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日子，像凝固在琥珀里的昆蟲，沉悶、壓抑，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與世隔絕的寧靜。
這里很大，結構復雜得像迷宮。我活動的范圍被嚴格限定在生活區(qū)和醫(yī)療區(qū)。
生活區(qū)有簡單的臥室、廚房和一個小小的起居室，
醫(yī)療區(qū)就是沈聿所在的那個充滿維生艙和各種冰冷儀器的核心房間。
沈確大部分時間都不在這里。寰宇集團失去了真正的掌舵人，內(nèi)部暗流洶涌，
外有強敵環(huán)伺（沈確口中的“那邊”），他作為代理總裁，
必須在外面周旋、穩(wěn)定局面、追查真兇。每次回來，他都顯得更加疲憊，
眼下的青黑從未消退，身上的寒意也愈發(fā)深重。林教授成了這里的常駐者。
他是個六十多歲、頭發(fā)花白、身形瘦削的老人，戴著厚厚的眼鏡，眼神卻異常銳利明亮，
充滿了科學家的專注和一種近乎狂熱的執(zhí)著。他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醫(yī)療區(qū)，
對著維生艙旁巨大的數(shù)據(jù)屏幕和各種復雜的儀器，
記錄、調(diào)整、配制那些散發(fā)著奇異光澤的藥劑。我的工作，就是給林教授打下手，
同時負責照顧維生艙里的沈聿。說是照顧，其實很有限。維生艙是全自動的，
維持著沈聿的生命體征。我能做的，就是定時記錄儀器上的數(shù)據(jù)，幫林教授傳遞工具，
清潔維生艙的外壁，以及……在他沉睡時，坐在旁邊，和他說話。林教授說，
雖然沈聿深度昏迷，但他的意識深處可能還有微弱的波動。熟悉的聲音，持續(xù)的交流，
或許能成為他意識回歸的錨點。于是，每天，我都會搬個小凳子，坐在維生艙旁邊，
絮絮叨叨地跟他說話。“喂，沈聿，今天外面天氣好像不錯，可惜這里看不到太陽。
”“林教授又熬了個通宵，他的咖啡杯都快成文物了?！薄澳阒绬?？我以前在便利店，
最討厭遇到那種買一包煙還要糾結十分鐘的客人……”“你當狗的時候，其實挺挑食的，
我買的便宜狗糧你都不愛吃，就盯著我的雞胸肉……”“那次你把我沙發(fā)撕了，
我心疼了好久，那是我花兩百塊買的呢……”我什么都聊。聊我的過去，聊安全屋里的瑣事，
聊他當“小狼”時的糗事。有時候說著說著，自己都覺得好笑，或者覺得心酸。
維生艙里的沈聿毫無反應，像一尊完美的雕塑，只有監(jiān)護儀上平穩(wěn)的線條證明他還活著。
林教授偶爾會停下工作，默默聽一會兒，鏡片后的眼神深邃難懂。時間一天天過去。
沈聿身上的傷口在淡藍色維生液的浸泡和林教授特制的藥劑作用下，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著。新生的皮膚覆蓋了焦黑和猙獰的傷口，只留下一些淺色的痕跡。
他頸間那道項圈留下的環(huán)形疤痕，也淡化了許多。但他依舊沉睡不醒。
沈確回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每次回來，身上的戾氣和疲憊感就更重一分。有次深夜，
我起來喝水，聽到他在醫(yī)療區(qū)外面壓低聲音打電話，語氣冰冷刺骨，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暴怒。
“……廢物！一點線索都查不到？‘禿鷲’的人呢？也斷了？……我不管他們藏得多深！
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挖出來！……資金？需要多少？調(diào)！從我的私人賬戶走！
……我要他們血債血償！”禿鷲？血債血償？我聽得心驚肉跳，悄悄退回房間。沈確的世界，
充滿了刀光劍影。日子平靜地滑過一個月。這天下午，林教授像往常一樣在調(diào)試儀器，
我坐在維生艙邊，一邊記錄數(shù)據(jù)，一邊跟沈聿閑聊?！敖裉焐虼_又沒回來，
估計外面的事很麻煩吧。你說你們兄弟倆，搞這么大產(chǎn)業(yè)干嘛，
還不如當條狗輕松……”我隨口說著。就在我說出“狗”這個字的時候！維生艙里，
沈聿放在身體一側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我猛地停住呼吸，
以為自己眼花了！死死盯著他的手！
一秒……兩秒……三秒……那只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的手，食指的指尖，
又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動作幅度很小，但在監(jiān)護儀平穩(wěn)的線條映襯下，卻異常清晰！
“林教授！”我失聲喊道，聲音都變了調(diào)，“他動了！他的手動了！
”林教授像被電擊一樣猛地轉過身，一個箭步?jīng)_到維生艙前，眼鏡幾乎貼到了艙壁上！
他死死盯著沈聿的手，又飛快地掃向旁邊連接著沈聿頭部的腦波監(jiān)測屏幕！
只見那原本幾乎平直的腦波線，此刻出現(xiàn)了極其微弱的、但清晰可辨的波動！
如同平靜湖面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意識波動！深度抑制解除！
”林教授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他飛快地操作著旁邊的儀器，“快！記錄時間！
準備A型神經(jīng)促醒劑！濃度0.3%！”我手忙腳亂地記錄下時間，心臟狂跳不止，
手都在發(fā)抖。他要醒了？沈聿要醒了？
