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并非全部。
舊手機旁邊，用橡皮泥捏了個歪歪扭扭的“平臺”，上面立著一個更小的、用樂高積木拼成的、結構相對規(guī)整的“塔狀物”。塔頂，一個從玩具手電筒里拆下來的、微小的LED燈珠，正隨著舊手機屏幕上殘余的、跳動著亂碼的微弱背光，同步地閃爍著幽幽的藍光。
最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天線”。
一根長長的、從廢棄收音機上拆下來的、銹跡斑斑的金屬拉桿天線，被膠帶和橡皮筋固定在雪糕棒支架的最高點，斜斜地指向布滿蛛網的天花板。天線末端，還極其“專業(yè)”地纏繞著幾圈細銅絲（來源不明）。而整個“裝置”的能源，則來自于幾節(jié)用膠帶串聯在一起的、型號各異的舊電池（有玩具里的AA電池，有遙控器里的紐扣電池，甚至還有一塊小小的太陽能板，大概是兒童科普套件里的），正負極的連接處還能看到錫焊的粗糙痕跡。
整個“作品”充滿了垃圾堆里撿來的拼湊感，像一場荒誕的廢品藝術展。然而，那閃爍的幽藍燈光，那裸露的電路板上偶爾躥過的一星電火花，尤其是那根直指天花板的、銹跡斑斑卻透著詭異“專業(yè)感”的天線，組合在一起，卻散發(fā)出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
這根本不是什么玩具！這像極了……某種極其原始、極其粗糙，卻又目標明確、功能清晰的——信號發(fā)射器！
“滋……滋……”
那微弱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嗡鳴聲，此刻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閣樓里，源頭正是那個舊手機裸露的電路板和纏繞的電線！
“寧……寧寧……安安……” 蘇晚晴的聲音破碎不堪，她猛地轉身，跌跌撞撞地沖向女兒們的房間。唐海峰如夢初醒，緊隨其后，臉色慘白如紙。
兒童房里亮著溫暖的小夜燈。思安四仰八叉地睡在粉色的小床上，一只腳丫子露在被子外面，懷里還抱著她那只掉了一只耳朵的恐龍玩偶，小嘴微微張著，睡得正香，發(fā)出細微的鼾聲。旁邊的藍色小床上，思寧也安靜地躺著，被子蓋得整整齊齊，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呼吸均勻。
她們看起來那么小，那么無害，那么……正常！
蘇晚晴的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唐海峰及時扶住了她，他的手心一片冰涼黏膩。
“是……是她們……” 蘇晚晴靠在丈夫身上，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目光死死盯著思寧那張在睡夢中顯得格外恬靜的小臉。是思寧！一定是她！那份專注，那份對機械和結構的癡迷……可閣樓那個東西，已經遠遠超出了“癡迷”的范疇！那是什么？她想干什么？她在向誰發(fā)射信號？
一個三歲半的孩子，用垃圾堆里淘來的零件，在閣樓里……造了個信號發(fā)射器？！
這念頭本身就像一顆精神炸彈，在蘇晚晴和唐海峰的腦海里轟然引爆?？謶?，純粹的、未知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他們的心臟，勒得他們幾乎無法呼吸。之前所有的“高智商”、“天才”帶來的新奇、驕傲、焦慮，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他們面對的，根本是無法用常理揣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未知！
“報警？” 唐海峰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下意識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機，指尖冰涼?？蓤缶f什么？說我們三歲半的女兒在閣樓用破爛造了個疑似信號發(fā)射器？警察會信嗎？還是會把我們當瘋子？或者……更糟？
“不行……” 蘇晚晴猛地抓住丈夫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里，她劇烈地搖頭，眼神混亂又帶著一絲絕望的清明，“不能報警！不能鬧大！萬一……萬一……” 她不敢想下去。萬一引來的是不該引來的目光呢？萬一女兒們的“特別”被當成某種更可怕的東西呢？那閣樓里的東西，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她們小心翼翼維持的普通生活，也刺破了她作為母親最后的安全感底線。
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恐慌攫住了她。她像溺水的人，在混亂的思緒中徒勞地掙扎，試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能理解眼前這荒誕恐怖景象的答案！一個能告訴她該怎么辦的答案！
