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蘇在戰(zhàn)場假死脫身，被瑯琊閣秘密救活。 三年后，蕭景琰的朝堂暗流涌動。
一個化名“蘇哲”的白衣謀士悄然入京。 當他搖著折扇走過金陵城門時，
守城老卒突然跪地痛哭：“少帥……您終于回來了！”瑯琊閣的清晨，是浸在云海里的。
濕冷的水汽帶著山間草木特有的清苦氣息，無聲無息地漫過窗欞，鉆進房內(nèi)。
梅長蘇從一場并無多少新意、卻依然耗盡心神的淺眠中掙脫出來，尚未睜眼，
喉間便已泛起熟悉的癢意，悶悶地咳了幾聲。那聲音不高，卻像鈍刀刮過枯木，
在過分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他微微側(cè)過臉，避開從窗隙漏入的、過于清亮的天光，
目光落在自己搭在錦被上的手。這雙手，曾握過朱弓，拉斷過強弦，也曾執(zhí)過令旗，
揮斥千軍。如今，它們蒼白、修長，指骨根根分明地凸起，薄薄的皮膚下，
淡青色的血脈清晰可見，蜿蜒著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三載光陰，
瑯琊閣的奇藥與藺晨耗盡心力地調(diào)護，
終究是保住了這具曾被火寒毒和戰(zhàn)場重傷碾碎過的軀殼，
卻也抽走了它內(nèi)里最后一絲剛猛雄渾的氣力。余下的，便是這風中之燭般的單薄，
連窗外偶爾掠過的飛鳥帶起的氣流，似乎都能輕易將他吹折。他慢慢地坐起身，
動作間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輕緩，仿佛每一寸筋骨都在無聲地呻吟。赤腳踩在溫涼的竹席上，
寒意順著腳心蛇一樣蜿蜒而上。他走到窗邊，推開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剎那間，
磅礴的云浪洶涌地撲面而來，幾乎將他吞沒。遠處峰巒如黛，
在無邊無際的翻騰云氣中時隱時現(xiàn)，宛若傳說中的仙島。山風強勁，
卷著冰冷的水珠撲在臉上，將他鬢角幾縷散落的發(fā)絲吹得飛揚。
他下意識地攏緊了身上那件半舊的素白中衣，咳意又不受控制地涌上喉頭，
這一次來得更急更猛，他不得不以手掩口，弓起清瘦的脊背，
單薄的肩胛骨隔著衣料清晰地凸起，身體因劇烈的震動而微微顫抖。
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過后，他才勉強止住，攤開掌心，
幾縷刺目的暗紅血絲赫然印在蒼白的掌紋里。他看著那點猩紅，
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三年了，這具身體的破敗早已刻入骨髓，
成了他如影隨形的“故人”。死過一次的人，對這點殘存的痛苦，
反倒生出一種近乎漠然的容忍?！坝挚妊?？”一個清朗的聲音帶著幾分慵懶，自身后響起，
打破了室內(nèi)沉重的寂靜。梅長蘇沒有回頭，只將沾了血絲的手悄然攏回袖中，
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抹去唇邊的殘痕。他依舊望著窗外浩瀚的云海，
聲音有些低啞：“老毛病了，無妨?！碧A晨踱到他身側(cè)，也倚著窗框，手里托著個青瓷小碗，
碗里盛著大半碗墨汁般濃稠的藥汁，熱氣裊裊，散發(fā)出濃烈得令人皺眉的苦澀氣息。
他今日穿了件竹青色的寬袍，更襯得面如冠玉，只是那雙總是帶著三分戲謔笑意的桃花眼里，
此刻卻沉淀著不容錯辨的擔憂和審視?！盁o妨？”藺晨嗤笑一聲，
將那碗藥不容拒絕地塞進梅長蘇微涼的手中，“瑯琊閣的庫房都快被你吃空了，
老閣主每次見我都吹胡子瞪眼，你再‘無妨’下去，
他怕是要親自下山把你扔回金陵城外的亂葬崗?！泵烽L蘇的指尖觸到溫熱的碗壁，
那熱度似乎短暫地驅(qū)散了掌心的一絲寒意。他垂眸看著碗中深不見底的藥湯，
水面映出自己模糊而蒼白的倒影。他沉默地端起碗，湊到唇邊。
那濃烈的苦味瞬間霸道地沖入鼻腔，直抵咽喉深處，但他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便仰起頭，
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著，將那一大碗苦得鉆心的藥汁一飲而盡，連碗底都不曾剩下。
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戰(zhàn)場上養(yǎng)成的、近乎決絕的服從，
卻與此刻他病骨支離的模樣形成一種詭異的對比。藥汁滑過喉嚨，留下火燒火燎般的灼痛感，
