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寧和這個家的關系,類似于兩國外交,有事的時候,老媽唐蘭玉的溝通方式嚴峻、不容侵犯。
老爸關厚宇正經(jīng)事從來不管,小講究層出不窮,總之,這些年關寧和他們的聯(lián)系,除非必要,盡量不溝通。
這大概也是,當初關寧會喜歡梁哲的原始起因。
他會給關寧打通宵的電話,哪怕關寧很少說話,電話也不肯掛斷,直到關寧聽見對面輕微的鼾聲。
他會在最拮據(jù)的時候,買一只玫瑰金的尾戒送給關寧,卻被關寧不小心沖進下水道,女孩子哭哭啼啼傷心不止。
最后,梁哲想辦法湊2000塊,又買只新的,拿來哄關寧,結(jié)果自己一個月沒見葷腥。
梁哲剛進社會并不容易,那時候唐蘭玉給的生活費在同齡孩子里算豐厚的,關寧就用這筆錢,兩個人一起花,直到他苦盡甘來。
關寧茫然盯著天花板。
往事歷歷在目,卻已經(jīng)物是人非。
大概夜里12點多,關寧因為鼻塞睡得不沉,聽見手機“?!钡靡宦?。
梁哲仿佛才察覺她走掉:【你怎么走了?也不打招呼,嚇得我四處找?!?/p>
她被強光晃得眼疼:【我媽不允許我在外過夜?!?/p>
他直接撥來電話:“你媽不就是瞧不起我嗎。”
關寧適應好一陣,才抓回思緒:“我媽不是針對你,她連我也瞧不起?!?/p>
“你要是找個大老板,保管你媽能對你態(tài)度好點?!彪娫捓锸巧钜沟能嚵靼自胍簦赫苓谔?,好似也帶著怨氣。
“梁哲,我家人不會背后講究人?!?/p>
“對,我們家是狹隘小農(nóng),專愛講人是非?!彼溲灾S刺。
“你有勁嗎,我晚上招惹你了嗎?”關寧撳亮床頭燈。
“我玩會兒牌,你三催四催,大明他們看不出你掉臉色?!”
關寧鼻音濃重:“我發(fā)消息告訴過你,我很不喜歡那種環(huán)境?!?/p>
“誰要你喜歡?!”梁哲“叭叭”抽煙,“你也就是女的,當個男的一口飯混不到,小姐身子丫鬟命?!?/p>
半夜三更,關寧甚至被氣精神:我就算是男的,也沒追著讓你賞飯吃。
“你要是文化跟不上,就回爐重造!”
梁哲高傲的自尊被蟄一下,聲音陰沉:“你就算讀到博士,也就那樣,還不是靠男人掙錢,有多神氣?!?/p>
急促“嘟嘟——”后,通話被梁哲掛斷。
關寧這股火直接被點燃,直燒天靈蓋,她穿著睡衣打車直奔新房,這處房子還是梁哲為結(jié)婚買的,所有的裝修樣式,都是關寧自己細心挑選的,大到瓷磚和壁紙的花紋配色,小到玄關盡頭的一幅壁畫,雖然不奢華,卻很溫馨。
梁家人美其名曰,關寧一畢業(yè),兩個孩子就結(jié)婚,其實是梁哲迫不及待要從過去三尺見方的老房子跳出來。
關寧用鑰匙開門,正看見梁哲洗完澡圍著浴巾,一身熱氣。
他見關寧急匆匆一身家居服跑過來,笑嘻嘻要抱她。
“你別碰我!”關寧銳聲。
梁哲瞬間拉下臉:“得!你家矜貴,我們碰不得!”
“你說清楚,我依靠你什么了?!再不濟我媽也算是企業(yè)的中層干部,我用你養(yǎng)什么了?!”
梁哲一臉冷笑,不言語。
“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凌晨1點半!我下火車就陪你去玩牌,你問過我餓不餓,累不累,鼻炎犯了難受嗎?!”
