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醒的時候,嗓子里全是冷甜的味兒。“新貨醒了?”一張冰冷的鐵面罩貼過來,
冷風從面罩的縫隙里吹到我的牙根上。他沒眼,只有兩個黑洞。
一只戴著厚皮手套的手捏住我的下巴,力氣大得像要把我的骨頭捏碎?!敖蛔竽I,
能換一個白天。交右眼,只夠半晌。選吧?!币坏魏谟蛷乃滞蟮年P節(jié)處滲出,滴在我胸口,
涼得我一哆嗦。我沒答。我能感覺到后頸上那圈薄薄的金屬環(huán),像一條睡著的蛇,還沒醒。
床邊的墻上,用紅漆刷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疽?guī)條一:醒后別立刻抬頭,
先看床側的紅把手。有把手不代表你能活,代表一條岔路?!课业囊暰€越過鐵面罩的肩膀,
看見了那個紅把手。它就裝在墻上,像個不起眼的消防栓開關。針頭碰到我皮膚的時候,
我動了。我沒抬頭,而是猛地側過身,一把拔掉還扎在我胳膊上的輸液管。管子很軟,
但前端的針頭又冷又硬。我反手握住,憑著本能,
狠狠扎進他脖子和鐵面罩連接處的軟管縫里?!斑凇币恍〈榛鹦翘艘幌?。
他捏著我下巴的手猛地一松。幾乎是同時,這間屋子頂上掛著的一只舊鈴鐺,
開始瘋狂地響了起來。不是電子警報,是那種老式的、需要用手搖的銅鈴發(fā)出的聲音,
又尖又急,震得我耳膜疼。后頸的那圈金屬環(huán),瞬間從冰冷變得滾燙。像一條被驚醒的火蛇,
死死勒住了我的脖子,細密的刺扎進皮肉,提醒我一件事。我欠賬了。
鐵面罩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他沒倒下,只是踉蹌了一下,轉身朝我撲來。他手里沒武器,
只有一根掛在腰間的、盤得整整齊齊的粗麻繩,繩頭是一個生銹的鐵鉤。他是個執(zhí)繩人。
我從冰冷的金屬床上滾下來,赤腳踩在滿是粘膩液體的地上。地面滑得像抹了油。
我沒時間去看那是什么,只能手腳并用地往墻角爬。“叮鈴鈴鈴——!”鈴聲越來越急。
執(zhí)繩人一步就跨到了我面前,巨大的黑影把我完全罩住。他手里的麻繩像毒蛇一樣甩了過來,
帶著風聲。我躲不開了。絕望中,我的手摸到了墻上那個冰冷的、帶著漆味的紅把手。
2墻上的第二行字,筆畫更潦草,像是用手指蘸著漆寫的?!疽?guī)條二:紅把手不是開關,
是改道的。井下的水和風都歸它管。扳動它,你扳不動后果?!亢蠊??
我現(xiàn)在最不怕的就是后果。我雙手抓住那個冰冷的鐵把手,把全身的重量都壓了上去,
用盡力氣,朝著箭頭相反的方向,狠狠一扳!“嘎吱——!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從墻體深處傳來。我預想中的爆炸沒有發(fā)生。取而代之的,
是房間角落一根粗大的、銹跡斑斑的管道底部,猛地噴出大量白色的冷霧。不是毒氣,
是帶著刺骨寒意的濕氣。濕冷的霧氣瞬間席卷了整個房間,
我腳下的粘稠液體迅速凝結成一層薄薄的白霜。幾乎是同時,
執(zhí)繩人手里的麻繩已經套到了我的脖子上。但就在他發(fā)力收緊的一瞬間,
他穿著厚重膠底靴的腳踩在了門口凝結的冰霜上?!斑旬?!”他腳下一滑,
巨大的身體失去平衡,狠狠側撞在對面的金屬墻壁上。鐵面罩撞在墻上,
發(fā)出一聲沉重的悶響。他套在我脖子上的麻繩也隨之松脫。就是現(xiàn)在!
