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溪水里漂了整整一夜。
趙九靠在船板上昏睡,傷口滲出的血在粗布衫上凝成暗褐色的硬塊,像塊凍住的肝。李三柱撐著篙,竹篙插入水底時帶起一串碎冰,嘩啦一聲碎在船邊,驚得幾只水鳥撲棱棱飛起,翅膀掃過水面的聲音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劉锜裹緊了那件磨破袖口的棉袍,懷里的卷軸被體溫焐得半干,布面皺得像張老樹皮。他望著天邊泛起的魚肚白,霧氣在水面上慢慢化開,露出對岸的蘆葦叢——比來時見到的更高,稈子上結著冰殼,風一吹就發(fā)出細碎的碰撞聲,像無數人在暗處磨牙。
“將軍,前面該上岸了?!崩钊穆曇魩е鴿庵氐睦б?,眼球上布滿血絲,“按王驛卒說的,過了這片蘆葦蕩,往東南走二十里就是滁州地界。”
劉锜點頭,彎腰拍醒趙九。少年猛地坐起來,手條件反射地摸向腰間——那里本該掛著把短刀,昨夜在石橋混戰(zhàn)中丟了。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直到看見劉锜手里的青霜劍,才想起自己還活著,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最終只化作一聲沙啞的咳嗽。
“能走嗎?”劉锜扶他起身。
趙九用力點頭,腳剛踩到岸邊的凍土,卻疼得踉蹌了一下。他的草鞋早就磨穿了,腳趾頭凍得發(fā)紫,在泥地上留下串歪歪扭扭的血印。李三柱解下自己的綁腿扔給他:“裹上,別凍掉了腳趾頭,到了滁州還得跟著將軍殺賊呢?!?/p>
少年紅著眼圈接過,笨手笨腳地往腳上纏,綁腿上還沾著王貴的血,已經凍成了暗紅色的冰碴。
蘆葦蕩比想象中難走。冰層下的爛泥陷住了靴底,每拔一步都像扯著筋,褲腳很快就結了層冰殼,沉甸甸地墜著。劉锜走在最前面,青霜劍劈斷擋路的枯葦,劍風卷著冰粒打在臉上,像細小的針在扎。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蘆葦漸漸稀疏,遠處露出片黑黢黢的林子。李三柱突然停住腳,指著林邊的幾棵樹:“將軍你看,那樹上有記號。”
樹干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岳”字,旁邊畫著個箭頭,指向林子深處。劉锜摸了摸刻痕,邊緣還很新鮮,像是剛刻上去的。他示意兩人跟上,自己握緊劍,貓著腰鉆進林子。
林子里積著層薄雪,是昨夜下的。雪地上印著雜亂的腳印,有草鞋的,有皮靴的,還有馬蹄印,顯然剛有人經過。趙九突然拽了拽劉锜的衣角,指著一棵松樹:“將軍,那上面有東西?!?/p>
松樹枝椏上掛著個紅綢包,被風吹得來回晃。劉锜解下來打開,里面是塊熟牛肉,用油紙包著,還帶著點余溫,旁邊塞著張字條,是岳飛的筆跡,筆鋒剛硬如刀:“過林后見土坡,坡上有哨卡,亮此綢可入營。”
“岳將軍果然在這兒!”李三柱咧嘴笑起來,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冰粒,“這下咱們可算到地方了?!?/p>
劉锜把牛肉分給兩人,自己咬了一口,肉里摻著花椒,是岳家軍行軍時常用的做法,既能防腐,又能驅寒。他望著字條上的字,心里卻沉了沉——岳飛向來謹慎,哨卡從不設在明處,這次卻用紅綢做記號,還留了字跡,不像是他的風格。
“小心點?!彼鸭t綢系在劍柄上,“別大意?!?/p>
出了林子,果然見著片土坡。坡頂上搭著個草棚,隱約能看見棚下有人影在動。劉锜舉起系著紅綢的劍,慢慢往上走,走到坡頂才發(fā)現,草棚里只有兩個哨兵,都穿著岳家軍的鎧甲,卻低著頭,像是在打瞌睡。
“來者何人?”其中一個抬起頭,聲音懶洋洋的。
“宋軍劉锜,奉胡銓大人之命,求見岳將軍?!?/p>
兩個哨兵對視一眼,突然都站了起來,手按在刀柄上。劉锜心里咯噔一下,這兩人的站姿不對,岳家軍的哨兵向來是左腿在前,重心壓低,這兩人卻是雙腳并攏,像廟里的泥像。
“岳將軍有請?!弊筮叺纳诒肿煨α?,露出顆金牙,“跟我們來吧?!?/p>
他轉身往坡下走,腳步輕快得不像在雪地里走。劉锜給李三柱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護著趙九,自己握緊劍跟上。走了沒幾步,就聽見身后傳來兵器出鞘的聲音,他猛地回頭,看見那兩個哨兵已經拔出刀,刀身上刻著朵小小的蓮花——是蓮衛(wèi)的制式!