林教授迅速從恒溫柜里取出一支裝著淡金色液體的藥劑，
小心地注入維生艙側面的一個專用端口。淡金色的藥劑融入維生液中，緩緩擴散開來。
我們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沈聿。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仿佛格外漫長。沈聿的眉頭，
微微蹙了起來。雖然動作細微，但比起剛才手指的顫動，這變化更加明顯！
他臉上的肌肉似乎也抽動了一下，仿佛在對抗著什么無形的束縛。
腦波屏幕上的波動越來越明顯，不再是小漣漪，而是有了起伏的波浪線！“有效！
意識在加速復蘇！”林教授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繼續(xù)觀察！
準備語言和認知測試預案！”就在這時，沈聿的眼皮劇烈地顫動起來！
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快速扇動！他似乎在努力地、極其艱難地想要睜開眼睛！
我和林教授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終于！在漫長的掙扎后，沈聿的眼皮，
猛地掀開了一條縫隙！那雙眼睛……不再是琥珀色，而是深邃的、如同寒潭般的墨色！
帶著剛蘇醒的迷茫、混亂，還有一絲……尚未褪盡的、屬于野獸的冰冷警惕！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茫然地轉動著，掃過冰冷的金屬天花板，掃過復雜的儀器管線，最后，
落到了隔著透明艙壁、正緊張注視著他的我和林教授身上。那眼神，陌生，冰冷，
充滿了戒備和審視。沒有一絲一毫屬于“小狼”的溫順或依賴。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但喉嚨里只發(fā)出嘶啞的、破碎的氣音。林教授立刻按下通訊器：“沈先生！目標已蘇醒！
重復，目標已蘇醒！請立刻返回安全屋！”通訊器那頭沉默了幾秒，
傳來沈確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出一絲顫抖的聲音：“……知道了。我馬上到。”維生艙內(nèi)，
沈聿（或者說，剛剛蘇醒的沈聿）的目光，在最初的茫然和冰冷審視后，逐漸聚焦。
他的視線在我和林教授臉上來回掃視，墨色的瞳孔深處，
混亂、疑惑、警惕……各種情緒激烈地交織翻滾。他再次嘗試發(fā)聲，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嘶啞聲音，異常艱難。
“……水……”一個極其微弱、破碎的音節(jié)，終于從他干裂的唇間擠了出來。
林教授立刻操作維生艙的控制面板。艙內(nèi)伸出一支細小的吸管，湊到沈聿唇邊，
緩緩注入少量純凈的維生液。沈聿貪婪地吞咽著，喉結滾動。幾口水下去，
他喉嚨的不適似乎緩解了一些，眼神也清明了幾分。他不再看林教授，
而是將目光牢牢鎖定在我身上。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冰冷的探究。
不再是“小狼”看我時的信任或依賴，而是一個陌生強者在評估一個未知對象的眼神。
“你……”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但清晰了許多，帶著一種久未開口的生澀和不容置疑的威嚴，
“……是誰？”我的心猛地一沉。他不記得我了？完全不記得了？“廖螈。
”我壓下心頭的失落，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我叫廖螈。是……照顧你的人。
”“廖…螈？”他重復著我的名字，眉頭緊鎖，似乎在記憶中搜尋，但顯然一無所獲。
他的目光掃過我身上簡單的衣物和包扎的傷口，帶著審視，“……這是哪里？我……怎么了？
”他的語氣充滿了困惑和一種被蒙蔽的慍怒?！斑@里是安全屋?！绷纸淌诮舆^了話，
他的聲音溫和而沉穩(wěn)，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沈聿，你遭遇了一場嚴重的意外，
昏迷了很久?，F(xiàn)在你剛醒，身體還很虛弱，記憶可能也會有些混亂，這是正常的。別著急，
慢慢來，我們會幫你。”“沈聿……”沈聿低聲重復著自己的名字，眼神更加迷茫，“意外？
什么意外？我……”他試圖抬起手，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無力，浸泡在粘稠的液體里，
身上還連著各種管線。這讓他瞬間變得焦躁起來，眼神里的冰冷被一種被困的狂怒取代。
“放開我！”他低吼著，試圖掙扎，但虛弱的身體根本無法撼動維生艙的束縛，
反而牽動了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痛得他悶哼一聲，額角滲出冷汗?！皠e動！你的傷還沒好！
”林教授急忙勸阻，“你現(xiàn)在需要靜養(yǎng)！強行活動會加重傷勢！”“滾開！”沈聿低吼，
墨色的眼睛因為憤怒和疼痛而布滿血絲，像一頭被困的、受傷的猛獸，充滿了攻擊性，
“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否則我……”他的威脅因為身體的虛弱而顯得有些無力，
但那股狠戾的氣勢卻絲毫不減。就在這時，醫(yī)療區(qū)的門被猛地推開！沈確沖了進來！
他顯然來得極其匆忙，大衣的扣子都沒扣好，頭發(fā)也有些凌亂。