隨即一股暖流在冰冷的臟腑間緩慢彌散開來。他放下空碗，
唇色因藥力的刺激而透出一點極淡的、不正常的紅暈?！敖鹆昴沁叀泵烽L蘇終于開口，
聲音依舊低啞，卻清晰了許多。他沒有說完，只是將目光從浩渺的云海收回，轉(zhuǎn)而投向藺晨，
眼神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銳利，仿佛要看進對方眼底最深處。
藺晨臉上的玩世不恭淡去了幾分。他接過空碗，隨手放在窗臺上，雙手環(huán)抱胸前，
也望向窗外那片變幻莫測的云。“風起于青萍之末?！彼従彽溃Z氣是梅長蘇少見的嚴肅，
“景琰……陛下登基三載，勵精圖治，北境烽火已熄，大梁看似河清海晏。
只是……”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又像是在回憶探子報來的那些字句。“朝堂上，
新舊勢力暗斗愈烈。當年擁立有功的老臣，如今不少人倚老賣老，貪瀆漸生，或結(jié)成朋黨，
把持部分要職。陛下提拔的新銳，銳氣十足，卻也根基尚淺，行事有時過于激進，樹敵頗多。
兩派在吏治、稅賦、軍備諸多事務(wù)上，齟齬不斷?！泵烽L蘇靜靜地聽著，
濃密而微垂的眼睫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彎淡淡的青影，遮住了眼底的波瀾。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寬大的袖口，指尖冰涼?！案值氖?，”藺晨的聲音沉了下去，
壓低了，“一股潛流在涌動。探子回報，數(shù)月來，
一些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官員調(diào)動、商路更迭、甚至江湖門派的摩擦背后，
都隱約有同一只手的影子。動作極其隱蔽，手段高明，攪動人心，似乎在刻意制造混亂，
激化朝堂矛盾。目的不明，來路……更是成謎。只探得一點風聲，暗地里，
有人稱之為‘赤焰余燼’?！薄俺嘌嬗酄a……”梅長蘇低聲重復(fù)著這四個字，
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在積雪上。他的指尖猛地掐入袖中的棉絮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脊椎竄上，比方才灌下的苦藥更甚。這個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針，
精準地刺入他心底最深、最不敢觸碰的角落。
那些被刻意塵封的、關(guān)于赤焰軍、關(guān)于梅嶺漫天大雪與烈火的記憶碎片，
帶著焚燒一切的灼痛與血腥氣，洶涌地沖擊著理智的堤防。他猛地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
眼底深處翻涌的驚濤駭浪已被強行壓下，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寒，
臉色卻似乎比方才更加透明了幾分。窗外，一陣強風掠過，卷起云濤翻滾，
發(fā)出沉悶的嗚咽聲?！坝酄a？”梅長蘇的聲音恢復(fù)了那種近乎刻板的平靜，只是仔細聽去，
能察覺一絲極細微的緊繃，“是復(fù)仇的鬼魂，還是借尸還魂的魍魎？”藺晨搖搖頭，
神色凝重：“探子只捕捉到一些零星的碎片，像刻意留下的謎題。行事風格陰詭多變，
不留痕跡，卻又隱隱透著一種……對朝堂格局和陛下身邊人事極其熟悉的章法。
絕非尋常江湖勢力或失意政客的手筆。他們似乎在編織一張無形的網(wǎng)，
耐心地等著獵物自己撞進來。景琰他……”藺晨嘆了口氣，“勤政是勤政，可這三年，
他太孤獨了。高處不勝寒，身邊真正能交心、敢直言的人，越來越少。有些事，
他未必看不透，只是身陷局中，難免燈下黑。有些壓力，他只能自己扛著。
”梅長蘇沒有再問。他轉(zhuǎn)過身，背對著藺晨和那片翻涌的云海，
瘦削的身影在寬大的素白中衣下顯得格外伶仃。他走到屋子中央那張厚重的梨木桌案前。
案上，文房四寶俱全，卻無一絲灰塵。他伸出蒼白的手指，指尖緩緩拂過冰涼光滑的桌面，
動作輕柔，帶著一種近乎憑吊的意味。目光落在桌案一角，
那里壓著一本攤開的、紙張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的舊書，
書頁翻在某一篇講述古時名將治軍心得的章節(jié)上，旁邊擱著一支早已干涸的紫毫筆。
這里曾是瑯琊閣老閣主靜思之處。三年前，
