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nèi)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和壓抑的寂靜。柏原宸盤坐在角落的草席上,指尖正摸索著幾樣宋琦玉昨日撥給他的藥材——幾味普通的活血化瘀、清熱排毒的草藥,外加一味氣味辛辣的“蛇見愁”。他以“蠱毒余孽偶有躁動,需調(diào)配藥物壓制”為由討要,宋琦玉檢查后未發(fā)現(xiàn)劇毒之物,便允了。此刻,他正憑著記憶和觸感,將“蛇見愁”研磨成極細的粉末,混合了少許碾碎的干艾草和一種軍營附近常見的、氣味獨特的苔蘚粉末。這并非解蠱藥,而是一種能吸引特定毒蟲(尤其是喜陰濕、懼光的蜈蚣)的引蟲粉。他指尖捻著那點微涼的粉末,心中盤算著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撒在沈林常穿的某件外袍內(nèi)側(cè),讓他也嘗嘗被毒物“親近”的滋味——不致死,但足以讓他狼狽不堪,心驚肉跳幾日。
藥粉剛調(diào)配好,小心地包進一小塊油紙,還沒來得及藏好,帳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和急促的腳步聲。
“軍醫(yī)!快叫軍醫(yī)!”
“小沈主簿被毒蜈蚣咬了!在頸子上!”
“天??!腫得好快!”
柏原宸的動作猛地僵住。引蟲粉還捏在他指尖的油紙包里,尚未出手。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他。
幾乎在軍醫(yī)被喊走的下一刻,沉重的帳簾被“唰”地一聲粗暴掀開,帶著一股勁風(fēng)和濃烈的殺氣。宋琦玉的身影如同裹著風(fēng)暴的煞神,幾步就跨到了柏原宸面前。
“柏原宸!”宋琦玉的聲音低沉嘶啞,蘊含著滔天的怒火,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鋒,“你真是惡毒!本性難移!”
柏原宸抬起頭,灰蒙的眼“望”向聲音的方向,剛想開口辯解。
“沈林與你無冤無仇!不過是多問了幾句,你就用這等下作手段害他!”宋琦玉的胸膛劇烈起伏,前世沈林被折磨致死的慘狀與此刻帳內(nèi)沈林痛苦呻吟、頸項腫脹發(fā)黑的模樣在他腦中重疊,徹底點燃了他的理智,“我當(dāng)初就該讓你死在那老怪物手里!也免得你活著禍害他人!早知今日,在崖邊就不該多看你一眼!”
柏原宸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擰緊。他明白了,他被陷害了。好一個沈林!好一朵“小白花”!真是低估了他顛倒黑白、自導(dǎo)自演的本事!一股被愚弄的憤怒和被冤枉的屈辱直沖頭頂,但更深的,是一種尖銳的、被宋琦玉這劈頭蓋臉的謾罵和不信任刺穿的劇痛。他強壓下翻涌的氣血,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靜,盡管那嘶啞的嗓音里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我沒做?!?/p>
“你沒做?!”宋琦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怒極反笑。沈林那句虛弱又“無意”透露的“早上…就去給阿狗送了兩個肉包子…還看他配藥…”,此刻成了最“確鑿”的證據(jù),徹底蒙蔽了他的判斷?!澳悄愀嬖V我!沈林頸子上那只毒得發(fā)亮的鐵背蜈蚣是哪里來的?!軍營里多久沒見過這種劇毒之物了?!偏偏就在他給你送完東西之后?!偏偏就在你配了藥之后?!”
柏原宸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竄遍全身。沈林這局做得太絕,連“物證”都準(zhǔn)備好了!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有的解釋在對方認定的“事實”面前都蒼白無力。
宋琦玉看他沉默,更是認定了他的“心虛”。怒火燒灼著他的理智,他一步上前,大手猛地揪住柏原宸的衣襟,將他從草席上粗暴地拽了起來!
“你說跟你無關(guān)?那你身上藏的是什么?!拿出來!”宋琦玉幾乎是吼出來的,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毫不客氣地摸索、翻找。那力道極大,扯動了他身上未愈的傷疤,帶來陣陣刺痛。
柏原宸被拽得踉蹌,心中那點被冤枉的刺痛瞬間被更強烈的屈辱和憤怒取代。他掙扎著想推開宋琦玉的手:“宋琦玉!你放開!”
然而宋琦玉的動作更快,也更粗暴。他的手指猛地探入柏原宸剛剛藏藥粉的衣襟暗袋,精準(zhǔn)地捏住了那個小小的油紙包!
