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乘縣的炊煙在暮色里歪歪扭扭地升起，帶著焦糊味。劉锜站在被燒毀的偽齊營寨前，青霜劍的劍鞘上還沾著未干的血漬——那是白日里斬殺最后三名死士時濺上的。副將正指揮士兵清理瓦礫，偶爾有金屬碰撞聲傳來，是從灰燼里翻出的箭鏃或刀環(huán)。
“將軍，帳外有個老丈求見，說是江乘縣的里正，帶了些干糧。”親衛(wèi)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劉锜轉(zhuǎn)身時，看見個穿粗布短打的老漢，手里拎著個藤筐，筐里是熱騰騰的麥餅，還冒著白氣。老漢看見他身上的甲胄，腿一軟就想跪，被劉锜伸手扶住了。
“老丈不必多禮?！彼舆^麥餅，咬了一口，粗糲的口感帶著淡淡的咸味，“百姓們都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安置好了?！崩蠞h搓著手，眼里含著淚，“多謝將軍除了張賊，不然俺們這江乘縣，遲早被偽齊的兵刮成骨頭渣?！彼蝗粔旱吐曇簦鞍辰裨缛ヌJ葦蕩拾柴，看見那邊埋著些東西，黑布裹著，像是......像是兵器?！?/p>
劉锜心里一動。張邦昌的親衛(wèi)死士已悉數(shù)剿滅，怎么還會有兵器？他讓親衛(wèi)取來鐵鍬，跟著老漢往蘆葦蕩走。暮色漸濃，蘆葦在風(fēng)中搖出沙沙聲，像是有人在暗處低語。
“就在這兒。”老漢指著一處新翻的泥土，“昨兒還沒有，定是夜里埋的?！?/p>
鐵鍬下去沒幾寸，就碰到了硬物。劉锜示意親衛(wèi)停手，自己蹲下身刨開泥土，露出黑布的一角。掀開布時，他瞳孔驟然收縮——底下不是兵器，是十幾具尸體，都穿著宋軍的衣甲，胸口有箭孔，箭頭是偽齊軍的制式。
“這是......”副將倒吸一口涼氣。
“是上個月派來江乘縣偵查的斥候。”劉锜認(rèn)出其中一個絡(luò)腮胡，是滁州義軍里的老兵，擅長追蹤，“張邦昌竟把他們藏在這兒，是想等風(fēng)聲過了，再偽裝成宋軍自相殘殺的假象。”他摸了摸尸體的脖頸，皮膚尚有余溫，“昨夜剛殺的。”
老漢嚇得臉色發(fā)白，癱坐在地上：“天殺的張賊......這可是保家衛(wèi)國的兵啊......”
劉锜沒說話，只是將尸體一具具抬出來，用蘆葦蓋上。暮色徹底沉下來時，他望著建康方向，青霜劍在鞘中輕顫——張邦昌雖已被擒，但他留下的毒瘤，遠(yuǎn)比想象中更深。
“備馬?！彼酒鹕?，麥餅的余味在嘴里變得苦澀，“回建康。這些尸體，得讓官家親眼看看?！?/p>
趕回建康時，大慶殿的燈火還亮著。劉锜沒等通報就闖了進(jìn)去，正撞見趙構(gòu)在看一份奏折，胡銓站在旁邊，眉頭緊鎖?？匆妱㈣煖喩韼а剡M(jìn)來，趙構(gòu)放下奏折，目光落在他身后親衛(wèi)抬著的尸體上。
“這是......”
“是上個月失蹤的斥候。”劉锜聲音沙啞，“被張邦昌的人殺了，埋在江乘縣蘆葦蕩，還想栽贓我軍?！?/p>
趙構(gòu)走到尸體旁，蹲下身翻看箭孔，手指撫過箭頭的刻痕——那是偽齊軍特有的“楚”字標(biāo)記。他站起身時，臉色比殿里的青銅鼎還沉：“張邦昌在牢里還說自己是被逼的？這些人，也是被逼著殺的？”
胡銓低聲道：“臣剛審了潤州押來的死士，供出張邦昌早在三個月前，就命人在江南各州安插了暗樁，都是些被他收買的地方小吏，專司傳遞軍情?！?/p>
劉锜心頭一震：“難怪金人對我軍布防了如指掌，原來是有內(nèi)鬼！”他想起滁州之戰(zhàn)時，金人總能精準(zhǔn)避開伏擊圈，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巧合，如今想來，竟是張邦昌的暗樁在作祟。
趙構(gòu)走到龍椅旁，抓起那塊寫滿字的木板，紅筆在“暗樁”二字上重重一劃：“劉锜，你帶三百銳士，拿著這份名單，去各州清剿。記住，一個活口都不要留——”
“陛下！”劉锜打斷他，“暗樁里多是地方小吏，有些或許是被脅迫的......”
