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靜之音”的玻璃門推開時,帶響了門楣上懸掛的一串貝殼風(fēng)鈴,發(fā)出清脆悅耳的叮咚聲,如同孩子們無邪的笑語。午后的陽光透過明亮的落地窗,在鋪著原木地板的新教室里灑下溫暖的光斑??諝饫飶浡赡?、新書紙張和一絲若有似無的消毒水氣味——那是屬于嶄新開始的獨特氣息。
祁星正半跪在地上,和幾個孩子一起組裝一個色彩鮮艷的打擊樂架。他穿著簡單的灰色衛(wèi)衣和牛仔褲,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和那串樸素的船錨銀鏈。額角沁出細(xì)密的汗珠,神情卻專注而輕松,耐心地引導(dǎo)著一個有些笨拙的小男孩:“對,大壯,這個紅色的鼓棒要卡進這個凹槽里,就像拼積木一樣,試試看?”
不遠(yuǎn)處,安靜坐在一架嶄新的立式鋼琴前。她穿著一件柔軟的米白色針織衫,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琴鍵形狀的鉑金吊墜隨著她指尖在琴鍵上輕柔的跳躍而微微晃動。她正在為小彤演示如何通過琴箱的振動感受音樂。小彤的手掌貼在鋼琴側(cè)面,閉著眼睛,臉上是認(rèn)真又新奇的表情,當(dāng)一段輕柔的旋律流淌而出時,她驚喜地睜開眼,對著安靜興奮地打著手語。
林小滿舉著手機,鏡頭忠實地記錄著這溫馨又充滿希望的一幕,臉上掛著“姨母笑”,小聲對著鏡頭解說:“看!這就是我們‘星靜之音’的日常!沒有聚光燈,但有比聚光燈更溫暖的光芒……”
教室后方,安教授背著手,安靜地觀察著。他今天沒有穿慣常的西裝三件套,而是一件深色的夾克,身形似乎比往日松弛了一些。他看著女兒耐心教導(dǎo)小彤的樣子,看著祁星毫無架子地和孩子們打成一片,看著這間由舊倉庫改造、雖不奢華卻處處透著用心和溫暖的音樂教室,眼神復(fù)雜。幾個月前,他絕難想象自己那個追求完美、目標(biāo)明確的女兒,會投身于這樣一份看似“沒有前途”的事業(yè)。然而此刻,女兒臉上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安寧與滿足,以及孩子們眼中純粹的光亮,讓他心中那份固執(zhí)的質(zhì)疑,如同冰層般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就在這時,風(fēng)鈴再次響起。
不同于孩子們進出時的輕快,這次的鈴聲響得有些突兀,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份量。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來人約莫五十多歲,身材保持得極好,穿著剪裁考究的深灰色羊絨大衣,內(nèi)搭黑色高領(lǐng)毛衣。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鬢角染著些許風(fēng)霜的灰白,更添幾分沉穩(wěn)威嚴(yán)。他的面容輪廓與祁星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那高挺的鼻梁和緊抿的薄唇,但線條更加冷硬,眼神深邃銳利,如同鷹隼,帶著久居上位者審視一切的氣勢。他身后半步,跟著一位穿著職業(yè)套裝、神情干練的年輕女性,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公文包。
整個教室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孩子們的嬉鬧聲戛然而止,好奇又略帶怯意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祁星組裝鼓棒的動作僵在半空,臉上的輕松瞬間凍結(ji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震驚、難以置信以及深埋心底、瞬間被點燃的冰冷怒意。他緩緩站起身,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安靜也停下了演奏,手指離開琴鍵,心猛地一沉。她從未見過祁星露出如此冰冷、如此充滿敵意的表情。她下意識地站起身,走到祁星身邊,輕輕握住了他緊攥的、指節(jié)已然發(fā)白的手。他的掌心一片冰涼。