“果然是你們?!眲㈣煹穆曇衾涞孟癖?,“張邦昌的狗,竟敢冒充岳家軍!”
“死到臨頭還嘴硬?!苯鹧郎诒蛄颂蜃齑?,“張大人說了,只要取了你項上人頭,賞黃金百兩,還能進禁軍當差呢?!?/p>
話音未落,他已經揮刀砍過來,刀風帶著股腥氣,像是剛殺過生。劉锜側身躲開,青霜劍順勢劈向對方手腕,只聽“當啷”一聲,金牙哨兵的刀掉在地上,手腕上多了道血口子,血珠剛冒出來就凍成了冰。
另一個哨兵撲向李三柱,卻被趙九從后面抱住腿,狠狠一拽,摔了個嘴啃泥。李三柱抬腳就踩,靴底正中他的后心,只聽一聲悶響,那人抽搐了兩下就不動了。
金牙哨兵見狀,轉身就往坡下跑,嘴里還喊著:“快來人?。㈣熢谶@兒!”
劉锜追上去,劍鞘砸在他后腦勺上,打得他一個趔趄,接著一腳踹在他后腰,把人踹得跪在雪地里。他踩住對方的脖子,青霜劍抵在咽喉上:“說,岳將軍到底在哪?你們把他怎么了?”
金牙哨兵嚇得渾身發(fā)抖,牙齒打顫:“不......不知道......我們只是奉命守在這兒,等你自投羅網......”
“那岳將軍的字條是怎么回事?”
“是......是從一個俘虜身上搜來的......那人說......說岳將軍在滁州城里......”
劉锜心里一緊。俘虜?難道岳飛的人已經和蓮衛(wèi)交過手了?他剛要再問,突然聽見遠處傳來號角聲,不是岳家軍的調子,是蓮衛(wèi)的集結號!他低頭看了眼金牙哨兵,劍刃輕輕一送,血珠濺在雪地上,像朵綻開的紅梅。
“快撤!”他拽起趙九,“往滁州城方向跑!”
三人順著土坡往下沖,雪地里留下串雜亂的腳印。剛跑到坡底,就看見林子里沖出十幾個黑衣人,為首那人舉著面紅旗,正是蓮衛(wèi)的標志。他們顯然早有準備,分三路包抄過來,手里的弓箭已經拉滿,箭頭在雪光里閃著冷光。
“往左邊林子鉆!”劉锜喊道,揮劍劈斷射來的羽箭,箭頭擦著劍面飛出去,釘在旁邊的樹干上。
林子里的雪更深,沒過了膝蓋。趙九跑得慢,好幾次差點摔倒,李三柱干脆背起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劉锜。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夾雜著蓮衛(wèi)的怒罵:“別讓他跑了!張大人有令,要活的!”
劉锜突然停住腳,往旁邊一閃,躲在棵大樹后。等追得最近的兩個蓮衛(wèi)跑過,他猛地竄出來,劍刃從兩人脖頸間劃過,動作快得像道影子。溫熱的血濺在臉上,很快就凍成了冰,他卻像沒察覺似的,轉身繼續(xù)跑。
不知跑了多久,林子里的光線漸漸暗下來。雪越下越大,鵝毛似的雪花飄下來,很快就蓋住了腳印。身后的追趕聲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風雪里。劉锜靠在棵大樹上喘氣,胸口像被撕開一樣疼,肺里全是冰冷的空氣。
李三柱把趙九放下,少年已經凍得嘴唇發(fā)紫,渾身發(fā)抖,卻還在念叨:“俺爹說......說岳將軍的背嵬軍天下無敵......怎么會......”
