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fēng)苑內(nèi),沈清蓮撫著胸口,驚魂未定地將方才在沈青瓷房中的見聞?wù)f與了母親柳姨娘。
柳姨娘正臨窗修剪一盆名貴的“瑤臺玉鳳”,聽完女兒的話,她剪斷一枝開敗花苞的動作微微一頓,細(xì)長的丹鳳眼瞇了起來,閃過一絲精光。“你是說,她看穿了你的心思?”
“女兒不知她是否看穿,但她那眼神……娘,她就像變了個(gè)人,冷冰冰的,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樣,看得我心里直發(fā)毛?!鄙蚯迳徎叵肫饋恚孕挠杏嗉?。
“哼,不過是落水大病一場,說了幾句胡話,就把你嚇成這樣?”柳姨娘放下花剪,用帕子慢條斯理地擦著手,語氣里帶著幾分不屑,“她沈青瓷再怎么變,也還是那個(gè)自小養(yǎng)在深閨,不知人心險(xiǎn)惡的蠢貨。她母親死得早,這偌大的丞相府,還不是我說了算?”
她安撫地拍了拍女兒的手,眼中卻醞釀著毒計(jì):“你怕什么?過兩日便是府中舉辦的百花宴,各家夫人小姐都會前來。屆時(shí),娘自有辦法,讓她在眾人面前徹底抬不起頭來。一個(gè)失了名聲的嫡女,就算占著嫡出的名分,將來也休想與你爭!”
沈清蓮聽了,這才稍稍安心,臉上重新露出柔順的笑容:“全憑母親做主。”
母女二人相視一笑,那笑意里,藏著對即將到來的獵物,志在必得的殘忍。
她們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沈青瓷,也正為這場百花宴做著準(zhǔn)備。
“小姐,您找老奴?”一個(gè)身形微佝,頭發(fā)花白,但眼神依舊精明的婦人走了進(jìn)來,正是被從庫房叫來的劉嬤嬤。她看著眼前安然端坐的沈青瓷,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激動與復(fù)雜。
這是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脈,她本該盡心守護(hù),卻被柳氏那賤人尋了錯(cuò)處,發(fā)配去看管那不見天日的庫房,眼睜睜看著小姐在柳氏母女的捧殺下,變得不辨是非。
“劉嬤嬤,坐?!鄙蚯啻傻穆曇魷睾蛥s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
劉嬤嬤依言在下首的繡墩坐下,心中愈發(fā)驚疑。往日的大小姐,見她只會客氣疏離地稱呼一聲“嬤嬤”,何曾有過這般沉穩(wěn)的氣度。
“嬤嬤,我母親去后,這些年,委屈你了。”沈青瓷開門見山,一句話便讓劉嬤嬤紅了眼眶。
“老奴不委屈……只要小姐安好,老奴便心滿意足了。”劉嬤嬤聲音哽咽。
“我不好?!鄙蚯啻蓳u了搖頭,目光清冷如水,“一場大病,讓我看清了很多事。從前是我糊涂,錯(cuò)信了豺狼,冷落了真心待我之人。劉嬤嬤,我需要你的幫助。”
她并未解釋太多,但那份與年齡不符的清醒與決絕,已經(jīng)讓劉嬤嬤明白了什么。這位大小姐,是真的醒了!
“小姐但有吩咐,老奴萬死不辭!”劉嬤嬤立刻起身,跪倒在地。
“起來吧?!鄙蚯啻捎H自扶起她,“兩日后的百花宴,柳姨娘定會對我下手。前世……不,前幾日我便聽聞,柳姨娘前些日子從宮里的德妃娘娘那兒,得了一支賞賜的九轉(zhuǎn)玲瓏簪,珍愛異常,時(shí)常拿出來炫耀?!?/p>
劉嬤嬤點(diǎn)頭:“確有此事。那簪子通體由西域暖玉雕琢,簪頭嵌著鴿血紅寶,巧奪天工,價(jià)值連城。柳姨娘得意得很,逢人便說?!?/p>
“她越是得意,這簪子就越會成為對付我的武器。”沈青瓷的唇邊泛起一絲冷笑,“宴會之上,人多手雜,是最好做手腳的時(shí)候。屆時(shí),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幫我盯緊一個(gè)人——沈清蓮的貼身丫鬟,翠兒??此螘r(shí)離開宴席,去了何處,見了何人,做了何事,事無巨細(xì),都要記下?!?/p>
劉嬤嬤是何等精明的人,一聽便知其中關(guān)竅,鄭重點(diǎn)頭:“老奴明白!”
