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爭猛地往下一坐,破舊的長凳發(fā)出了木頭輕微斷裂的聲音,在此刻寂靜的球場里顯得格外明顯。
孟易被這動靜弄愣了,一時間忘了要說什么,彭爭似乎沒聽到什么異響,保持著一臉見到鬼的表情看著他。
他臉上肉多,兩頰圓鼓鼓的,之前在地上蹭到的灰還均勻地掛在上面,但是孟易還是看到了那層灰下面,因為驚懼而泛起的紅暈。
跟個掉在地上的饅頭似的,還是上面抹腮紅的那種,孟易在心里比喻了一下。
彭爭是徹底被孟易嚇到了,在自己的嚴辭拒絕后這人還跟著他,還一路尾隨到這里,肯定有所圖。
他不由得想起之前看過的一個電影,女主被壞人綁架之后逃脫,遇到好心人解救,她如獲大赦,結(jié)果好心人跟之前的綁匪是一伙的,他才是最想要傷害女主的人。
那電影看得彭爭心堵得慌,沒想到自己今天就成了女主。他顫抖著看著這人身上的校服,幾乎篤定地認為他這件校服是借來的,誰沒事會在上面畫……一株桃花?
這沒準是他的殺人圖騰,就像V字仇殺者,或者“我來也”那種。
他的手攥緊了書包帶,眼睛死死地盯著人,做好了孟易一動手自己就把書包掄過去的準備。
孟易看著胖同學一臉緊張地看著自己,眼里寫滿了戒備,像個充滿了氣馬上就要爆炸的皮球,他沒忍住笑:“你該不會以為我跟他們是一伙的吧?”
彭爭繼續(xù)看著他沒說話,表示默認。
孟易頓時有點生氣,斂了笑,沒好氣地說:“我要來這打球,還沒賴你闖我地盤呢?”說完轉(zhuǎn)身去那個破舊的籃筐下面練球了。
砰砰的拍球聲和偶爾籃球砸到籃筐的叮咣聲交織在一起,讓這個稍顯詭異的球場頓時有了點人氣,彭爭又盯著他看了一會,見他只是自顧自地投籃,一眼也沒往他這邊看,稍稍放下了戒心,開始低頭整理自己。
他把書包里的東西翻出來,一樣一樣仔細檢查,筆沒斷,本沒破,卷子完好,又仔細查看了書包里外,除了臟了點,幾乎沒有破損,沒想到這國外的書包質(zhì)量還真挺好。
他稍微松了口氣,心情沒那么糟了,抬頭看見孟易還在那練球,不知道怎么的感覺到一絲安心。
他把東西裝回去,站起來動了動身體,轉(zhuǎn)頭,扭脖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胳膊,除了皮肉有些疼,骨頭都沒壞,他想脫了衣服看看身上,拉拉鏈的時候往孟易那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仍在聚精會神的投籃,就像球場里只有他自己,彭爭背過身,一咬牙脫掉了上衣。
彭爭雖然很白,但皮膚狀態(tài)不好,輕輕用點力都會在上面留下一片紅痕,更不要說這樣的狂風暴雨了,所以當他低頭看見自己身上胳膊上大片大片的紅色痕跡時,當場想高歌一曲老媽做飯時總哼的《紅梅贊》。
后背看不見不知道有沒有傷,不過按照剛才自己的姿勢來看,應(yīng)該也少不了。初春的晚上還是有點冷,他迅速把衣服穿好,又彎下腰想看看腿上的傷。
校服的褲管很肥,他的這款加肥加大碼就更肥,他從褲腳往上捋,里面的褲子也一并捋上去,露出兩條綿軟粗圓的小腿,白的發(fā)亮的皮膚下面隱隱約約能看見泛青的血管,有幾處已經(jīng)滲出了血,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就會變青紫。
他放下褲腿,無助的坐在長凳上,身上的傷不是最難解釋的,他的這身校服已經(jīng)被磋磨得不成樣子,用“跟同學鬧著玩”這樣的借口是絕對不可能從老媽那糊弄過去的。
彭爭呆呆的坐在那,籃球聲什么時候停了都不知道,連孟易走過來甩了句“喂,你還不走???”時他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
怎么辦,該怎么說?這樣的校服絕對不能讓老爸老媽看見,如果不讓他們看見就得不帶回家,那藏哪呢?
扔掉不可能,每人只有一套,學校不穿校服還不讓進,那個門衛(wèi)老大爺嚴厲的出了名,他可不想大庭廣眾的被攔在門外。
那怎么辦?