視線無意識地掃過丈夫丟在客廳沙發(fā)上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那些關于“天才兒童”、“特殊學?！钡乃阉黜撁孢€亮著。其中一個不起眼的鏈接標題，像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火星，猛地撞入她混亂的視野——【國家超常兒童研究與培養(yǎng)中心】。下面一行小字標注著：隸屬于……中國科學院。
中國科學院！
這四個字，帶著無與倫比的權威感和冰冷的科學理性，像一道閃電劈開了蘇晚晴被恐懼填滿的腦海。
“中……中科院！” 她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嘶啞，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打電話！給中科院打電話！他們……他們一定懂！他們必須懂！” 她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猛地掙脫丈夫的攙扶，踉蹌著撲向沙發(fā)，抓起唐海峰的手機。手指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激動而痙攣，幾乎無法解鎖屏幕。她胡亂地在搜索欄輸入那個機構的名字，找到那個在官網角落里的、印著國徽標志的咨詢電話。
唐海峰看著妻子近乎癲狂的舉動，張了張嘴，最終沒有阻止。報警的不確定性讓他恐懼，而中科院……至少，聽起來像是一個可能理解“超?！钡牡胤?？盡管這個“超?！币呀洺隽怂麄兿胂蟮臉O限。
蘇晚晴終于找到了那個號碼。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快要跳出喉嚨的心臟，手指顫抖著，按下了撥號鍵。
聽筒里傳來單調的“嘟…嘟…”聲，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漫長，每一聲都敲打在蘇晚晴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上。她緊緊握著手機，指關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身體因為緊張和寒冷而微微發(fā)抖。
漫長的十幾秒后，電話終于被接通了。
“喂，您好，國家超常兒童研究與培養(yǎng)中心，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 一個溫和、清晰、帶著職業(yè)化平靜的女聲傳來，標準的普通話，在蘇晚晴耳中卻如同天籟。
“您…您好！” 蘇晚晴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抑制的恐慌，“我…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求求你們幫幫我！我的女兒…我的兩個女兒…她們才三歲半！她們…她們不太對勁！非常非常不對勁！”
電話那頭的女聲停頓了半秒，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絕望的求助弄得有些意外，但語氣依舊保持著專業(yè)的平穩(wěn)：“這位家長，您先別急，慢慢說。孩子具體是什么情況讓您覺得‘不對勁’呢？”
“她們太聰明了！聰明得嚇人！” 蘇晚晴語無倫次，眼淚終于決堤，洶涌而出，“大的那個，能用樂高搭出會動的機器！幼兒園老師說看不懂！小的那個，用水果在盤子里擺原子圖！她們…她們…” 她哽咽著，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無法組織語言，最終，那個盤踞在腦海最深處、讓她夜不能寐的畫面沖口而出：
“她們在閣樓里…用我的舊手機！還有電池！還有廢天線！…造了個…造了個會發(fā)光、會嗡嗡響的東西！像…像個信號發(fā)射器！就在剛才！我們剛發(fā)現的！我女兒才三歲半??！她…她想干什么？！她到底在干什么？！” 最后一句，她幾乎是嘶吼出來的，積壓了一晚上的恐懼和崩潰徹底爆發(fā)。
電話那頭，陷入了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蘇晚晴壓抑不住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在死寂的客廳里回蕩。唐海峰臉色慘白地站在一旁，拳頭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蘇晚晴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淵。她是不是打錯了？對方是不是把她當成了瘋子？是不是根本不信？
就在絕望幾乎要將她吞噬時，電話那頭終于再次傳來了聲音。
不再是那個溫和的女聲。
換成了一個略顯蒼老、低沉，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和……奇異顫音的男聲。那聲音透過聽筒傳來，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沉重的力量，清晰地敲打在蘇晚晴和唐海峰的耳膜上：
“您剛才說……信號發(fā)射器？閣樓里？三歲半的孩子……做的？” 蒼老的聲音緩慢地重復著關鍵信息，語氣里沒有質疑，沒有驚訝，只有一種近乎凝重的確認。
蘇晚晴如同抓住了最后的稻草，拼命點頭，泣不成聲：“是…是的！就在閣樓！舊手機…天線…閃著藍光…嗡嗡響…我…”
