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的手指在卷軸上緩緩劃過，指腹碾過那些洇著墨跡的名字，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油燈的光暈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溝壑，鬢角的白發(fā)沾著雪粒，像是結了層霜。
“果然如此?！彼吐曊f，聲音里帶著咬牙的力道，“張邦昌這老賊，竟連禁軍中的都虞候都收買了。”
劉锜湊近去看，卷軸末尾蓋著枚朱紅大印，是胡銓的私章，印泥邊緣有些模糊，顯然是倉促間蓋上去的。他忽然注意到岳飛的袖口在滴血，暗色的血珠落在卷軸的空白處，暈開小小的圓點。
“將軍受傷了？”
岳飛抬手抹了把臉，才發(fā)現(xiàn)小臂上的傷口裂開了，血順著甲縫往下淌：“無妨，昨夜突圍時被流矢擦到的?！彼麑⒕磔S仔細卷好，塞進貼身的錦囊里，“這東西比我的命還重要，得盡快送出去?！?/p>
廟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小了，只剩下風穿過破窗欞的嗚咽聲。趙九靠在神龕旁打盹，睫毛上結著細小的冰粒，李三柱正用火炭給他烤著凍硬的干糧，餅子的焦香混著煙火氣在廟里彌漫。
“王進呢？”劉锜突然想起那個校尉。
岳飛的眼神暗了暗：“沒能突圍出來?！彼鸲牙锾砹烁瘢鹦青枧菊ㄩ_，“他是我從相州帶出來的兵，跟著我打了七年仗，昨天為了掩護弟兄們，把蓮衛(wèi)引到了城西的草料場?！?/p>
草堆里傳來窸窣響動，趙九猛地坐起來，茫然地四處張望，直到看見跳動的火光才定了神。他摸了摸懷里，掏出半塊凍成硬塊的牛肉，是之前松樹上的紅綢包里剩下的，遞到岳飛面前：“將軍，您吃。”
岳飛接過牛肉，用刀背敲碎冰殼，掰了半塊塞回少年手里：“你正長身子，多吃點。”他自己嚼著剩下的肉，慢慢說，“蓮衛(wèi)的人之所以能一路設伏，是因為他們手里有個叛徒——前陣子被我軍俘虜?shù)纳徯l(wèi)百夫長，姓秦，據(jù)說跟朝中某位大人沾親帶故?！?/p>
“秦檜？”劉锜皺眉。
“正是?！痹里w往火堆里啐了口，“那老狐貍表面上幫著咱們籌措糧草，暗地里卻給蓮衛(wèi)遞消息。這次他們能精準摸到破廟，十有八九是秦檜的手筆?！?/p>
李三柱突然拍了下大腿：“難怪剛才在城門見著王進時，他鎧甲里露著紅綢！怕是早就被蓮衛(wèi)盯上了，故意引咱們來這兒！”
“不全是。”岳飛搖頭，“王進是想把你們往密道送，那密道本是通往后山的，沒想到被蓮衛(wèi)改了方向。他臨死前點燃了草料場，就是想給咱們報信——煙火能燒半個時辰，足夠咱們轉移了?！?/p>
劉锜走到破窗邊，往外看了看。天邊已經泛起淡青色，雪停了，月亮從云縫里鉆出來，給破廟的屋頂鍍上層銀霜。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三下，是三更天了。
“接下來去哪？”他問。
“去牛頭山?！痹里w站起身，鎧甲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那里有我的三千背嵬軍，是咱們最后的底氣。等過了年開春，就帶著弟兄們殺回臨安，把這些奸賊連根拔了?！?/p>
趙九突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半截斷箭：“將軍，這是俺在石橋下?lián)斓模^淬了毒?！?/p>
箭頭黑沉沉的，透著股腥氣。岳飛拿起來聞了聞，眉頭緊鎖：“是見血封喉的鶴頂紅，蓮衛(wèi)越來越下作了?！彼褦嗉咏o李三柱，“找個地方埋了，別傷著人?！?/p>
