腳,明公方有喘息之機,以圖……東山再起?!?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最后四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我心臟狂跳!郭嘉這第二條計,才是真正的救命稻草!穩(wěn)定后方,保住基本盤,獲得補給!這比第一條的斷尾求生更重要!不愧是鬼才!眼光毒辣!
“紙筆!快!” 我顧不上身體的虛弱和疼痛,朝著艙外嘶聲喊道。
一個親兵連滾帶爬地沖進來,遞上被水浸濕又勉強烤干、皺巴巴的帛布和一支禿了毛的筆,墨盒里的墨汁也凍得半凝。
我一把抓過,手指因為寒冷和激動而劇烈顫抖。深吸一口氣,強行凝聚精神,按照郭嘉所言,用盡平生最快的速度,在粗糙的帛布上奮筆疾書。字跡潦草狂放,力透紙背,每一筆都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和不屈的狠勁!
“……臣操泣血頓首……天不佑漢,妖風(fēng)驟起,賊勢滔天……將士奮勇,死戰(zhàn)不退,然烈焰焚江,舟船盡毀……此非戰(zhàn)之罪,實乃天時之厄也!……然!我北地健兒,筋骨未折!曹仁、徐晃、張遼等皆在,百戰(zhàn)精銳猶存!此乃朝廷柱石,社稷根本!……臣雖身被數(shù)創(chuàng),九死一生,然此心昭昭,誓與賊勢不兩立!……懇請文若公,速調(diào)糧秣冬衣藥材,于華容、烏林、南郡諸道設(shè)站接應(yīng)!十萬火急!若有地方宵小推諉,阻我歸途者,殺無赦!……”
冰冷的墨跡在粗糙的帛布上蜿蜒,如同我此刻冰冷而決絕的心境。寫完最后一個殺伐凜冽的“赦”字,我猛地擲筆,將帛布卷起,用盡全身力氣嘶吼:“來人!選最健壯的戰(zhàn)馬!水性最好的斥候!八百里加急!送往許都荀令君手中!若有閃失,提頭來見!”
“諾!”一個渾身濕透、眼神卻依舊銳利的斥候沖進來,雙手顫抖著接過那卷如同燙手山芋又重若千鈞的帛書,塞入貼身的油布包,轉(zhuǎn)身如同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幾乎就在斥候沖出艙門的瞬間——
“報——?。?!”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嘶喊,伴隨著雜沓驚慌的腳步聲,猛地從甲板上傳來,瞬間刺破了船艙內(nèi)壓抑的死寂!
一個渾身浴血、頭盔都不知道丟到哪里去的傳令兵,連滾帶爬地撲進艙門,臉上混合著煙灰、血污和極致的恐懼,聲音因為過度驚駭而尖利刺耳:
“丞……丞相!大事不好!東……東南方向!發(fā)現(xiàn)大批戰(zhàn)船!打……打的是江東‘周’字旗!是周瑜!周瑜追上來了?。?!”
“周瑜”二字,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所有人的頭頂!
船艙內(nèi)僅剩的幾個親兵瞬間面無人色,身體抖如篩糠。剛剛因撤離命令而勉強維持的秩序,瞬間土崩瓦解!絕望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再次淹沒了每一個人!
典韋那龐大的身軀如同炮彈般沖了進來,巨戟上還在往下滴著水珠(顯然是剛執(zhí)行完鑿沉命令)。他聽到傳令兵的嘶喊,銅鈴大眼瞬間血紅,須發(fā)戟張,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周瑜小兒!安敢如此!末將這就去劈了他!” 說著就要往外沖。
“回來!” 我厲聲嘶吼,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和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腥甜!目光猛地轉(zhuǎn)向懸浮在半空、依舊一臉云淡風(fēng)輕的郭嘉。
郭嘉光影構(gòu)成的臉上,那抹玩味的笑容終于收斂了幾分。他深邃的眼眸微微瞇起,望向船艙外那被濃煙和夜色籠罩的東南方向,虛幻的手指輕輕摩挲著下巴,仿佛在飛速推演著什么。幾息之后,他轉(zhuǎn)回頭,目光落在我臉上,那眼神銳利如電,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冷靜。
“明公,” 他的聲音直接在我腦中響起,清晰而快速,再無半分戲謔,“沉船阻路,遲滯追兵!立刻!馬上!將所有能點燃的破船,全部點燃,橫亙于水道之上!不求殺敵,但求阻滯片刻!”
“同時,所有船只,立刻轉(zhuǎn)舵!向西北!進入云夢澤支流!那里水網(wǎng)密布,蘆葦叢生,可暫避鋒芒!”
沉船阻路?火攻阻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進入云夢澤?那片傳說中煙瘴彌漫、水道錯綜復(fù)雜的沼澤地?!
我瞳孔驟縮!但此刻,已沒有半分猶豫的時間!周瑜的追兵就在身后!這是唯一的生路!
“典韋!” 我猛地看向那頭發(fā)怒的雄獅,聲音因為極致的緊張而嘶啞變形,“聽見了嗎?!沉船!點火!阻敵!所有船只,立刻轉(zhuǎn)向西北!進云夢澤!快——?。?!”
“諾?。?!” 典韋雖不解其意,但軍令如山!他發(fā)出一聲炸雷般的咆哮,巨大的身軀撞開艙門,帶著無邊的怒火和殺意,沖入了外面更加混亂和絕望的夜色之中。
“點火!沉船!阻敵!”
“轉(zhuǎn)舵!西北!進云夢澤!”
聲嘶力竭的命令和士兵們絕望的吶喊,瞬間撕裂了寒冷的夜空。
我掙扎著想要站起,身體卻因脫力和劇痛再次重重跌回冰冷的木板。眼前陣陣發(fā)黑,耳中嗡嗡作響,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如同催命的鼓點。
郭嘉那半透明的身影無聲地飄到我面前,微微俯身。光影構(gòu)成的臉上,第一次沒有了戲謔,只剩下一種近乎凝重的審視。他虛幻的手指,輕輕點向我劇烈起伏的胸口,那指尖仿佛帶著一絲微弱的涼意。
“明公,” 他的聲音在我混亂的意識中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真正的亡命……才剛剛開始。撐住了?!?/p>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船身猛地一震,開始劇烈轉(zhuǎn)向!與此同時,東南方向,隱隱傳來了低沉而密集的戰(zhàn)鼓聲,如同地獄的召喚,穿透濃煙與夜色,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