“別瞎想?!眲㈣熃忾_自己的棉袍,披在趙九身上,“岳將軍不會有事的。”
他望著風雪彌漫的前路,心里卻沒底。蓮衛(wèi)敢冒充岳家軍設下陷阱,說明他們對滁州的情況了如指掌,甚至可能已經得手了。胡銓的字條說“速去滁州找岳飛”,可現在的滁州,到底是安全的港灣,還是另一個陷阱?
“將軍,你看那邊。”李三柱指著遠處,“好像有燈火?!?/p>
風雪里隱約能看見幾點昏黃的光,像是人家的燈火。劉锜瞇起眼,看了半晌才辨認出,那是城墻的輪廓——是滁州城!他心里一振,不管里面是什么情況,總得去看看。
“走,去城里?!彼牧伺内w九的臉,“到了城里,就能找到岳將軍了?!?/p>
往滁州城走的路全是凍土,腳踩上去咯吱作響。雪越下越大,把城墻都染成了白色,只有城門處留著片黑,像是張張開的嘴。城門下站著幾個守軍,穿著岳家軍的鎧甲,手里舉著火把,火光在風雪里搖搖晃晃。
劉锜放慢腳步,握緊了劍柄上的紅綢??斓匠情T時,守軍突然舉起刀:“站住!干什么的?”
“宋軍劉锜,求見岳將軍?!彼脸黾t綢。
守軍們對視一眼,為首的校尉往前走了兩步,仔細打量著他,又看了看李三柱和趙九,突然單膝跪地:“末將王進,參見劉將軍!岳將軍已經等您好幾天了!”
劉锜松了口氣,剛要說話,卻看見王進的鎧甲內側露出片紅色——是蓮衛(wèi)的紅綢!他的手猛地按住劍柄,卻見王進抬起頭,眼里沒有惡意,只有焦急:“將軍快進城,岳將軍在府衙等您,情況緊急!”
“岳將軍怎么知道我會來?”
“是胡大人派人送來的信,說您帶著重要東西,讓我們務必接應?!蓖踹M站起身,往旁邊讓了讓,“快請進吧,城里剛搜捕過蓮衛(wèi)的奸細,現在安全了?!?/p>
劉锜盯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里布滿血絲,卻很真誠。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邁步走進城門。城里很安靜,街道上積著雪,偶爾有巡邏的士兵走過,鎧甲碰撞的聲音在雪夜里格外清晰。
府衙就在城中心,門口站著兩個哨兵,見他們過來,立刻推開大門。院子里堆著幾堆篝火,十幾個士兵圍在火邊烤火,看見劉锜進來,都站了起來,齊聲喊道:“參見劉將軍!”
聲音洪亮,震得屋檐上的積雪簌簌往下掉。劉锜穿過院子,走進正堂,里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公案,案上點著盞油燈,燈芯爆出朵小小的火花。
“岳將軍呢?”他問跟進來的王進。
王進剛要說話,突然聽見外面?zhèn)鱽硪魂囆鷩W,接著是兵器碰撞的聲音。他臉色一變:“不好!是蓮衛(wèi)的人!他們怎么找到這兒的?”
劉锜沖到門口,看見院子里的士兵已經和一群黑衣人打了起來。那些黑衣人穿著岳家軍的鎧甲,卻在廝殺時露出了左臂的蓮花刺青——果然是蓮衛(wèi)!
“將軍快走!”王進拽著他往后堂跑,“后門有密道,能出城!”
后堂的墻壁上有塊松動的石板,王進搬開石板,露出個黑漆漆的洞口?!翱爝M去!”他把一盞油燈塞進劉锜手里,“沿著密道走,能到城外的破廟,岳將軍在那兒等您!”
劉锜看著他:“你怎么辦?”
“我掩護你們!”王進拔出刀,咧嘴笑了笑,“俺爹是岳將軍的老部下,他說過,軍人的本分就是護主!”
他轉身沖出去,大喊道:“保護劉將軍!跟我殺!”
劉锜咬了咬牙,拽著趙九鉆進密道,李三柱緊隨其后。密道里又黑又窄,只能容一個人彎腰前行,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腥氣。油燈的光照亮前方的路,地上的腳印雜亂,顯然剛有人走過。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前方出現了光亮。劉锜加快腳步,鉆出密道,發(fā)現自己站在一座破廟的后院里。廟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頂鄶嗬m(xù)續(xù)的咳嗽聲。
他推門進去,看見神像前點著盞油燈,一個身披鎧甲的將軍正坐在草堆上,背對著他,手里拿著塊干糧,慢慢啃著。
“岳將軍?”劉锜試探著喊道。
那將軍猛地回過頭,露出張飽經風霜的臉,正是岳飛!他看見劉锜,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快步走過來:“劉將軍,你可算來了!”