當他看到維生艙里已經(jīng)睜開眼睛、正憤怒掙扎的沈聿時，腳步猛地頓住，
臉上瞬間褪去所有血色，那雙墨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的兄長，瞳孔劇烈地收縮著，
里面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震驚、狂喜、難以置信、還有濃得化不開的愧疚和……恐懼？
“哥……”沈確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明顯的顫抖。這一聲“哥”，如同按下了暫停鍵。
維生艙里狂暴掙扎的沈聿，動作猛地僵住！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過頭，
看向門口站著的沈確。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沈聿臉上的狂怒和焦躁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冰冷！
那冰冷深入骨髓，帶著刻骨的恨意和一種被至親背叛的劇痛！他墨色的瞳孔里，
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片凍結的、死寂的寒冰！他死死地盯著沈確，
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身體因為極致的情緒而微微顫抖。他沒有說話，但那眼神，
比任何咆哮都更刺骨，更令人窒息！整個醫(yī)療區(qū)的溫度，仿佛瞬間降到了冰點。
沈確的身體晃了晃，臉色蒼白如紙。他承受著兄長那如同實質(zhì)般的恨意，嘴唇翕動著，
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痛苦和愧疚幾乎將他淹沒。
“是你……”沈聿終于開口了，聲音嘶啞冰冷，像毒蛇吐信，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
“……沈確?！彼麤]有用疑問句，而是無比肯定的陳述。那場“意外”的幕后黑手，
在他心中，已然有了定論——就是眼前這個他曾經(jīng)信任、如今卻恨之入骨的弟弟！
沈確的臉色又白了幾分，他踉蹌著向前一步，
聲音帶著破碎的痛楚：“哥……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解釋？
”沈聿的嘴角勾起一抹極其冰冷、充滿譏誚的弧度，眼神卻依舊死寂，
“解釋你是怎么策劃那場車禍？
怎么把我變成……”他的目光掃過自己浸泡在維生液里的身體，掃過這冰冷的房間，
最后落回沈確臉上，那眼神充滿了極致的羞辱和恨意，“……變成這副鬼樣子的？
”“我沒有！”沈確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冤枉的狂怒和絕望，“我怎么可能害你！
那場車禍是‘禿鷲’干的！是‘那邊’的人！他們在集團內(nèi)部有內(nèi)鬼！我……”“夠了！
”沈聿厲聲打斷他，聲音因為激動而更加嘶啞，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維生艙里的液體都隨著他的咳嗽而波動，“謊言！都是謊言！沈確，你以為我還會信你嗎？
在我‘死’后，坐上代理總裁位置的，是誰？迫不及待地清除我舊部的，又是誰？！
”他的指控如同利刃，刀刀見血。沈確被問得啞口無言，臉色慘白，身體微微發(fā)抖。
沈聿說的部分“事實”，是他為了穩(wěn)住局面、迷惑敵人而不得不做的表面功夫，
此刻卻成了他“弒兄奪權”的鐵證！“哥……”沈確的聲音充滿了無力感和深沉的痛苦，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為了寰宇？”沈聿冷笑，眼神如冰錐，“還是為了你自己？
”他的目光轉向我，帶著一絲審視和冰冷的嘲弄，“還有她？廖螈？
你安排在我身邊的又一個眼線？監(jiān)視我這條……你撿回來的、還有利用價值的‘喪家之犬’？
”我的心像被狠狠捅了一刀，瞬間冰涼。在他眼里，我竟然成了沈確的幫兇？
成了監(jiān)視他的眼線？那兩個多月的相依為命，那些在火海中的生死與共，在他恢復的記憶里，
難道就如此不堪？“不是的！”我脫口而出，聲音因為委屈和憤怒而發(fā)顫，
“沈確沒有安排我！是我自己把你從垃圾桶邊撿回來的！是我！
那個時候你只是一條快要凍死的流浪狗！是我照顧你！便利店那次搶劫，是你嚇退了劫匪！
火災那次，是你在火場里救了我！用你的身體擋住燃燒的木條！是你開門把我拖出來的！
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我越說越激動，眼淚不爭氣地涌了上來：“沈聿！你睜開眼看看！
看看這里！看看你自己！看看我身上的傷！如果不是為了救你，我會變成這樣嗎？！
在你眼里，我就只是沈確的一條狗嗎？！”我的質(zhì)問，像一盆冷水，潑在了狂怒的沈聿頭上。
他愣住了。墨色的瞳孔劇烈地收縮著，死死地盯著我?？粗夷樕系臏I痕，
看著我手臂上包扎的紗布，看著我這身狼狽的樣子。
的溫度、身體被拖拽的摩擦感、還有……擋在眼前的、燃燒著的黑色身影……像破碎的潮水，
猛烈地沖擊著他混亂的記憶屏障！他的表情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冰冷的恨意被巨大的困惑和一種……劇烈的頭痛所取代。他痛苦地閉上眼，眉頭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