李三柱剛走到門口，突然縮了回來，壓低聲音：“外面有人！”
廟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寒風卷著雪沫灌進來，吹得油燈險些熄滅。十幾個黑影堵在門口，為首的人身披紫袍，手里把玩著枚玉佩，月光照亮他臉上的皺紋——是張邦昌！
“劉將軍，岳將軍，別來無恙啊。”張邦昌笑瞇瞇的，眼神卻像淬了冰，“老夫找你們找得好苦?！?/p>
岳飛將劉锜往身后一擋，青霜劍不知何時到了他手里：“老賊，你敢只身闖進來，就不怕有來無回？”
“有來無回？”張邦昌笑了，拍了拍手。廟外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地面都在微微震動，“老夫帶了五千蓮衛(wèi)，把這破廟圍得水泄不通，就算是只鳥也飛不出去?！?/p>
趙九嚇得往神龕后縮了縮，李三柱抄起根燒火棍，擋在少年身前。劉锜摸了摸劍柄上的紅綢，突然笑道：“張大人怕是忘了，岳將軍的背嵬軍向來擅長夜襲。”
張邦昌的臉色變了變，隨即又恢復如常：“背嵬軍？老夫早就派人盯著牛頭山了，他們要是敢動，不等下山就會被箭雨射成篩子?！彼白吡藘刹?，目光落在岳飛懷里的錦囊上，“把卷軸交出來，老夫可以饒你們不死，還保你們在朝中當個閑職，安度晚年。”
“呸！”岳飛往地上啐了口，“我岳家軍的弟兄，都是鐵打的漢子，就算是死，也不會做賣國求榮的勾當！”
張邦昌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神變得狠厲：“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我上！”
黑衣人蜂擁而上，刀光在油燈下閃成一片。岳飛揮劍迎上去，青霜劍舞得密不透風，劍氣掃過之處，黑衣人紛紛倒地。劉锜緊隨其后，劍鞘砸在一個蓮衛(wèi)的后腦勺上，那人哼都沒哼一聲就軟了下去。
李三柱舉著燒火棍，專打敵人的膝蓋，趙九也撿起塊石頭，趁人不注意就往對方腳上砸。廟太小，十幾個人擠在一起，兵器碰撞的聲音震得耳膜發(fā)疼，血腥味很快蓋過了煙火氣。
張邦昌退到門口，冷眼看著廝殺。他看見岳飛懷里的錦囊被刀劃破，卷軸掉了出來，連忙喊道：“搶卷軸！”
兩個蓮衛(wèi)撲向卷軸，卻被劉锜一腳一個踹倒。他剛要去撿，突然感覺后心一涼，低頭看見柄匕首從胸口穿了出來，鮮血順著刀尖往下滴。
“李三柱！”他不敢置信地回頭。
李三柱手里握著匕首柄，臉上滿是猙獰：“劉將軍，對不住了，張大人說，只要殺了你，就能讓我當指揮使。”
岳飛揮劍斬斷李三柱的手腕，匕首“當啷”落地。李三柱慘叫著捂著手，被趙九撲上來咬斷了喉嚨。少年滿嘴是血，眼睛紅得像要滴血：“俺早就看你不對勁！昨天在船上，你老往水里扔石子，原來是在給蓮衛(wèi)報信！”
劉锜靠在神龕上，胸口的血止不住地流。他看見張邦昌撿起了卷軸，正得意地笑著，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將青霜劍擲了出去。
劍穿透張邦昌的肩膀，將他釘在廟門上。卷軸從他手里滑落，被風吹得散開，上面的名字在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
“抓住他！”張邦昌疼得大叫。
剩下的蓮衛(wèi)撲向劉锜，卻被岳飛攔住。岳飛的鎧甲上全是血，不知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他將劉锜護在身后，劍刃上的血珠滴在地上，很快凍成了冰。
