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敲打著“留白”的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濕漉漉的世界。
空氣里除了咖啡豆烘焙的焦香,還混雜著顏料松節(jié)油特有的、微帶刺激性的氣息。周嶼白蜷在角落,巨大的素描本依舊豎在面前,像一扇緊閉的門。
但他今天沒有用它嚴(yán)絲合縫地?fù)踝∧槨C遍軌旱煤艿?,陰影覆蓋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缺乏血色的唇和線條銳利的下頜。他的手指正無意識地、反復(fù)地摩挲著右邊滾燙的耳垂,仿佛想將那抹頑固的紅暈揉掉。
斜對面,林晚面前的咖啡杯已經(jīng)空了,杯底一圈深褐色的殘漬。
她的速寫本攤開著,炭筆卻停在半空。
她看著周嶼白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指腹和虎口帶著薄繭,此刻正焦躁地按壓著那片灼熱的皮膚。那動(dòng)作里有種被囚困的野獸般的徒勞和脆弱。
“咳?!彼辶饲迳ぷ?,聲音不大,但在咖啡館下午的低語和雨聲中顯得清晰。
周嶼白摩挲耳垂的手指驟然停住,像被按了暫停鍵,隨即猛地縮回紙墻之后。那片耳垂的紅,似乎更艷了些,在昏暗光線下如同一點(diǎn)小小的、燃燒的炭火。
林晚站起身,端著空杯,徑直走向吧臺(tái)。周嶼白能聽到她的腳步聲,輕而穩(wěn),踩在木地板上。他屏住呼吸,紙墻后的身體僵硬如鐵。
她沒有立刻點(diǎn)單。她的目光,帶著那種讓周嶼白頭皮發(fā)麻的專注,掃過吧臺(tái)內(nèi)側(cè)。然后,她伸出手指,指向那個(gè)被幾袋咖啡豆半掩著的角落。
“那個(gè),”她的聲音平靜,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研究者的好奇,“可以看看嗎?”
周嶼白的心猛地一沉,幾乎要撞碎肋骨。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
老板是個(gè)圓臉的中年男人,樂呵呵地應(yīng)了一聲,順手就將那管小小的顏料拿了出來,隨意地?cái)R在吧臺(tái)光潔的臺(tái)面上?!斑@個(gè)啊?小周落這兒的吧?稀奇,喝咖啡還帶顏料?”
那管“鈦白”,像一塊小小的、冰冷的墓碑,暴露在咖啡館昏黃但無所遁形的燈光下。
管身上干涸的深褐色咖啡漬,如同陳舊的血痂,玷污著標(biāo)簽上那兩個(gè)字——“鈦白”。
那抹周嶼白視若珍寶、代表著絕對純凈與安全的白色,此刻在眾人目光(盡管可能只有老板和林晚)的注視下,顯得如此骯臟、窘迫、格格不入。
周嶼白的耳廓瞬間被滾燙的血潮淹沒,那熱度甚至蔓延到了太陽穴,突突地跳著。他感到一陣窒息,仿佛那管顏料暴露的不是顏料,而是他胸腔里那顆畸形、丑陋、渴望被埋葬的心臟。
他想沖過去,一把搶回那點(diǎn)可憐的秘密,然后徹底消失。
林晚卻已伸出手,拿起了那管顏料。
她的指尖拂過管身上粗糙的污漬,動(dòng)作很輕,像是在觸碰某種易碎的遺物。她的目光落在標(biāo)簽上,停留了兩秒。
然后,她抬起頭,視線穿透空氣,精準(zhǔn)地投向周嶼白所在的角落。隔著紙墻的堡壘,周嶼白依然能感覺到那目光的重量,像手術(shù)刀冰冷的鋒芒。
“老板,”她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無波,“再給我一杯熱美式。還有……”她頓了頓,手指捏緊了那管鈦白,“這個(gè),我替他還給角落那位先生?!?/p>
她甚至沒有用“周嶼白”這個(gè)名字,仿佛他只是咖啡館里一個(gè)模糊的坐標(biāo)。
老板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去操作咖啡機(jī)。
林晚拿著那管小小的鈦白,走向角落。
腳步聲越來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周嶼白繃緊的神經(jīng)上。
她停在他的桌邊,隔著那堵巋然不動(dòng)的紙墻。
一股清冽的氣息混合著微弱的松節(jié)油味道飄了過來。
周嶼白能感覺到她的影子籠罩下來。他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像一張拉滿的弓,隨時(shí)會(huì)斷裂。
沒有言語。只有那管小小的、冰涼的金屬管體,被輕輕放在了他桌沿的空白處——緊挨著他因?yàn)檫^度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金屬的冷意透過皮膚,激得他微微一顫。
然后,那壓迫感移開了。腳步聲重新響起,回到了她的座位。
周嶼白的目光,透過素描本下方一道狹窄的縫隙,死死鎖在那管失而復(fù)得的鈦白上。冰冷的金屬管體,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蜷縮。
老板剛才那句“喝咖啡還帶顏料?”如同帶著倒刺的鞭子,反復(fù)抽打著他脆弱的自尊。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gè)破敗的畫室門口,聽見父親夾著煙卷的嗤笑:“顏料?能當(dāng)飯吃?不如多刷幾道題!”