“岳將軍,你沒事?”劉锜看著他身上的鎧甲,上面沾著血污,顯然剛經歷過廝殺。
岳飛嘆了口氣:“差點就有事了。蓮衛(wèi)的人滲透得太深,連我的親衛(wèi)里都有他們的人。昨晚在城外遭了埋伏,損失了不少弟兄,好不容易才逃到這兒?!?/p>
他指著草堆:“快坐,暖和暖和。我讓人備了點酒,能驅寒。”
趙九和李三柱早就凍得不行,立刻在草堆上坐下。岳飛從懷里摸出個酒葫蘆,遞給劉锜:“嘗嘗,這是我從鄂州帶來的米酒,度數不高,能暖暖身子?!?/p>
劉锜接過葫蘆,剛要喝,突然停住了。他看見岳飛的左手——岳將軍常年握槍,虎口處有厚厚的老繭,可這人的左手虎口卻很光滑,像是從沒練過武。
“你是誰?”他猛地站起身,青霜劍出鞘,劍尖直指那人的咽喉。
那人臉色一變,突然從懷里摸出把匕首,刺向劉锜的小腹。劉锜側身躲開,劍刃橫掃,削掉了他的半邊耳朵。那人慘叫一聲,轉身就跑,卻被趕過來的李三柱一腳踹倒在地。
趙九點亮油燈,照亮那人的臉。劉锜看見他左耳后有顆黑痣——和陳安一模一樣!
“說!岳飛將軍到底在哪?”劉锜踩住他的胸口,劍尖抵住他的眼睛。
那人疼得渾身發(fā)抖,卻死死咬著牙,不肯說話。李三柱撿起塊石頭,剛要砸下去,突然聽見廟外傳來一陣馬蹄聲,接著是岳飛的聲音:“劉將軍可在里面?”
劉锜心里一喜,剛要應聲,卻看見地上那人露出了詭異的笑容。他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明白過來——這又是個陷阱!
“快躲起來!”他拽著趙九和李三柱鉆進神龕后面,那里有個狹小的空間,正好能容下三個人。
廟門被推開,岳飛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十幾個士兵。他環(huán)顧四周,看見地上的血跡和掉在地上的半邊耳朵,眉頭皺了起來:“人呢?”
“回將軍,剛才還在這兒。”一個士兵說道,“可能是從后門跑了?!?/p>
岳飛走到神龕前,盯著神像看了半晌,突然說道:“劉將軍,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劉锜握緊劍,心里猶豫不定。眼前的岳飛看起來很真實,虎口處的老繭,說話的語氣,都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傻厣夏侨说男θ?,卻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岳將軍,”他在神龕后喊道,“你左肩上的箭傷,是哪年在哪處戰(zhàn)場留下的?”
岳飛沉默了一下,緩緩說道:“建炎三年,建康城外,被金兀術的親衛(wèi)所傷?!?/p>
劉锜的心沉了下去。岳飛左肩上的箭傷是真的,但受傷的地點不是建康,是在常州!只有真正的岳飛和他的幾個心腹才知道這件事。
“出來吧?!痹里w的聲音里帶著疲憊,“我知道你在懷疑,換成是我,也會這樣?!?/p>
劉锜慢慢從神龕后走出來,青霜劍依舊握在手里。他看著岳飛,突然問道:“胡銓的信里,說蓮衛(wèi)滲透了禁軍,你打算怎么辦?”
岳飛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先清內奸,再圖北伐。這卷軸上的名字,不僅有趙構的親族,還有不少朝中大臣,必須盡快送到臨安,讓陛下知道張邦昌的狼子野心?!?/p>
劉锜這才松了口氣。胡銓的信里根本沒提卷軸的事,他是故意試探的。眼前的岳飛,是真的。
“岳將軍,你受苦了?!彼掌饎Γ瑥膽牙锾统鼍磔S,遞了過去,“這就是胡銓大人讓我交給你的東西?!?/p>
岳飛接過卷軸,小心翼翼地打開,借著油燈的光仔細看著。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