“將軍，快走！”趙九拽著岳飛的衣角，指向后墻，“那里有個狗洞！”
岳飛剛要說話，突然聽見遠處傳來號角聲，是岳家軍的沖鋒號！他眼睛一亮：“是背嵬軍！他們來了！”
廟外的蓮衛(wèi)突然騷動起來，傳來陣陣慘叫。張邦昌臉色慘白，掙扎著想拔出劍，卻被岳飛一腳踩住手腕。
“你的好日子到頭了?！痹里w的聲音冷得像冰。
背嵬軍沖進破廟時，張邦昌已經被捆成了粽子。士兵們舉著火把，照亮了滿地的尸體和血跡。一個校尉跑到岳飛面前，單膝跪地：“將軍，牛頭山的弟兄們殺過來了，蓮衛(wèi)的主力已經被擊潰！”
岳飛點了點頭，低頭看向劉锜。劉锜靠在神龕上，呼吸越來越微弱，胸口的血染紅了衣襟，像朵盛開的紅梅。
“劉將軍，撐?。 痹里w解開自己的鎧甲，裹在他身上，“軍醫(yī)馬上就到！”
劉锜笑了笑，指了指岳飛懷里的錦囊：“卷軸……收好……”他的手慢慢垂下去，眼睛卻望著窗外，那里，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趙九趴在劉锜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岳飛拍了拍少年的背，抬頭看向東方。風雪徹底停了，第一縷陽光穿過云層，照在破廟的屋頂上，積雪反射出耀眼的光。
“將軍，咱們往哪走？”校尉問。
岳飛望著陽光升起的方向，聲音堅定：“回臨安?！彼麚炱鸬厣系那嗨獎?，劍刃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把張邦昌和卷軸交給陛下，讓天下人都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奸賊！”
背嵬軍的士兵們齊聲吶喊，聲音震得山谷都在回響。趙九擦干眼淚，撿起李三柱掉在地上的刀，雖然還很稚嫩，卻握緊了刀柄，像個真正的戰(zhàn)士。
岳飛抱著劉锜的遺體，一步步走出破廟。陽光灑在他身上，將影子拉得很長。遠處的滁州城在晨光中漸漸清晰，城墻垛口上，岳家軍的大旗正迎風招展，像團燃燒的火焰。
他知道，前路還很長，還會有更多的廝殺和犧牲。但只要這面大旗不倒，只要還有像劉锜、王進這樣的弟兄，就一定能等到云開霧散的那一天。
風從耳邊吹過，帶著雪后的清新。岳飛深吸一口氣，邁開腳步，向著陽光升起的方向走去。身后，背嵬軍的隊伍像條長龍，在雪地留下串串堅定的腳印，一直延伸到遠方。
隊伍行至滁州城外的岔路口時，趙九突然停下腳步。少年懷里揣著劉锜那柄染血的青霜劍，劍鞘上的紅綢被風刮得獵獵作響。他望著通往臨安的官道，又回頭看向西邊的牛頭山，嘴唇抿成條倔強的直線。
“將軍，”他走到岳飛馬前，仰頭望著對方，“俺想回石橋看看?！?/p>
岳飛勒住馬韁，眉頭微蹙。石橋是昨夜廝殺最烈的地方，此刻怕是早已被蓮衛(wèi)的殘部占據(jù)。但他看著少年眼里的光——那光和劉锜臨死前望著朝陽的眼神如出一轍，終是點了點頭：“讓張校尉帶五個弟兄陪你去，日落前必須趕回?！?/p>
趙九用力點頭，接過張校尉遞來的干糧，轉身就往石橋方向跑。青霜劍在他背后晃悠，像塊沉甸甸的護身符。岳飛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盡頭，才策馬跟上大部隊，心里卻莫名想起劉锜說過的話：“少年人的心，比鐵甲還硬?！?/p>
官道旁的荒草上結著冰，馬蹄踏過發(fā)出脆響。岳飛掀開懷里的錦囊，卷軸被劉锜的血染透了邊角，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像是活了過來，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他忽然勒住馬，對身后的親兵道：“去查查，卷軸上有沒有秦檜的名字?！?/p>