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已在悄然間拉開了序幕。
兩日后,丞相府后花園。
百花盛放,姹紫嫣紅,假山流水,曲徑通幽。各府的夫人小姐們?nèi)宄扇海孪泗W影,笑語晏晏,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
柳姨娘作為主持宴會的主母,穿著一身絳紫色的錦緞長裙,滿面春風(fēng)地周旋于貴婦之間,而沈清蓮則像一只翩躚的蝴蝶,為眾人添茶倒水,溫婉可人,引來贊譽(yù)無數(shù)。
沈青瓷到場時(shí),宴會已經(jīng)開始了片刻。
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素雅長裙,裙上只用銀線繡了幾支清冷的梅花,未施粉黛的臉上帶著一絲病氣未消的蒼白,卻愈發(fā)顯得眉目如畫,氣質(zhì)如蘭。她安靜地走到一個(gè)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仿佛一株遺世獨(dú)立的空谷幽蘭,瞬間吸引了不少目光。
“那便是沈家大小姐吧?聽聞前幾日落水,差點(diǎn)……”
“瞧著是比她那庶妹更多了幾分大家閨秀的沉靜氣度?!?/p>
“可惜啊,身子骨太弱,性子又太清冷,不如二小姐那般討喜?!?/p>
竊竊私語傳入耳中,沈青瓷恍若未聞,只是端起茶杯,輕輕吹著浮沫。
果然,好戲很快開場。
柳姨娘在與幾位夫人說笑時(shí),故作驚喜地指著自己發(fā)髻上那支流光溢彩的簪子,高聲道:“哎呀,瞧我這記性。這便是我前些日子同各位說起,德妃娘娘賞下的九轉(zhuǎn)玲瓏簪。今日百花盛開,正該讓這等寶物也出來見見光景?!?/p>
她小心翼翼地取下發(fā)簪,放在鋪著明黃色錦緞的托盤上,讓丫鬟捧著給眾人傳看。
一時(shí)間,贊嘆聲此起彼伏。
“果真是稀世珍寶!”
“柳夫人好福氣,能得娘娘如此厚愛。”
柳姨娘聽著這些奉承,臉上的笑容愈發(fā)得意,眼角的余光卻不時(shí)瞟向沈青瓷,那眼神,如同毒蛇在鎖定獵物。
沈青瓷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好奇與欣賞,仿佛也被那簪子所吸引。
就在這時(shí),沈清蓮端著一壺新沏的雨前龍井,裊裊婷婷地向沈青瓷走來。
“姐姐,你身子弱,喝些熱茶暖暖身子。”她笑得天真爛漫,手腕卻在靠近沈青瓷的瞬間,一個(gè)微不可查的傾斜。
“啊呀!”
一聲驚呼,滾燙的茶水盡數(shù)潑在了沈青瓷月白色的裙擺上,洇開一大片難看的水漬。
“姐姐!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沈清蓮頓時(shí)花容失色,手忙腳亂地用帕子去擦,眼中迅速蓄滿了淚水,看起來比被潑了茶水的沈青瓷還要委屈無助。
這一幕,與前世何其相似!
前世的她,又氣又急,口不擇言地斥責(zé)了沈清蓮幾句,反倒落了個(gè)得理不饒人,欺負(fù)庶妹的壞名聲。
而這一次,沈青瓷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表演。
“無妨?!彼p輕推開沈清蓮的手,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不過是一件衣裳,妹妹不必如此自責(zé)。雁書,扶我回房換一身干凈的?!?/p>
她的反應(yīng)如此大度,反倒讓準(zhǔn)備了一肚子說辭的沈清蓮噎在了那里。周圍的夫人們也紛紛點(diǎn)頭,暗贊沈家嫡女果然氣度非凡。
柳姨娘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又被一抹陰狠的笑意取代。計(jì)劃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不怕她不入套。
沈青瓷在雁書的攙扶下,轉(zhuǎn)身離席。在她轉(zhuǎn)身的瞬間,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沈清蓮的丫鬟翠兒,趁著眾人不注意,飛快地靠近了那個(gè)放著九轉(zhuǎn)玲瓏簪的托盤,手指在托盤邊緣極快地一抹,動作干凈利落。
而這一切,也盡數(shù)落在了遠(yuǎn)處假山后,劉嬤嬤那雙銳利的眼中。
沈青瓷回到自己的院落,并未急著換衣,只是屏退了雁書,靜靜地等待著。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劉嬤嬤便腳步匆匆地趕了回來,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沈青瓷聽完,緩緩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眸色深沉如夜。
“時(shí)辰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她站起身,重新整理了一下儀容,那片濕透的裙擺,她竟是動也未動。
當(dāng)她再次回到宴會上時(shí),花園里的氣氛已經(jīng)截然不同。
方才的歡聲笑語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壓抑的寂靜。柳姨娘臉色慘白,正焦急地指揮著丫鬟仆婦們四處翻找。
“找到了沒有?找到了沒有!”她的聲音尖利而恐慌。
“怎么了,柳夫人?”一位與她交好的夫人問道。
柳姨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帶著哭腔道:“那支……那支九轉(zhuǎn)玲瓏簪,不見了!”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那可是御賜之物,若是在丞相府的宴會上丟失,傳出去不僅是丞相府的笑話,更是對德妃娘娘的大不敬!