“請告訴我您的具體位置！” 蒼老的聲音陡然拔高，語速加快，那份刻意維持的平靜被一種急切的、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撕裂，帶著一種近乎失態(tài)的迫切，“精確地址！立刻！馬上！”
蘇晚晴被對方語氣中突然爆發(fā)的強烈情緒震懾住了，下意識地報出了家里的詳細地址。
電話那頭，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這一次，蘇晚晴和唐海峰都清晰地聽到，聽筒里傳來了一聲極其壓抑的、悠長的、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般的——呼氣聲。
緊接著，那個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近乎虛脫的激動和難以置信的狂喜：
“終于……”
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極力平復翻江倒海的情緒。
“……找到她們了！”
“嘟…嘟…嘟…”
忙音。
冰冷的電子音在寂靜的客廳里突兀地響著，像某種倒計時的喪鐘。蘇晚晴還維持著握著手機的姿勢，手臂僵直，指尖因為用力而毫無血色。聽筒里最后那句“找到她們了”的回音，如同冰錐，一遍遍鑿擊著她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
找到……誰？
她們？指的是寧寧和安安？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那蒼老聲音里蘊含的巨大激動和狂喜，非但沒有帶來絲毫安慰，反而像一桶冰水，將蘇晚晴從頭澆到腳，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中科院的人……為什么是這種反應？仿佛尋找她們很久了？仿佛她們是某種……失落的物品？或者……更可怕的存在？
“晚晴……” 唐海峰的聲音干澀嘶啞，他伸手想接過妻子手中僵硬的手機，指尖卻在觸碰到她冰冷皮膚時猛地縮回，“電話……掛了？”
蘇晚晴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甩開手機。塑料機身砸在沙發(fā)柔軟的坐墊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她踉蹌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讓她無法思考，只剩下本能地看向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閣樓門，仿佛那后面藏著擇人而噬的怪獸。
“他們……他們要來了……” 她喃喃自語，眼神渙散，“他說……找到她們了……他要地址……他們要來了……”
唐海峰的心臟也在瘋狂下墜。那句“找到她們了”，如同一道不詳的讖言。他強迫自己冷靜，扶住妻子顫抖的肩膀：“聽著，晚晴，聽著！不管來的是誰，不管他們要干什么，我們是孩子的父母！沒人能把她們從我們身邊帶走！沒有！” 他的聲音起初帶著顫音，說到最后，卻透出一股近乎兇狠的堅定，像一頭被逼入絕境護崽的雄獸。
就在這時，兒童房的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
思寧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門縫的陰影里。她穿著印有小星星的棉質睡裙，懷里抱著那只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兔子玩偶，赤著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月光從她身后的窗戶透進來，給她小小的輪廓鍍上一層朦朧的銀邊。她沒有哭，也沒有害怕的表情，那張總是過分沉靜的小臉上，此刻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了然？她烏黑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直直地望向驚恐失措的父母，最后，目光落在了沙發(fā)角落那個被丟棄的手機上。
“媽媽，” 她的聲音細細的，像羽毛拂過死寂的水面，帶著一種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平靜，“電話，吵?！?/p>
蘇晚晴的血液瞬間凝固了。她什么時候醒的？她聽到了多少？！
“寧寧……” 唐海峰喉嚨發(fā)緊，艱難地擠出兩個字，卻不知該說什么。
思寧的目光從手機上移開，重新看向父母。她小小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父母臉上那濃得化不開的恐懼感到一絲困惑。她抱著兔子玩偶，往前走了兩步，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單薄，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穩(wěn)定感。