揉皺的畫稿被丟進(jìn)垃圾桶的聲音,刺耳地回蕩在腦海里。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更深地掐進(jìn)肉里,用尖銳的疼痛來對抗這洶涌的羞恥和無處發(fā)泄的憤怒。
紙墻外,林晚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即使隔著距離,也讓他坐立難安。
她憑什么這樣看著他?
像觀察一塊待解的化石,一個(gè)等待解剖的畸形標(biāo)本?
她課題筆記里那些冰冷的術(shù)語——“真實(shí)傷痕”、“視覺重構(gòu)”——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對他赤身裸體的嘲諷。他不需要被研究,不需要被重構(gòu),他只需要……被遺忘。
他需要那抹白。純凈的、絕對的、能吞噬一切的白。
只有把自己徹底涂抹,覆蓋,埋葬在那片沒有雜質(zhì)的白色之下,才能獲得片刻虛假的安寧。
手指顫抖著,他悄悄從巨大的素描本下抽出一張被揉得發(fā)軟的廢棄包裝紙——那是進(jìn)貨時(shí)包裹咖啡豆的牛皮紙,粗糙、廉價(jià),帶著濃烈的生豆氣息。
他把它壓在桌面上,緊緊挨著那管冰涼的鈦白。鉛筆的尖端觸到粗糙的紙面,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力度,狠狠地劃下第一道深痕。
線條扭曲、掙扎,仿佛要從紙里掙脫出來,又像被無形的鎖鏈緊緊束縛。
他畫得很快,很用力,鉛筆芯在紙面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
一個(gè)扭曲的人形輪廓在紙上浮現(xiàn),蜷縮著,頭顱被一只巨大的、布滿青筋的手死死扼住,壓向地面。背景是狂亂涂抹的陰影,濃重得化不開。
他沉浸在一種近乎暴烈的宣泄中,每一筆都是對自身存在感的憎惡和否定。直到一股微涼的氣息帶著淡淡的咖啡香靠近,陰影再次籠罩了他面前狹窄的桌面空間。
周嶼白猛地停下筆,像受驚的動(dòng)物般抬起頭。
林晚不知何時(shí)又站在了他的桌邊,手里端著那杯新點(diǎn)的熱美式。她的目光,沒有看他瞬間漲紅到幾乎滴血的耳朵,也沒有看他驚惶失措的眼睛,而是落在那張被他壓在手肘下、只露出一角的廢棄包裝紙上。
那上面,扭曲的人形正無聲地尖叫。
周嶼白像被滾水燙到,猛地用另一只手蓋住了那張畫,動(dòng)作粗暴,差點(diǎn)打翻旁邊的咖啡杯。
素描本被他下意識地又往上提了提,幾乎要蓋住眼睛。
他喉嚨發(fā)緊,一個(gè)字也擠不出來,只有耳膜里血液奔流的轟鳴。
林晚卻像沒看見他的劇烈反應(yīng)。她只是平靜地將那杯熱氣騰騰的美式放在桌角,距離那管鈦白只有幾厘米。杯口氤氳的熱氣裊裊上升。
“畫得很棒。”她的聲音不高,清晰得如同冰錐刺破空氣,“在廢棄的紙上,有種……被壓制的生命力?!?/p>
她的視線終于抬起,短暫地、如同羽毛般掠過他被素描本邊緣壓低的帽檐,落在他緊緊捂住畫稿的手上。那手背的皮膚,因?yàn)橛昧Χ嚲o,血管清晰可見。
“我叫林晚?!彼f完,沒等任何回應(yīng),也沒再看那管鈦白一眼,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留下那杯滾燙的咖啡,和一句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評價(jià),在周嶼白耳邊嗡嗡作響。
畫得很棒?被壓制的生命力?她懂什么?她憑什么用這種……近乎憐憫的平靜口吻,評價(jià)他那些見不得光的、從骯臟角落里滋生出來的扭曲線條?這比嘲笑更讓他感到一種被徹底看穿的恐慌和憤怒。他蓋在畫稿上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恨不得將那團(tuán)污穢的紙揉碎、吞下去。