“這是什么?!”宋琦玉將那油紙包舉到柏原宸面前,盡管知道他看不見,那動作也充滿了暴戾的質(zhì)問。他捏著紙包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幾乎要將那薄薄的油紙捏碎。
柏原宸身體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說??!”宋琦玉厲聲逼問,將那紙包幾乎懟到柏原宸鼻尖,辛辣微腥的氣味彌漫開來,“別告 訴我是你壓制蠱毒的藥!是的話,你現(xiàn)在就給我吃下去!當(dāng)著我的面吃!”
帳內(nèi)死寂。只有宋琦玉粗重的喘息聲和柏原宸壓抑的呼吸聲。
那藥粉是什么,柏原宸心知肚明。它確實不是解藥,而是引蟲粉。吃下去?那無異于找死。
他無話可說。人證(沈林的“口供”)、動機(報復(fù))、物證(這引蟲粉)俱全,鐵證如山。沈林這一手,把他釘死在了“惡毒害人”的恥辱柱上。他所有的辯解,在宋琦玉被前世記憶和眼前景象刺激得赤紅的雙眼里,都成了“死不悔改”的狡辯。
看著柏原宸慘白著臉,抿緊嘴唇不發(fā)一言的樣子,宋琦玉心中最后一絲疑慮也煙消云散,只剩下被失望和憤怒吞噬的冰冷。他猛地松開揪著柏原宸衣襟的手,仿佛碰到了什么骯臟的東西,將他狠狠往后一搡!
柏原宸被推得連連后退,脊背重重撞在支撐營帳的木柱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傷處劇痛襲來,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
“滾?!彼午竦穆曇衾涞孟袢盘斓暮?,帶著刻骨的厭惡和徹底的失望,“給我滾出去!別再讓我看見你!”
“好……”柏原宸扶著劇痛的胸口,從牙縫里擠出這一個字。聲音嘶啞破碎,卻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
他摸索著,挺直了被傷痛折磨得搖搖欲墜的脊背,一步,一步,朝著營帳門口挪去。每一步都牽扯著身上的傷,每一步都像是在踩著自己被碾碎的尊嚴。
帳外的士兵顯然聽到了里面的激烈爭吵,也知道了沈林被毒蟲咬傷、矛頭直指“阿狗”的事情。他們看著這個滿臉可怖毒紋、雙目無神的“災(zāi)星”、“惡人”踉蹌著走出來,眼神里充滿了鄙夷、厭惡和一絲畏懼。沒有人阻攔,甚至有人嫌惡地往旁邊讓開幾步,仿佛怕沾染上他的晦氣。竊竊私語如同冰冷的針,扎在他的背上。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宋將軍好心救他,他居然害小沈主簿!”
“活該被趕出去!這種惡毒瞎子,死在外面最好!”
“看他那鬼樣子,真是晦氣!”
柏原宸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他憑著這幾日暗中摸索記住的方向和感覺,跌跌撞撞地朝著軍營大門走去。腳下的路并不平坦,碎石、坑洼,甚至丟棄的雜物,都成了他失明后的巨大障礙。他走得極其艱難,好幾次差點摔倒,全靠一股狠勁支撐著才沒有撲倒在地。那身宋琦玉的舊布衣,此刻顯得格外寬大空蕩,襯得他形銷骨立,狼狽不堪。
營門口的守衛(wèi)看到他,連問都懶得問一句,直接拉開了拒馬,眼神冷漠地看著這個被小將軍親自驅(qū)逐的“罪人”如同喪家之犬般,踉蹌著走出了軍營的保護圈,沒入外面荒野的暮色之中。
當(dāng)身后軍營的喧囂和燈火徹底被隔絕,柏原宸才猛地停下腳步。他扶著路邊一棵粗糙的樹干,劇烈地喘息著,胸腔里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憤懣、屈辱和……那被他強行壓下的、因宋琦玉的不信任和謾罵而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刺痛與冰涼。
虎落平陽被犬欺……不,是被一條偽裝成花的毒蛇狠狠咬了一口!他恨沈林的陰險算計,恨自己此刻的無力反擊,更恨……恨宋琦玉!
恨他那不分青紅皂白的暴怒,恨他那句句剜心的“惡毒”、“禍害”,恨他毫不猶豫的驅(qū)逐!六年前的背叛仿佛昨日重現(xiàn),將他在黑暗中好不容易抓住的一絲微光徹底掐滅。
以前那么多苦難——毒窟的折磨、手足的暗算、朝堂的傾軋、老怪物師叔的酷刑……他都咬著牙撐過來了。因為他心中燃燒著復(fù)仇的火焰,因為他相信自己終將拿回一切,讓所有負他之人付出代價!
沒有你宋琦玉……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來。沒有你宋琦玉,我柏原宸一樣能活下去!一樣能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