“脅迫？”趙構(gòu)冷笑，將木板扔在他面前，“你看看這上面寫的，常州通判將我軍糧道繪圖獻(xiàn)給金人，導(dǎo)致五千弟兄餓死在溧水縣；湖州知縣為討好張邦昌，把抗金義士的家眷都賣到金營為奴——這些，也是脅迫？”
劉锜看著木板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每個名字旁都記著罪行，字跡被紅筆圈得觸目驚心。他想起江乘縣蘆葦蕩里的尸體，想起那些被燒得焦黑的死士，突然明白趙構(gòu)為何如此決絕。
“末將領(lǐng)命?！彼麊蜗ス虻?，青霜劍的劍柄硌得手心生疼。
離開大慶殿時，胡銓追了出來，塞給他一張紙條：“這是陛下讓人查的，張邦昌在汴梁還有個私庫，藏著他多年搜刮的財(cái)寶，說是要留給金人做‘投名狀’。地址在......”
劉锜展開紙條，上面寫著“汴梁城朱雀街西巷三號”。他抬頭望向北方，月光正照在城墻的垛口上，像一道冰冷的刀痕。
“胡大人，”他將紙條塞進(jìn)懷里，“若我去汴梁，滁州的防務(wù)......”
“陛下已讓岳飛接管?！焙屌牧伺乃募绨颍霸缹④娬f了，你盡管去，滁州有他在，丟不了?！?/p>
三日后，劉锜帶著三百銳士抵達(dá)常州。通判府的大門緊閉，門縫里透出燈火。他讓人圍著府邸，自己則攀上西墻，聽見里面?zhèn)鱽硭惚P聲——那通判竟還在清點(diǎn)家產(chǎn)，絲毫不知死期已至。
“李通判倒是好興致。”劉锜破窗而入時，青霜劍抵住了對方的咽喉。
李通判嚇得癱在地上，算盤珠子撒了一地：“將軍饒命！都是張邦昌逼我的！我只是個小官，不敢不從??！”
劉锜看著他手指上的玉扳指——那是江南上等的羊脂玉，尋常通判十年俸祿也買不起。他想起木板上寫的“溧水縣五千亡魂”，劍鋒微微用力，血珠順著對方的脖頸滑落。
“你的命，抵不了五千弟兄的命?！?/p>
清剿暗樁的日子里，劉锜的劍染了越來越多的血。在湖州，他撞見知縣正準(zhǔn)備將義士家眷送上金人的船，青霜劍出鞘時，將船帆劈成了兩半；在蘇州，他從城隍廟的神像后搜出暗樁，那人竟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道士，手里還攥著給金人報信的密信。
“老道為何要做這通敵叛國之事？”劉锜劍指其眉心。
老道士笑了，露出沒牙的嘴：“張邦昌許我，等金人占了江南，就讓我做道教總管?！彼蝗怀瘎︿h撞過來，“我這條命，換個前程，值了！”
劍鋒刺穿胸膛時，劉锜看著老道士眼里的瘋狂，突然覺得一陣惡心。他轉(zhuǎn)身走出城隍廟，江南的春雨淅淅瀝瀝地落下，打濕了他的甲胄，卻洗不掉劍上的血腥味。
“將軍，下一站是潤州?！备睂⑦f來雨披，“胡大人的信，說潤州知府王時雍的余黨，藏在金山寺里?！?/p>
金山寺的鐘聲在雨里聽著格外沉悶。劉锜讓人守住山門，自己帶著親衛(wèi)往寺內(nèi)走。大雄寶殿里，佛像前的燭火明明滅滅，十幾個和尚正圍著一個穿袈裟的胖和尚，像是在議事。
“慧能大師，咱們真要幫王大人逃去金營？”一個小和尚怯生生地問。
胖和尚——也就是慧能，拍著桌子怒道：“王大人給了寺里五百兩銀子，不幫他幫誰？等金人來了，我這金山寺照樣香火鼎盛！”
劉锜一腳踹開殿門，青霜劍在雨夜里泛著寒光：“五百兩銀子，買你們的佛心？”
慧能嚇得躲到佛像后：“將軍！出家人慈悲為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慈悲？”劉锜指著佛像前的功德箱，“這里面的銀子，是百姓們求平安的香火錢，你卻拿去給通敵的叛賊鋪路，這也叫慈悲？”他想起滁州那些連飯都吃不上的義軍，心口像是被巨石壓住。