他死死盯著那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深褐色的液體像他此刻翻騰的、無法自控的情緒。
他需要冷靜。
他需要那抹白。
幾乎是帶著一種自毀般的沖動(dòng),他一把抓過那管冰涼的鈦白,旋開蓋子,一股濃烈的、帶著點(diǎn)化學(xué)味道的顏料氣息涌出。
他看也不看,擠出一大坨濃稠、粘膩的白色膏體,粗暴地、胡亂地涂抹在那張被他壓在掌下的廢棄包裝紙上。
他要覆蓋掉!覆蓋掉那些扭曲的線條,覆蓋掉那個(gè)被扼住的、丑陋的自己,覆蓋掉林晚那句該死的評價(jià)!
純白的顏料像一層厚厚的雪,迅速掩蓋了牛皮紙粗糙的紋理,淹沒了那狂亂的線條和扭曲的人形。
那片刺目的、虛假的白迅速擴(kuò)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毀滅性的力量。
他涂得很急,很用力,白色顏料沾滿了他的指尖,甚至蹭到了素描本的邊緣。
就在那片白即將徹底吞噬整張紙,完成一場徹底的埋葬時(shí),一只纖細(xì)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道的手,突然按在了他沾滿白色顏料的手腕上。
冰涼。帶著外面秋雨的濕氣。
周嶼白整個(gè)人劇烈地一顫,如同觸電。
他猛地抬頭,撞進(jìn)林晚近在咫尺的眼瞳里。那雙眼睛清澈,冷靜,深處卻翻涌著一種他無法理解的、近乎灼熱的光芒。
她離得太近了,近得他能看清她睫毛上沾著的一點(diǎn)點(diǎn)細(xì)微水珠,近得他能聞到她發(fā)間淡淡的、干凈的皂角氣息,近得……他幾乎能感覺到她溫?zé)岬暮粑鬟^自己滾燙的皮膚。
“等等?!绷滞淼穆曇艉茌p,卻像帶著某種魔力,穿透了他血液奔流的轟鳴。她的手指沒有松開他的手腕,那冰涼的觸感與他皮膚下的灼熱形成劇烈的反差,讓他動(dòng)彈不得。
她的另一只手,拿起了他桌上那支剛剛畫過扭曲人形的鉛筆。沒有蘸取任何顏料,只是用那尖利的筆尖,帶著一種精準(zhǔn)而決絕的力度,猛地刺向那片尚未干透的、厚厚的鈦白涂層!
嗤啦——
筆尖劃破粘稠的白色膏體,發(fā)出一種令人牙酸的、如同撕裂布帛的聲音。那層完美無瑕的、象征著絕對覆蓋和安全的“雪”,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狹長、猙獰的裂口!
裂口之下,暴露出的不是干凈的牛皮紙底,而是他剛剛涂抹上去的、尚未被白色完全覆蓋吞噬的狂亂線條——那些扭曲的肢體,那些濃重的、化不開的陰影,那個(gè)被巨大手掌扼住頭顱的人形……它們被這道裂口粗暴地揭露出來,在純凈白色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刺眼、更加痛苦、更加……驚心動(dòng)魄。
白色的“雪”與黑色的“污濁”,完美的覆蓋與猙獰的撕裂,被強(qiáng)行暴露的混亂與掙扎……在這一刻,以一種殘酷而震撼的方式,并置在同一張廢棄的包裝紙上。
林晚松開了他的手腕。她的目光灼灼地鎖在紙上那道裂口,鎖在裂口下暴露的混沌上。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近乎嘆息的意味,卻重重砸在周嶼白劇烈跳動(dòng)的心口:
“你看,”她指著那道丑陋的裂痕,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些暴露的、狂亂的線條,“這才是它最有力量的地方。像一道……撕裂天空的傷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