他渙散的目光隨著大腦思考漸漸上移,聚焦在身前人畫了一株桃花的校服上。
如果他的校服上沒有畫,自己說不定還能借來穿一下,可他又想到就算人家沒往上畫畫,自己也穿不上那個型號時,又沮喪起來,泄氣的坐在那,看得孟易直皺眉。
“不是,這位同學,”他一屁股坐在彭爭旁邊,長凳又往下凹了凹,他匆忙站起身,瞅了瞅,把籃球放在地上坐了上去,“你到底在愁什么?”
彭爭甕聲甕氣:“衣服臟了沒法跟家里解釋?!?/p>
孟易不解:“你就直接說你跟同學打架了不行嗎?”
彭爭看著孟易的眼睛堅定說:“絕對不行,他們會擔心的?!?/p>
“那你就說你打贏了。”
“也不行,從小到大我都沒跟人打過架,他們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管,說不定還會到學校去……”
“那就讓他們?nèi)h,有家長給你撐腰不好嗎?”
彭爭語氣依然堅定,就像在重復(fù)什么準則:“父母養(yǎng)我本來就很辛苦了,我不能再給他們添堵,”他眼神黯了下去,聲音小的像是在跟自己說話,“就快高考了,忍忍就過去了,他們不會再怎么樣了……”他想了想,又有些不確定,抬眼問孟易:“吧?”
孟易平時跟張涵他們耍嘴皮子耍慣了,聽到這一聲熟悉的音調(diào)條件反射的接了句“哎!”
彭爭:“……”
尷尬,比剛才凳子裂了還尷尬。
彭爭被這人的臉皮給驚到了,居然在這種時候也能占到便宜。孟易偏頭咳了一聲,解釋道:“那什么,就當咱倆扯平了?!?/p>
彭爭思考了一下,他說的扯平可能是在自己把他當做流氓和他把自己認做兒子之間,看似公平合理,但彭爭還是覺得有點吃虧。
孟易站起來,活動了下坐麻的腿,見胖同學半天不說話,覺得自己也沒什么待下去的必要,轉(zhuǎn)了轉(zhuǎn)手里的球,轉(zhuǎn)身打算走。
“喂!”胖同學開口叫他。
“我叫孟易?!泵弦谆仡^糾正。
“孟易,今天謝謝你,”這是他今晚第三次說謝,孟易本能的在等后話,果不其然,胖同學接著說:“俗話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都救我了,就再幫我一個忙唄?”
孟易站在球場中央,側(cè)身看著站在球場邊的彭爭,他已經(jīng)從長凳上站了起來,寬大的身型幾乎擋住了大半個凳子,再離遠點看幾乎能和一片護欄網(wǎng)一樣寬,穿著臟兮兮的校服,拉鏈敞開著,露出里面普通的藍色薄毛衣。
頭發(fā)有些凌亂的貼著額頭,圓鼓鼓的臉上紅暈已經(jīng)消失了,只剩下茫然無措的慘白,映襯著那雙大眼睛更加黑亮,他微抿著唇,有些緊張的在等待孟易的回答。
他長得挺好看,沒準笑起來能挺像那個彌勒佛,孟易想。
于是他脫口而出:“什么佛?”
“嗯?”
孟易咬了咬舌尖,改口道:“什么忙?”
彭爭見他松口,激動不已,解釋也忘了,直接抬手拉下褲腰,開始脫褲子,生怕動作慢了孟易會反悔。
孟易嚇了一大跳,慌里慌張的制止他:“哎你這是干嘛?等會等會先別激動!你……你說就說你脫褲子干嘛?”
彭爭停下了動作,純真無害的說:“你先幫我把校服帶回你家,太臟了我沒辦法解釋,明天你再給我,我洗干凈穿上?!闭f完彎下腰繼續(xù)脫褲子。
孟易聽完,擦了擦腦門的汗,又蹭了蹭鼻尖。剛剛反應(yīng)的確有點大,他覺得這都要怪張涵最近淘到的那幾部新視頻,他的mp4剛在班里被瘋狂傳閱,里面男的一脫褲子他就別扭。
他偏著頭磕磕絆絆的說:“啊,也不是不行,但是說好了啊,我不負責給你洗。”
“嗯!”彭爭揚著聲調(diào)答應(yīng)了一聲,雙手捧著疊整齊的校服走到他面前,孟易接過來,覺得這場景莊重得像升旗儀式。
他利索的把校服夾在胳膊下面,撿起球往外走,彭爭輕快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謝謝你孟易。”
孟易想到了什么,停下腳步回頭問:“你叫什么名字?”