親兵領命而去，岳飛望著遠處的炊煙，心里泛起陣寒意。張邦昌被捆在后面的囚車里，嘴里塞著破布，卻仍在嗚嗚掙扎，像頭不甘的困獸。岳飛想起昨夜破廟里的廝殺，李三柱那張猙獰的臉在眼前晃過，突然覺得這世道比寒冬的冰水還要冷。
“將軍，前面有座茶寮?！鼻颁h來報，“要不要歇歇腳？”
茶寮里空無一人，灶臺上的鐵鍋還冒著熱氣，顯然主人是倉促離開的。岳飛讓士兵們警戒，自己走到灶臺邊，掀開鍋蓋——里面燉著鍋蘿卜湯，湯面上結著層薄油，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他盛了碗，剛要喝，突然瞥見灶臺縫里塞著張紙條。
紙條是用炭筆寫的，字跡潦草：“秦檜今晨入宮，恐對卷軸不利?！?/p>
岳飛捏緊紙條，指節(jié)泛白。他猛地轉身，對親兵道：“加速前進！必須在明日午時前趕到臨安！”
囚車里的張邦昌突然劇烈掙扎起來，嘴里的破布掉落在地，嘶啞地喊：“岳飛！你斗不過他們的！這卷軸就是催命符！”
岳飛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冷得像冰：“老賊，你可知劉將軍為何要把劍擲向你？”他沒等對方回答，便策馬前行，“因為他知道，有些東西，比命還重要?！?/p>
夕陽西下時，趙九終于趕回了隊伍。少年褲腳沾滿污泥，臉上劃了道血口子，懷里卻抱著個用油布包著的東西。他跑到岳飛馬前，解開油布——里面是半截斷矛，矛尖上還掛著塊撕碎的蓮衛(wèi)戰(zhàn)袍。
“俺在石橋下找到的，”趙九喘著氣，眼里閃著光，“王驛卒的矛，他果然沒降。”
岳飛接過斷矛，矛桿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王”字，是老兵們常用的記號。他忽然想起王驛卒送他們上船時說的話：“俺在這兒守了三十年，閉著眼都能摸到對岸的蘆葦?！痹瓉砟遣皇谴蹬?，是真的把命拴在了石橋上。
“把它收好?！痹里w將斷矛遞給趙九，“等殺回石橋，就用它立塊碑?！?/p>
少年用力點頭，小心翼翼地將斷矛揣進懷里，和青霜劍并排貼著心口。隊伍繼續(xù)前行，月光灑在官道上，像條銀色的帶子。岳飛抬頭望著天邊的獵戶座，忽然覺得肩上的擔子輕了些——劉锜的血，王驛卒的矛，還有趙九懷里的劍，這些東西比任何鎧甲都要堅固。
囚車里的張邦昌不知何時安靜了，只是望著月亮，嘴里念念有詞。岳飛懶得理他，策馬走在最前面，青霜劍的劍穗在風中輕晃，像顆跳動的火星。他知道，前路還有更多的荊棘，但只要這星火不滅，總有天亮的時候。
子時的風最烈，刮在臉上像刀割。岳飛突然勒住馬，側耳傾聽——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不是自己人的動靜。他抬手示意隊伍停下，握緊了腰間的劍：“戒備！”
黑暗中沖出隊騎兵，火把照得人臉通紅。為首的人身披紫袍，竟是本該在囚車里的張邦昌！岳飛心頭一震，回頭看向囚車——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根被割斷的麻繩在風中搖晃。
“岳飛，沒想到吧？”張邦昌舉著火把，笑得得意，“你以為贏了，其實早就掉進了秦大人的圈套。”
岳飛沒說話，只是舉起了劍。月光照在劍刃上，映出他眼里的光。身后的背嵬軍齊聲吶喊，聲音震得大地都在顫。他知道，今夜又是場硬仗，但握著劍的手卻穩(wěn)得很——因為他懷里的卷軸，比任何誓言都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