安教授皺緊了眉頭,目光在來人和祁星之間逡巡,顯然認(rèn)出了這位身份不凡的訪客。
來人——祁振邦的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教室,掠過好奇的孩子,掠過有些緊張的林小滿,最后,精準(zhǔn)地、牢牢地鎖定在祁星身上。那眼神里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沒有父親的溫情,只有一種冰冷的評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祁星?!逼钫癜铋_口,聲音低沉,帶著金屬般的質(zhì)感,在安靜的教室里異常清晰,“總算找到你了?!?/p>
祁星喉結(jié)劇烈滾動了一下,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冰封的寒意和拒人千里的疏離:“這里不歡迎你。出去?!彼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讓旁邊的孩子都瑟縮了一下。
祁振邦似乎并不意外兒子的反應(yīng),他甚至沒有動怒,只是嘴角勾起一個極淡、近乎沒有的弧度,像是嘲諷,又像是某種掌控一切的篤定?!斑@么多年,脾氣還是這么倔?!彼哪抗廪D(zhuǎn)向安靜,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這位就是安小姐?聞名不如見面。我是祁振邦,祁星的父親。”
安靜能感覺到祁星握著自己的手猛地收緊了,仿佛在汲取力量,也在壓抑著即將爆發(fā)的火山。她挺直了背脊,迎著祁振邦審視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微微頷首:“祁先生,您好。我是安靜?!彼龥]有稱呼“伯父”,選擇了最疏離的客套。
祁振邦的目光在安靜身上停留了幾秒,又掃過她無名指上的琴鍵吊墜,眼神微微一閃,隨即移開,重新落回祁星身上?!翱磥砟惆炎约旱纳畎才诺谩诲e’?!彼h(huán)視著教室,語氣平淡,卻字字如刀,“弄這么個地方,教一群……特殊的孩子?這就是你放棄巡演、跟公司解約、賠上所有身家,甚至不惜忤逆我的意思,也要追求的音樂理想?”
“與你無關(guān)!”祁星的聲音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我的生活,我的選擇,輪不到你來評判!這里是我的地方,請你離開!”他指著門口,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祁振邦身后的女助理上前一步,似乎想說什么,被他一個眼神制止了。
“你的地方?”祁振邦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低沉地笑了兩聲,帶著一種令人極其不適的優(yōu)越感,“祁星,你太天真了。你以為靠著一腔熱血和這點……小打小鬧,能走多遠(yuǎn)?”他踱步向前,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目光掠過鋼琴、樂架,最終停在那些有些怯怯的孩子臉上?!耙魳罚繅粝??情懷?這些東西能當(dāng)飯吃?能讓你在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站穩(wěn)腳跟?還是說,你想一輩子就窩在這個小角落里,教教孩子,彈彈吉他,靠著安小姐家里的支持,維持這點可憐的……體面?”
“閉嘴!”祁星猛地踏前一步,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著熊熊怒火,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幼獅,“你懂什么?!你除了用錢和權(quán)勢去衡量一切,你懂什么是真正的音樂?!你懂什么是價值?!這些孩子,他們的笑容,他們對音樂的感知,他們在這里獲得的快樂和尊嚴(yán),比你這輩子簽過的任何一份狗屁合同都珍貴一萬倍!這里不需要你的銅臭!滾出去!”