廝殺在佛殿前展開。這些和尚平日里念經(jīng)，動手卻狠辣，禪杖掃過來帶著風(fēng)聲，戒刀劈砍時毫不留情。劉锜的青霜劍穿過一個和尚的禪杖，挑飛他手里的戒刀，劍鋒轉(zhuǎn)了個彎，卻在觸及對方咽喉時停住了——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和尚，眼里滿是恐懼。
“放下刀，滾?！?/p>
小和尚愣了愣，連滾帶爬地跑了。劉锜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十五歲時，剛?cè)胲姞I，第一次上戰(zhàn)場，也是這樣嚇得渾身發(fā)抖。
慧能見勢不妙，想從后門逃跑，卻被親衛(wèi)堵住。他看著劉锜步步逼近，突然從懷里掏出個瓷瓶，往地上一摔——煙霧彌漫開來，帶著刺鼻的氣味。
“迷藥！”劉锜屏住呼吸，揮劍劈開煙霧，卻見慧能已翻墻而逃。
“追！”
雨夜里，兩人一前一后在屋頂上追逐?；勰苁煜さ匦危戎咂缏钠降?，劉锜卻因甲胄沉重，幾次險些滑倒。追到江邊時，慧能跳上一艘小船，船夫正等著他，船槳一撐，就要離岸。
“哪里走！”劉锜縱身躍上船，青霜劍直指慧能后心。
慧能突然轉(zhuǎn)身，手里拿著個火把，身后竟是一船的火藥桶：“同歸于盡吧！”
劉锜瞳孔驟縮，揮劍斬?cái)嗷鸢训睦K索，同時一腳將慧能踹進(jìn)江里?；鹚幫氨换鹦菫R到，發(fā)出滋滋的聲響。他抱起一個火藥桶扔進(jìn)江里，卻聽見身后傳來爆炸聲——另一個桶被點(diǎn)燃了。
沖擊波將他掀進(jìn)江里，冰冷的江水瞬間灌滿了口鼻。他掙扎著浮出水面，看見小船在火光中四分五裂，慧能的尸體在江面上漂浮，像段朽木。
親衛(wèi)們劃船趕來，將他拉上船。劉锜咳出幾口江水，看著燃燒的小船在江面上慢慢沉沒，青霜劍還緊緊握在手里，劍身上的血跡被江水沖刷得干干凈凈。
“將軍，潤州的暗樁清完了?！备睂⑦f來干凈的布巾，“下一步去哪？”
劉锜望著汴梁方向，雨絲打在他臉上，冰涼刺骨。他從懷里摸出胡銓給的那張紙條，朱雀街西巷三號——張邦昌的私庫，或許藏著更多秘密。
“去汴梁?！彼粮赡樕系乃曇魣?jiān)定，“張邦昌留下的孽，該徹底清算了。”
船往北岸劃去，槳聲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劉锜想起趙構(gòu)在大慶殿里說的話：“朕要的，不光是收復(fù)建康，是整個中原?！彼站o青霜劍，劍身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汴梁的朱雀街，他小時候隨父親去過，那時街上熱鬧非凡，賣糖人的、說書的、耍雜耍的，擠得水泄不通。如今想來，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等收復(fù)了汴梁，”他低聲自語，“定要再去朱雀街，買串糖人?！?/p>
親衛(wèi)們聽了，都笑了起來。笑聲在雨夜里蕩開，驅(qū)散了些許血腥味。劉锜看著他們年輕的臉，突然覺得，那些死去的弟兄，那些還在滁州練兵的義軍，還有江南的百姓，都在等著這一天。
雨漸漸停了，天邊透出微光。劉锜望著北岸的輪廓，青霜劍在手里微微顫動，像是在迫不及待地要飲敵人的血。
船近北岸時，晨霧正濃。劉锜讓三百銳士扮作商販，青霜劍藏在貨箱夾層里，自己則換上粗布長衫，腰間別著柄不起眼的鐵尺——這是他從慧能尸身上搜來的，尺身刻著“金山寺”三字，倒像個真正的游方僧人。
“將軍，前面就是汴梁城門了。”副將指著霧中的城樓，墻垛上隱約有金兵巡邏的身影，“守城的是金兀術(shù)的親衛(wèi)，盤查得緊?！?/p>