彭爭站的很直,簡短而清晰的回答:“彭爭,戰(zhàn)爭的爭。”
*
彭爭其實校服褲子里面還穿了條運動褲,今天天氣有點冷,臨出門老媽軟磨硬泡才哄他穿上,他現(xiàn)在有些慶幸這一決定。
他背著書包往家走,心里不斷重復(fù)著編好的說辭,他沒怎么對爸媽說過謊,冷不丁要演場大戲還真有點緊張。他開門進屋,老媽果然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桌上還擺著一碗冷掉的夜宵。
“怎么回來這么晚?”老媽聽見聲音過來迎他,接過書包看都沒看就放在了玄關(guān),“校服呢?不冷嗎你?”
彭爭淡定著說:“在學校上了會自習,還說呢,今天跟同學鬧著玩,他把我校服弄臟了,非要幫我洗干凈,我說不用,他一直堅持,我就讓他拿回去了?!彼f的流暢而淡定,就像在敘述一件小事。
老媽沒說話,似乎在思考這一番話的邏輯,彭爭趕忙打斷她:“你看書包都讓他弄臟了,要不是我護著,差點都磨壞了?!?/p>
說著把書包舉到老媽面前,老媽的注意力果然被轉(zhuǎn)移了:“書包不重要,媽給你擦干凈就行,主要是你,沒受傷吧?”
彭爭心里暖暖的:“我沒事,我爸呢?”
老媽:“你爸今天加班,你們倆一個比一個忙。你餓不餓,我把面給你熱熱?”
彭爭趕忙說不餓,找個借口回房間了。
他倒在床上,回想著今天的遭遇,莫名其妙被人打了一頓,不過因禍得福遇到了孟易,他愿意幫自己,至少暫時不會讓爸媽擔心,看來這個孟易人真的不錯。
但是他有點奇怪,這么晚了還要去籃球場打球,不用回家的嗎?還是單純的想保護自己?這好像有點不太可能,但是他愿意幫自己保管校服就已經(jīng)很感激了,對了一會還得趁老媽不注意裝點洗衣粉,明天還要找個地方把衣服洗了,去哪洗呢,學校水房吧,可洗完了晾哪呢……
想著想著,彭爭就這么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臉都忘了洗。
孟易一到家保姆就迎了上來:“小易才回來啊,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
趙阿姨來他家工作不長時間,但對他很照顧,他禮貌的說:“趙阿姨我不餓,您還沒睡呢?”
“我等你啊,不回來我不放心,”她接過孟易手里的球放好,又發(fā)現(xiàn)孟易扔在玄關(guān)上的臟校服,拿起來問:“這校服咋臟成這樣,你撿回來的?”
孟易一邊往客廳走一邊說:“同學的,讓我?guī)痛嬷魈煸俳o他帶回去。”
趙阿姨可能職業(yè)病作祟,看不得這么臟的衣服出現(xiàn)在家里,她捏著衣服一角往洗衣房走,孟易喊了句“趙阿姨你不用管,早點休息吧!”也可能被趙阿姨當作了客氣,沒有回應(yīng)他。
他在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沒發(fā)現(xiàn)有他爸回來的痕跡,空蕩的房子在他眼里瞬間變成了溫室,哼著小調(diào)上樓回了屋。
他拿出張英語卷子做了會,再一抬頭已經(jīng)十二點多了,他洗了個澡仰面躺在床上放空自己。
他今天放學沒跟張涵他們一起走,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就想去那個小籃球場打打球,去小球場必須要經(jīng)過那條巷子,很不幸的目睹了一場校園霸凌。
他其實在陰影里站了挺久,想等著他們完事了自己再過去,可是梁晨那句“把他褲子扒了”讓他實在膈應(yīng),沒忍住出了手。
那個叫爭……彭爭的,挺單純的,一看就是被父母保護得很好的那種,他自己也挺有想法,還知道不給父母添麻煩。
不像他,無論給不給孟令山添麻煩,都不會引起他的注意,好的壞的都沒有回應(yīng),就像在無一人觀看的舞臺上演獨角戲的演員,也像默默單機寫文的作者宸羽。
他躺在床尾,抓住身下的被子往床頭滾,一點一點把自己裹成一個蛹,他最近比較愛這么睡,跟襁褓里的嬰兒似的,動彈不得卻安全感十足,入睡超快。
果然沒出五分鐘,他就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