梁哲皺著眉,就差把“屬你事多”脫口而出。
關寧不知宣泄多久,幽深的夜晚,偌大的房子里闃寂無聲,關寧的話好像帶著回音,撞得她心口疼。
從始至終,梁哲一言不發(fā)。
從前,關寧情緒淡漠,不善言辭的時候,梁哲反而緊張著立即道歉,央求關寧:“你有什么事,得和我說啊,我真的猜不到?!?/p>
現(xiàn)在可好?關寧像個潑婦說到聲嘶力竭,梁哲仍舊若無其事在吸煙,那種冷漠的神色,就如同關寧是什么無理取鬧的潑猴。
關寧被那神色擊潰,心臟驟縮幾次,她感到口干舌燥:“我們分手吧?!?/p>
他撳滅那支煙,無溫度的說:“隨便你?!?/p>
……
這就是關寧和梁哲的最后一次見面。
她打斷對面表嫂的聒噪,“嫂子,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表嫂摸了下耳垂:“你和梁哲不能這么鬧下去,就算他和你感情基礎牢固,也招架不住家里有人吹耳邊風,談戀愛和婚姻是兩碼事,梁哲現(xiàn)在年輕又有錢,外面喜歡他的姑娘多的是,女孩子太犟吃虧的還是自己?!?/p>
“他在外面有人了?”
表嫂一陣慌張,口齒混亂:“那怎么可能,你倆在一起這么久,你還不了解他?”
關寧沒再和她胡攪蠻纏下去,沖表嫂譏笑:“現(xiàn)在真不太了解。”
她要去新房還鑰匙,和表嫂匆忙分開。這處新小區(qū)地面禁車,8月份盛夏的太陽熾熱,從正門走到單元門很曬,她瞄見地下車庫的閘門開著,立即選擇走地下。
地下陰冷潮濕,天然的冷庫。
關寧在越過第二道停車區(qū),在E區(qū)看見梁哲和一個長卷發(fā)的女孩,那輛本田亮著內(nèi)飾燈,停在新房以外的樓梯門口。
她很感謝這些年讀書沒影響視力,1.5的眼睛甚至能看清女孩的精致妝容,和倆人激烈的舌吻。
關寧想扶墻嘔吐,唯恐鬧出聲音三個人都尷尬,她悄悄轉(zhuǎn)身返回地上,頂著碩大的太陽,頭頂烤得滋滋冒油,心底冷得牙關打顫。
她想起梁哲第一次吻她,臉紅心跳、矜持良久。
男孩子請示:“我就親一下。”
很生疏、急促的吻。
看來,任何事都在于駕輕就熟。
此刻,關寧再回想表嫂諱莫如深的態(tài)度,恐怕梁家上下都清楚梁哲的私情,來告知她,無非是敲山震虎。
關寧用鑰匙最后一次打開新房,她沒有換鞋往里走,房間里殘存著油漆的味道,她不能確定這房子是否住過其他女人,她把鑰匙放在門口的斗柜上,沉沉關閉門。
“砰——”
一扇門仿佛湮沒整個青春。
關寧在往家回的路上,接到母親的電話。
“在哪呢?又去找梁哲鬼混?!”
“以后你都不用擔心這件事?!标P寧嘲解。
“分手了?”唐蘭玉問,“早就該分,你這個年紀不考研,跟個小赤佬混什么?!難道你在帝都畢業(yè)回我們這種五線城市??我花錢供你相夫教子的嗎!”
關寧堵住母親的話:“我一會兒回學校?!?/p>
唐蘭玉明顯頓?。骸澳悴粫球_我,為了和梁哲出去住吧,我告訴你,你敢和梁哲睡到一起,我就自殺給你看!”