“不是，” 她清晰地吐出兩個字，像是在糾正一個顯而易見的錯誤。然后，她伸出小小的食指，指向閣樓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我的?！?/p>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小臉上的表情認真得像在解釋一個復雜的科學原理：“不是‘找’?！?她微微歪了歪頭，像是在回憶電話里的某個詞匯，“是……聯系。試一試?！?最后三個字，她說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完成了某項實驗步驟后的輕松。
聯系？試一試？
蘇晚晴和唐海峰如同被雷擊中，僵立在原地。閣樓里那個嗡嗡作響、閃著藍光的破爛裝置……是思寧做的？目的是……“聯系”和“試一試”？聯系誰？試什么？！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如同冰火兩重天，沖擊著他們的理智。三歲半的孩子，用垃圾堆里的零件，試圖進行某種……星際通訊般的“聯系”？這已經完全超出了“天才”的范疇，滑向了他們無法理解、甚至不敢去想象的領域！
“寧寧，你……” 唐海峰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蹲下身，試圖平視女兒的眼睛，想從那雙過于深邃的黑眸里找到一絲孩童的懵懂或玩笑?？伤吹降?，只有一片純粹的、近乎冷酷的平靜和認真。
“滴滴滴——滴滴滴——”
刺耳的手機鈴聲，如同催命符，再次撕裂了死寂！是蘇晚晴自己的手機，被她隨手扔在餐桌上，此刻正瘋狂地震動著，屏幕在黑暗中閃爍著刺目的白光，上面跳動著一個陌生的帝都區(qū)號座機號碼。
蘇晚晴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一顫，驚恐地看著那閃爍的屏幕，仿佛那是一個即將引爆的炸彈。
唐海峰猛地站起身，一個箭步沖過去，在蘇晚晴阻止之前，一把抓起了手機。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奔赴刑場般，用力按下了接聽鍵，并同時打開了免提。
“喂？” 唐海峰的聲音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電話那頭，傳來的正是剛才那個蒼老、低沉，此刻卻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不容置疑的威嚴和急迫的男聲：
“唐先生？蘇女士？我是國家超常兒童研究與培養(yǎng)中心的負責人，陳景和。我們的人已經在路上！預計二十分鐘后抵達！請務必保持冷靜！待在家里！看好孩子！尤其是唐思寧！在她主動發(fā)起‘聯系’之后，任何不穩(wěn)定的情緒波動都可能對她造成不可預測的影響！重復！保持冷靜！等我們到！”
電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在死寂的客廳里回蕩，比之前更加刺耳。
“主動發(fā)起聯系”……“不可預測的影響”……
陳景和教授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蘇晚晴和唐海峰的心上。對方不僅知道閣樓里發(fā)生了什么，甚至知道那是思寧“主動”的行為！還用了“聯系”這個詞！他們對此早有預期？或者說……早有尋找？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嘯，瞬間沖垮了兩人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蘇晚晴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順著墻壁緩緩滑落，癱坐在地板上，雙手捂住臉，壓抑的、絕望的嗚咽從指縫中溢出。不是帶走，是影響？什么影響？會傷害到寧寧嗎？那個“聯系”的對象……到底是什么？
唐海峰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還握著那個發(fā)燙的手機，臉色慘白如紙，鏡片后的眼神充滿了巨大的茫然和驚駭。他看著癱軟在地的妻子，又看向走廊里依舊抱著兔子玩偶、安靜地注視著這一切，眼神清澈卻深不見底的女兒思寧，最后，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通往閣樓的、仿佛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窄門。
二十分鐘。
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將是煉獄般的煎熬。他們被困在自己家中，守著一個用廢品造出了“信號發(fā)射器”的三歲女兒，等待著來自國家最高科研機構的未知審判。而那個“聯系”……是否已經建立？它引來的，又將是何方神圣？
閣樓深處，那微弱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嗡鳴聲，仿佛在回應他的恐懼，極其詭異地、若有若無地，再次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像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舐著這死寂而絕望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