沈清蓮“適時(shí)”地開口,聲音怯怯,卻清晰地傳入每個(gè)人耳中:“姨娘,您別急……方才大家都在此處,不曾離開,想來簪子定然還在園中。只是……只是姐姐中途離席過一次……”
她話未說完,但意思已經(jīng)再明顯不過。所有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剛剛回來的沈青瓷身上。
柳姨娘立刻接話,一臉痛心疾首:“青瓷,并非姨娘懷疑你。只是此事實(shí)在事關(guān)重大,為了你的清白,也為了給各位夫人一個(gè)交代,只能委屈你,讓我們搜一搜了?!?/p>
好一出賊喊捉賊的戲碼!
前世,她百口莫辯,被強(qiáng)行搜身,那支發(fā)簪,就從她的袖袋里掉了出來。人贓并獲,她成了眾矢之的,成了偷盜御賜之物的竊賊,名聲盡毀。
而這一次,沈青瓷看著眼前這對虛偽的母女,非但沒有半分慌亂,反而微微一笑。
“姨娘說的是?!彼谷坏厣扉_雙臂,語氣平靜,“為了自證清白,青瓷愿意配合搜身?!?/p>
她的鎮(zhèn)定,讓柳姨娘和沈清蓮都感到了一絲不妙。
柳姨娘給身邊的張嬤嬤使了個(gè)眼色,張嬤嬤會意,上前就要搜身。
“慢著?!鄙蚯啻蓞s開口制止了她,目光轉(zhuǎn)向沈清蓮,眼神純澈,帶著一絲關(guān)切,“在搜我之前,我是不是也該關(guān)心一下妹妹?方才妹妹為我擦拭裙擺時(shí),離那托盤最近。翠兒更是手忙腳亂,我瞧著她好像碰到了托盤,也不知有沒有失手將簪子碰掉,落進(jìn)了妹妹的衣袖里?”
“姐姐!你……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竟懷疑我?”沈清蓮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的委屈淚水。
“我并非懷疑妹妹,只是就事論事。畢竟,要查,就該一視同仁,才能顯出姨娘的公正,不是嗎?”沈青瓷的語氣依舊溫和,卻步步緊逼。
在場的夫人們聞言,也覺得有理。
“是啊,既然要查,就一起查吧,免得落人口實(shí)?!?/p>
柳姨娘騎虎難下,她深知簪子根本不在女兒身上,但此刻若拒絕,便是不打自招。她只能咬牙道:“好!那就一起查!蓮兒,讓你姐姐看看,你的清白!”
沈清蓮含著淚,萬分委屈地伸開了手。
張嬤嬤上前,在她身上仔細(xì)摸索了一遍,自然是一無所獲。
柳姨娘立刻挺直了腰桿,冷冷地看著沈青瓷:“現(xiàn)在,該你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張嬤嬤走到沈青瓷面前,粗糙的手探向她的衣袖。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將碰到沈青瓷的瞬間,劉嬤嬤卻突然從人群后站了出來,手中高高舉著一樣?xùn)|西,厲聲道:“簪子在這里!”
眾人定睛一看,那閃爍著流光溢彩的,正是九轉(zhuǎn)玲瓏簪!
柳姨娘和沈清蓮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怎么可能?!簪子怎么會在她手里?!
劉嬤嬤手持發(fā)簪,走到中央,對著柳姨娘和眾位夫人福了一福,朗聲道:“啟稟柳夫人,各位夫人。方才大小姐離席更衣,老奴奉命去取干凈衣物。路過清風(fēng)苑的后窗時(shí),無意間看到二小姐的丫鬟翠兒,正鬼鬼祟祟地將一樣?xùn)|西往窗外的土里埋。老奴心生疑竇,待她走后,便挖開來看,沒曾想,竟是這支價(jià)值連城的九轉(zhuǎn)玲瓏簪!”
她的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千層巨浪!
所有人的目光,都從沈青瓷身上,轉(zhuǎn)移到了那個(gè)早已嚇得癱軟在地的丫鬟翠兒,和她臉色煞白的主子沈清蓮身上。
賊喊捉賊,竟是真的!只不過,賊不是沈青瓷,而是另有其人!
沈清蓮渾身冰冷,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明明是讓翠兒將簪子偷偷放入沈青瓷換下的臟衣服里,為何會變成埋在了自己院子的窗外?
她看向沈青瓷,只見對方正用一種悲憫又失望的眼神看著自己,輕聲嘆息:“妹妹,你……你為何要這么做?你若喜歡這簪子,同姐姐說便是,何必……何必用這種法子,還要栽贓于我?”
這一聲嘆息,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坐實(shí)了沈清蓮因嫉妒而偷盜嫁禍的罪名。
前世的毒計(jì),今生被她原封不動地奉還。
沈清蓮,這盤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