“唐女士!我回去考研還不行嗎!”關寧有種愛莫能助的頹唐,她有一位恨不得在女兒胳膊上點守宮砂的母親。
關寧有時候會設想,若是沒有唐蘭玉,他們兩個的感情是否能維系得久一些。
唐蘭玉官威十足地宣講15分鐘,關寧已經(jīng)聽不清母親的話,情緒飄啊飄的,不敢落地。
像個充滿水的氣球,一旦落地,必然潰不成軍。
她截停一輛車直接奔火車站。
她不想在意志力薄弱的時候,聽唐蘭玉嚴厲又空洞地斥責她,她很容易和唐蘭玉起沖突,所以,她干脆掛斷電話。
因為臨時回京,最近的一列動車只有商務座位,關寧奢侈一次,她只要片刻不留,仿佛涸澤之魚,急待回歸水域。
下午4點46分,關寧的列車徐徐駛出這座小城,一切景致在眼前如光掠影,關寧緊繃半月有余的弦斷了,她本不想哭的,眼淚自主從眼角流下來,她甚至沒有哭聲,安安靜靜地汩汩落淚。
分手從來都是蓄謀已久。
車窗是一幅畫框,景致在眼前如光掠影,關寧緊繃的弦斷了,眼淚自主從眼角流下來,安安靜靜地汩汩落淚。
關寧有點怨自己,明明做過很久的心理建設,還是會為已逝的青春哭喪。
她開始共情唐蘭玉,難怪自己被母親不看好,這時候落淚給誰看呢。
她摒住哭聲時,有人碰碰她的胳膊。
很輕。
關寧一低頭,看見修長的手指遞來幾張紙巾,她驀得回頭,紅紅的眼睛詫然看向身側(cè)的男人。
陳譽章把眼罩抬高兩寸,黑壓壓的睫毛下,眼窩很深,仆仆倦意,似乎被人叨擾清夢。
他抬兩下手腕:“擦擦吧,哭出聲也沒關系?!?/p>
情緒似平靜如許的湖面,一石子扔進去,水下是沸騰的魚群。
關寧再也憋不住,嗚咽成聲。
陳譽章明顯不耐煩,無奈道:“不至于吧,這么大動靜?!?/p>
關寧不是矯情的姑娘,但那天屬實不太配合,她哭得幽怨。
后來,經(jīng)陳譽章回憶,關寧哭得他手足無措,好似他是始亂終棄的罪魁禍首。
“分手而已,有什么好哭的,”陳譽章揉兩下脖頸,“難道你們學校沒有更優(yōu)秀的男生?!?/p>
關寧扭過臉,不想自己的丑樣子給外人看。
可惜那面光潔如鏡的車窗倒映著她的委屈。
陳譽章絲毫不擅長哄人,故意逗她:“要不要抽煙?”
他用煙盒碰下關寧的胳膊。
說來奇怪,關寧在無限的惆悵里,不假思索地說:“我說過,我不抽煙,你怎么不信呢?”
有短暫的時空靜止。
陳譽章的目光落在關寧臉上,她哭得絕無梨花帶雨的美感,陳譽章更不像有耐心哄人的主兒。
少頃,他囑咐列車員:“把水遞過來?!蔽惨羰菧\淺笑意。
他擰開一瓶遞到關寧唇邊:“給源頭補充點儲備,一會哭節(jié)流了?!?/p>
關寧想罵他:要你管!
畢竟不熟,她深表愧疚:“我是不是吵到你?”
陳譽章想說是的。
只是他向來沒幾句真話。
“我能說什么呢,總歸都是男人惹的禍?!?/p>
倏忽間,關寧“噗嗤”破涕為笑,用紙巾揩凈鼻涕,彎彎眉。
“我叫關寧?!?/p>
“陳譽章?!彼凵椅?。
關寧實在沒心情寒暄,她道歉:“我盡量哭小聲些?!?/p>
“還哭?!”陳譽章如臨大敵,他甚至開始慶幸,自己沒有女人需要哄。
他稍稍起身,抽出一張紙幫關寧擦干眼淚,宛如長者的寬容。
相似的淡香水味,更加刺目的溫柔。
令關寧始料未及,她愣愣望著他,忽然臉熱。
他卻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什么事也不值得哭成這樣,你穩(wěn)一穩(wěn),下車請你吃宵夜,好不好?”
“如果實在想不開就互相退一步。”
確實,這段感情無人贊同,梁家態(tài)度倨傲,唐母抵死反對。
越是如此,越是激發(fā)她的叛逆。
甚至在陳譽章面前都不愿意承認是自己輸。
“憑什么男人犯錯要女人退一步?難道你能縱容自己女朋友不忠誠?”
陳譽章腦海里閃過這些年荒誕乏味的情史,他無須制約任何人的忠誠,因為他不需要那種東西。
他拿起一個軟墊子豎在關寧身后,示意她靠著。
關寧為自己的尖銳難為情。
“女朋友、妻子都只是屬性代稱,毫無意義,”陳譽章說,“我很不喜歡和別的女人談論她的男人,如果有下次見面,我希望你是快樂的?!?/p>
關寧是從那一刻對陳譽章有認知偏差,好似維港的平流霧擁抱城市,人們會誤以為城市上端也是迷霧漫漫。
這樣一句話,就是他愛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