劉锜摸出懷里的通關(guān)文牒，那是從王時雍余黨身上搜來的，上面蓋著偽齊的印信，寫著“江南藥材商”。他將文牒遞給城門兵時，故意讓袖口露出半截佛珠——那是昨夜從金山寺帶的，木珠上還沾著香火味。
金兵捏著文牒翻來覆去地看，突然用生硬的漢語問：“張邦昌，認(rèn)識？”
劉锜心里一緊，面上卻堆起笑：“認(rèn)得認(rèn)得，偽齊的大官家嘛?？上О?，聽說被宋兵抓了，這買賣都不好做了。”他從貨箱里摸出兩包藥材，塞給金兵，“上好的當(dāng)歸，給弟兄們補(bǔ)補(bǔ)身子?！?/p>
金兵掂了掂藥材，揮揮手放他們進(jìn)城。穿過城門洞時，劉锜看見墻根下坐著些乞丐，都穿著破爛的宋服，看見他們這些“商販”，眼里沒有光，只有麻木。
朱雀街比記憶里蕭條了大半。街邊的鋪?zhàn)邮邪司抨P(guān)著門，倒是多了些掛著“大金”旗號的酒肆，里面?zhèn)鞒鼋鸨男αR聲。劉锜按著貨箱里的劍，走到西巷口時，看見三號門是座青磚小院，門楣上的“張府”匾額被人用黑漆涂了，只留下模糊的輪廓。
“就在這兒?！彼H衛(wèi)使個眼色，假裝討水喝，敲響了院門。
開門的是個老仆，看見他們，渾濁的眼里閃過驚慌：“你們是......”
“張大人的故人，送藥材的?！眲㈣煻⒅掀偷氖?，那手上有厚繭，像是常年握刀的人。
老仆剛要關(guān)門，劉锜已側(cè)身擠了進(jìn)去。院里堆著些枯柴，像是許久沒人打理，可墻角的青苔卻被踩得發(fā)亮——分明有人常來。他突然踹開正屋的門，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個佛龕，供著塊木牌，寫著“楚帝張公之位”。
“搜！”
親衛(wèi)們立刻動手，翻箱倒柜的聲響驚動了后院。劉锜追過去時，正看見個穿黑衣的人翻墻，他甩出鐵尺，正中對方腳踝。那人摔在地上，露出腰間的令牌——是金人的“細(xì)作營”標(biāo)記。
“說！私庫在哪？”劉锜踩住他的背，鐵尺抵住后頸。
那人咬著牙不說話，突然往嘴里塞了什么。劉锜捏住他的下巴，摳出個黑丸子，卻已來不及，那人嘴角流出黑血，眼睛瞪得老大。
老仆在一旁抖得像篩糠：“在......在佛龕底下，有地窖......”
撬開佛龕，果然有塊石板。掀開時，一股霉味撲面而來，地窖里堆著十幾個木箱，打開一看，劉锜倒吸一口涼氣——里面不是金銀，是密密麻麻的賬冊，每本都記著“某年某月，送金人糧草多少”“某官受賄多少，愿為內(nèi)應(yīng)”。
最底下的箱子里，還有幅地圖，標(biāo)注著金人在河北的布防，甚至有支紅筆圈出了滁州的位置。
“原來如此?！眲㈣熚站o青霜劍，賬冊上的墨跡未干，看來張邦昌到死都在給金人效力。
這時，院外傳來馬蹄聲，是金兵巡邏隊(duì)。劉锜讓親衛(wèi)們將賬冊塞進(jìn)貨箱，自己抓起那幅地圖，用鐵尺挑了挑佛龕里的香灰，蓋住地窖入口。
“走后門?！彼浦掀屯穹孔?，“帶你去個安全的地方?！?/p>
老仆突然哭了：“將軍，老奴不是細(xì)作......老奴是開封府的舊差，被逼著守這院子的......”
劉锜回頭看了眼正屋的木牌，突然想起張邦昌在大慶殿里尿褲子的模樣。他揮揮手，讓親衛(wèi)帶著老仆先走，自己則點(diǎn)燃了貨箱里的藥材——當(dāng)歸燃起來有濃煙，正好能擋住金兵的視線。
跑出西巷時，身后傳來金兵的呵斥聲。劉锜鉆進(jìn)條窄巷，聽見青霜劍在貨箱里輕響，像是在催促。他想起滁州的岳飛，想起建康的趙構(gòu)，想起江乘縣的蘆葦蕩，腳步不由得加快了。
這趟汴梁之行，收獲比想象中多。那些賬冊和地圖，才是張邦昌留下的最毒的東西。
等回到江南，該讓這些東西，見見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