我連滾帶爬地沖向墻壁上一個被油污覆蓋的通風柵格。柵格的鐵門上有兩道深深的劃痕。
我記得另一條規(guī)條。【規(guī)條三:門上有三道劃痕的縫別鉆,第三道是給拖人的鉤。
】這個只有兩道。我抓起地上被執(zhí)繩人撞掉的一塊金屬片,插進柵格的縫隙里,
用盡全力猛撬?!斑燕?!”柵格被我撬開了。身后,傳來執(zhí)繩人重新站穩(wěn)的沉重腳步聲,
和麻繩在地上拖動的“沙沙”聲。我頭也不回地鉆進了那個黑暗狹窄的管道。
粗糲的管壁刮得我皮膚生疼。身后,鐵鉤砸在金屬柵格上的巨響和執(zhí)繩人憤怒的低吼,
被我遠遠甩在后面。管道里彌漫著一股鐵銹和陳年灰塵混雜的窒息氣味。
我在絕對的黑暗中手腳并用地爬行,每爬一下,后頸的灼痛就加深一分。
那圈金屬環(huán)像燒紅的鐵絲,提醒我,我不僅欠著賬,還在逃。逃,是罪上加罪。
但總比躺在那兒,讓他們選走我身上的一部分要好。3不知在管道里爬了多久,
我?guī)缀跻驗槿毖醵柝蔬^去。后頸的灼痛感漸漸變成了一種麻木的刺癢。我停下來,
靠著冰冷的管壁大口喘氣。手指在黑暗中摸索,觸到了一片粗糙的刻痕。不是機器刻的,
是人用指甲或者別的什么尖銳東西,一下一下劃出來的。全是“正”字。我順著刻痕摸過去,
一個,兩個……數(shù)不清有多少個。這是一份絕望的日歷。在最后一個“正”字旁邊,
我摸到了一行更小的字,刻得很淺,幾乎要被銹跡淹沒了。
“簡……”后面那個字只刻了一半,像個“寧”字,又像個“笙”字,但沒寫完,
就被一道更深的、狂亂的劃痕給徹底劃掉了。我的心猛地一沉。在這行被劃掉的名字旁邊,
我摸到了一張被揉成一團、又被小心翼翼展開的紙片,用一點干掉的粘液粘在墻上。
我小心地把它揭下來,借著從管道縫隙透進來的微弱綠光,勉強能看清上面的字。
是一張手寫的規(guī)條,字跡娟秀,但因為潮濕,已經有些模糊了。
【規(guī)條四:看見屬于你親人的照片,請立刻背對屏幕,閉眼數(shù)到十。 若你看見第二次,
那不是她?!坑H人?照片?一種尖銳的頭痛毫無征兆地襲來。
模糊的畫面在我腦中閃過——一只小小的手抓著我的手指,清脆的笑聲,
還有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連衣裙……記憶像碎玻璃,扎得我頭疼,卻拼不出完整的樣子。
“簡棠。”一個聲音,突然從管道四壁傳來。 不是執(zhí)繩人的低吼,
而是一個很平靜、甚至有些溫和的男聲。 它像是順著風從管道深處吹來的,沒有來源,
卻無處不在。“逃跑解決不了問題。 你的配額已經懸欠了。 回來,只需要捐獻一點點,
就可以清償。”是總管的聲音。井下所有人都聽過,但沒人見過他?!跋胂肽愕呐畠?,
9-Zeta。”那個聲音繼續(xù)說,語氣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惋惜,“她還在等你。
別讓她等太久。”我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我把那張手寫的規(guī)條紙片緊緊攥在手心,
紙張的邊緣硌得我生疼。我沒回答。因為我想起了另一條規(guī)條,是我剛醒來時,
在床邊的墻角看到的,字小得幾乎看不見?!疽?guī)條五:如果管事的跟你說話,別回。
你回答的是它,不是人?!课乙е溃^續(xù)在黑暗中向前爬。前方,管道的盡頭,
透出慘綠色的光。還夾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腐爛的甜香。我攥著那張紙條,
朝著那片綠光和甜香,爬了過去。我知道,躲是沒用的,我得找到那個“總管”,或者說,
找到那個會說話的“管子”,問問它,我的女兒到底在哪兒。
4我從管道盡頭松動的柵欄里鉆出來,重重摔在一片濕滑粘膩的地面上。
濃得化不開的腐爛甜香和潮濕的土腥氣瞬間灌滿了我的鼻腔,熏得我一陣干嘔。
后頸的金屬環(huán)刺痛了一下,像是在警告我。這里像某個巨大生物的腐爛內臟。
慘綠色的燈光從高處稀疏的燈管投下,光線被彌漫的、帶著霉味的水汽扭曲。
巨大的圓柱形玻璃罐像墓碑一樣林立,大部分是空的,內壁爬滿厚厚的、深綠色滑膩苔蘚。
少數(shù)還在運行的罐子里,渾濁的熒光綠液體中浸泡著一些奇怪的東西。
它們有類似藤蔓的肢體,卻纏繞著半融化的金屬部件;葉片萎縮卷曲,
表面卻覆蓋著類似神經網(wǎng)絡的暗紅色脈絡。我扶著一個冰冷的玻璃罐站穩(wěn),
想起了那張紙條上的規(guī)條。【規(guī)條六:風忽然變甜時離開玻璃罐,甜味會把你帶回去。
】這里的風,一直都是甜的。甜得發(fā)膩,甜得讓人惡心。我不敢在這里久留,
強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貼著墻邊,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腳下的地面黏糊糊的,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腐肉上。房間中央,一個龐大的、蠕動著的肉瘤狀物體占據(jù)了我的視野。
它像一顆巨大無比、正在緩慢搏動的心臟,
深紫色的粗糙表皮上布滿粗大的、蚯蚓般蠕動的脈管。那些脈管連接著周圍的玻璃罐,
不斷將罐子里渾濁的液體泵入肉瘤內部。這就是“母井”嗎?