他的聲音在教室里回蕩,帶著少年時被拋棄的傷痛,帶著多年來壓抑的憤怒,帶著對自己所珍視的一切被輕視的痛楚。孩子們被嚇得躲到了安靜和林小滿身后。
祁振邦的臉色終于沉了下來,那份刻意維持的平靜被打破,眼底掠過一絲慍怒。他沒想到祁星會在外人面前,尤其是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面前,如此不留情面地頂撞他。
“祁星!”安教授忍不住出聲,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他雖然對祁振邦的傲慢也感到不悅,但更擔(dān)心祁星失控。
祁振邦抬手,阻止了安教授的話。他冷冷地看著祁星,眼神銳利如刀:“看來,這幾年放任你在外面‘自由生長’,讓你忘了基本的規(guī)矩和分寸?!?/p>
他不再看祁星,而是轉(zhuǎn)向安靜,語氣稍微緩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安小姐,我想我們有必要單獨談?wù)劇jP(guān)于祁星,也關(guān)于……你們這個機構(gòu)的未來?!彼D了頓,意有所指地補充道,“據(jù)我所知,‘星靜之音’雖然立意不錯,但運營資金似乎并不寬裕?場地租金、器材維護、教師薪資、特殊兒童的專項投入……這些都是不小的負(fù)擔(dān)。年輕人有夢想是好事,但夢想也需要現(xiàn)實的支撐?!?/p>
安靜的心里咯噔一下。祁振邦顯然是有備而來,連“星靜之音”面臨的現(xiàn)實困境都調(diào)查得一清二楚。她感覺到祁星握著自己的手更加用力,傳遞著無聲的抗拒和擔(dān)憂。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眼前這個人,不是靠一時意氣就能打發(fā)走的。
“祁先生,”安靜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柔韌的力量,“這里是‘星靜之音’,是孩子們學(xué)習(xí)音樂、感受快樂的地方。如果您想談事情,我們可以約在其他時間、其他地點?,F(xiàn)在,孩子們的上課時間到了,請您不要打擾他們?!彼脑挾Y貌周全,卻清晰地劃出了界限——這里不是他祁振邦可以隨意撒野的領(lǐng)地。
祁振邦瞇了瞇眼,似乎有些意外安靜的鎮(zhèn)定和應(yīng)對。他重新審視著這個看似文靜柔弱的女孩,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種不容小覷的韌性。
“好?!背龊跻饬系?,祁振邦沒有繼續(xù)糾纏,他點了點頭,從女助理手中接過一張設(shè)計簡潔卻質(zhì)感極佳的名片,遞向安靜。“安小姐果然如傳聞中一樣有主見。這是我的聯(lián)系方式。我希望明天上午十點,能在市中心的‘云頂’會所和你,以及祁星,進行一次正式的會面。我想,關(guān)于祁星的前途,以及你們這個‘理想國’的存續(xù)問題,我們都需要一個坦誠的交流。”他的目光掃過祁星冰冷的臉,語氣加重,“祁星,你也必須到場。這是通知,不是商量?!?/p>
說完,他沒有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帶著女助理,如同來時一樣突兀地離開了。風(fēng)鈴再次響起,那叮咚聲此刻聽來卻帶著一絲冰冷的余韻。
教室里一片死寂。孩子們大氣不敢出。林小滿舉著手機,忘了拍攝,一臉擔(dān)憂。安教授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祁星站在原地,身體依舊緊繃,像一根快要崩斷的弦。他死死盯著那扇關(guān)上的玻璃門,仿佛要將它燒穿。安靜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里翻涌的憤怒、屈辱和一種深沉的、被侵犯領(lǐng)地的痛楚。她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傳遞著無聲的支持。
“沒事了,孩子們?!卑察o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一些,“剛才是一位迷路的叔叔,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了。來,我們繼續(xù)上課好不好?小彤,我們剛才感受到的‘雨滴’還記得嗎?我們再試試……”
她拉著祁星,坐回到鋼琴前。祁星有些僵硬地坐下,目光依舊有些失焦。安靜的手指輕輕落在琴鍵上,彈奏起一段舒緩而堅定的旋律,如同安撫,也如同宣言。她看向祁星,眼神溫柔而堅定,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別怕,我在。”
祁星緩緩轉(zhuǎn)過頭,對上安靜的目光。那冰封的眼底,終于有了一絲裂痕,流露出深藏的脆弱和依賴。他反手,用力地、緊緊地回握住了她的手,仿佛那是他在風(fēng)暴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安教授看著這一幕,看著女兒挺直的脊背和祁星眼中漸漸凝聚起的、混合著憤怒與守護的光芒,心中那堵名為“成見”的高墻,似乎又松動了幾分。他默默走到教室角落,拿起掃帚,開始清理剛才組裝打擊樂架時掉落的碎屑,用這種最平凡的方式,表達著他無聲的支持。
陽光依舊溫暖地灑在“星靜之音”的新教室里。風(fēng)鈴的余音仿佛還在空氣中震顫。
然而,不速之客帶來的風(fēng)暴,才剛剛掀開序幕。
祁振邦的名片,像一枚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悄然擴散,即將考驗著這對年輕伴侶剛剛筑起的“星靜”堡壘,以及他們對音樂、對愛、對未來的所有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