井下所有人的“配-額”都流向了這里?墻壁上一塊落滿灰塵的屏幕在我經過時,
突然亮起刺目的白光。上面沒有字,只有一張照片。照片里是個小女孩,大約七八歲,
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連衣裙,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手里抓著一個簡陋的布娃娃。
她脖子上掛著一個金屬銘牌,
上面的編號在屏幕的雪花點中勉強可以辨認:【9-Zeta】。
我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撕裂般的頭痛再次襲來!
腦海里那些破碎的畫面瞬間清晰了——那只抓著我手指的小手,那件藍色連衣裙,
還有那聲清脆的、喊著“媽媽”的笑聲……是她!是我的女兒!
我?guī)缀跻皇芸刂频貨_向那塊屏幕。但就在我抬腳的瞬間,
我手心里被汗水浸濕的紙條硌了我一下?!疽?guī)條四:看見屬于你親人的照片,
請立刻背對屏幕,閉眼數(shù)到十。 若你看見第二次,那不是她?!窟@是我第一次看見。
我猛地剎住腳步,強迫自己轉過身,背對那張能撕碎我理智的照片,緊緊閉上眼睛?!耙唬?/p>
二,三……”我在心里默數(shù),每一次計數(shù)都像用刀子在心上劃一下。
后頸的金屬環(huán)灼痛感越來越強,仿佛在催促我回頭,催促我走向那張屏幕?!啊牛?。
”我猛地睜開眼睛,深吸一口氣,轉回頭。屏幕……暗了下去。照片消失了,
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鞍阉o我……”一個嘶啞破碎的聲音從一堆纏繞的枯萎藤蔓后響起。
一個人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身上的衣服幾乎成了爛布條,皮膚灰敗,深陷的眼窩里,
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閃爍著瘋狂的光芒。他手里握著一根磨尖的金屬管,
指向我。“鑰匙……在你身上……給我!”5他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猛地朝我撲來!
金屬管直刺我心口!他的動作快得不像一個活人,更像一具被線操控的傀儡。
后頸的金屬環(huán)劇痛預警般炸開!我狼狽地向旁邊翻滾,金屬管擦著我的肋骨劃過,
帶起一陣火辣辣的痛。我撞在旁邊的玻璃罐上,“嘩啦”一聲脆響,罐體裂開蛛網(wǎng)般的紋路,
渾濁的液體汩汩涌出。他踉蹌站穩(wěn),布滿污垢的臉上肌肉扭曲,再次鎖定我?!敖o我!
” 他嘶吼著,又一次沖來,速度更快,更瘋狂!躲不掉了!絕望和憤怒在胸腔里炸開!
我抓起地上的一塊玻璃碎片,準備拼死一搏。就在這時,
那個男人突然在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他像是被什么東西扼住了喉嚨,
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身后。我順著他的目光回頭。剛才暗下去的屏幕,
又亮了。上面還是那個小女孩的照片。【9-澤塔】。這是第二次了。
我手里的紙條規(guī)條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救裟憧匆姷诙危遣皇撬?。
】“不……不是她……”那個男人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嗚咽,他扔掉了手里的金屬管,
雙手死死地抓著自己的頭,瘋狂地撕扯著頭發(fā),
“不是我的……不是……”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身體蜷縮成一團,
像個被拋棄的孩子一樣嚎啕大哭。我愣住了。他說的“不是他的”是什么意思?
我小心翼翼地后退,遠離這個精神崩潰的男人。我的目光再次掃過那塊屏幕。照片沒有變化,
還是那個笑容燦爛的小女孩。但這一次,我沒有感覺到那種撕心裂肺的頭痛。
只剩下一種空洞的、被欺騙的冰冷??偣艿穆曇簦謴乃拿姘朔絺鱽?,溫和依舊?!昂喬模?/p>
別聽他的。他已經‘懸欠’太久,不清醒了。回到正軌上來,為了你的女兒。
”我看著屏幕上那張熟悉的笑臉,又看了看地上那個痛哭的男人,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心中升起。我慢慢地走到那個男人身邊,他沒有理我,
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我看到他破爛的衣領下,也戴著一個和我一樣的金屬環(huán)。
在他身旁,掉落著一個和他衣服一樣破爛的胸牌。我撿起胸牌,擦掉上面的污垢。
【維修工:李望】胸牌的背面,用小刀刻著一個編號:【7-Alpha】。我猛地抬頭,
看向那塊屏幕。照片下方,【9-Zeta】的編號旁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行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