他氣息奄奄地被秘密抬入這間位于瑯琊山最深處、被重重云霧和機關(guān)守護的靜室，
便是這張桌案旁，那位須發(fā)皆白、眼神睿智如星辰的老人，用枯瘦卻穩(wěn)如山岳的手，
第一次將續(xù)命的銀針探入他幾近枯竭的經(jīng)脈。如今，老人已云游四海，杳無蹤跡，
只留下這滿室的藥香、書卷氣和窗外亙古不變的云濤，
無聲地見證著他從地獄邊緣掙扎回來的三年。
“景琰……”梅長蘇的指尖停留在那支干涸的紫毫筆上，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像一聲悠長的嘆息，揉碎了散在清冷的空氣里。就在這時，房門被“砰”地一聲撞開，
力道大得讓整扇門都震了一下。一道迅疾如風的青影裹挾著山間清冽的寒氣卷了進來，
直撲梅長蘇。來人動作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殘影，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顧的沖勁。
“蘇哥哥！”飛流清亮又帶著急切的聲音響起，像一塊玉石砸碎了室內(nèi)的沉寂。
梅長蘇幾乎在門響的瞬間，身體便下意識地做出了反應(yīng)。他不動聲色地側(cè)移半步，
動作流暢自然得仿佛只是拂了下衣袖。飛流那帶著勁風撲來的身影，
便恰好擦著他的衣角掠過，停在了他剛才站立的位置旁邊?！帮w流，”梅長蘇轉(zhuǎn)過身，
臉上已不見方才的沉郁，只余下溫和的淺笑，看著眼前長高了許多、眉宇間英氣更盛的少年，
“何事如此驚慌？”飛流站穩(wěn)身形，氣息有些急促，臉上是少見的惶急。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細小的竹管，管口用特殊的火漆封著，
漆印的形狀是一只振翅欲飛的燕子——這是瑯琊閣傳遞最緊急密信的標記?！傍B！金陵的鳥！
”飛流語速極快，帶著點顛三倒四的急切，將竹管硬塞進梅長蘇手里，“急！很急！
”他一邊說，一邊用那雙清澈如泉的大眼睛緊緊盯著梅長蘇，眼神里滿是擔憂和催促。
梅長蘇接過竹管，入手冰涼。他臉上溫和的笑意未變，只是眼神深處不易察覺地凝了一瞬。
他安撫地拍了拍飛流緊繃的手臂：“知道了。別急?！碧A晨早已走了過來，
臉上的慵懶也盡數(shù)收起，眼神銳利地盯著梅長蘇手中的竹管。飛流帶來的信，等級如此之高，
絕不會是小事。梅長蘇走到桌案前，就著窗外透入的天光，
用小指上戴著的一枚不起眼的烏木指環(huán)邊緣，熟練地刮開封口的特殊火漆。
他抽出里面卷得極緊的一小卷薄如蟬翼的密箋，指尖平穩(wěn)地將其展開。
薄如蟬翼的密箋在梅長蘇指間無聲展開，上面并非密密麻麻的文字，
而是用極細的墨線勾勒出的幾幅簡圖，輔以寥寥數(shù)字的標注。
這是瑯琊閣最高級別的密報形式，非核心人員無法解讀。
梅長蘇的目光落在第一幅圖上：象征金陵城的方框內(nèi)，幾處代表不同官署的標記被刻意圈出，
旁邊標注著“異動”、“調(diào)令蹊蹺”等字。箭頭指向城外一處不起眼的驛站標記，
標注著“信使暴卒，密匣失蹤”。第二幅圖：象征江南富庶之地的區(qū)域，
幾條代表主要漕運的墨線被粗暴地截斷，旁邊畫著翻覆的小船和燃燒的貨棧，
標注“三起劫掠，手法一致，疑為偽裝”。第三幅圖：邊境的輪廓線上，
幾個代表北境軍鎮(zhèn)的標記旁，畫著象征兵力調(diào)動的箭頭，方向并非向外御敵，
而是隱隱指向內(nèi)陸。標注：“糧餉遲滯，軍心浮動”。最后一幅圖，也是最簡單的，
只畫了一個模糊的人形側(cè)影，籠罩在一團象征陰影的墨漬里，
旁邊兩個觸目驚心的朱砂小字：“弒君”。室內(nèi)靜得可怕，
只有窗外山風穿過松林的嗚咽聲隱隱傳來。
梅長蘇的目光在那團代表陰影的墨漬和“弒君”二字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臉色依舊是那種玉石般的蒼白，連一絲多余的波動也無，唯有捏著密箋邊緣的指尖，
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白，透出一絲異樣的青。藺晨湊近，飛快地掃過密箋內(nèi)容，
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桃花眼里再無半點風流笑意，只剩下冰冷的殺機：“糧道被截，
軍心不穩(wěn)……這是要動搖國本！還有這‘弒君’……好大的狗膽！”他猛地看向梅長蘇，
“這絕非巧合！是沖著景琰去的！沖著他坐的龍椅去的！”梅長蘇沒有立刻回應(yīng)。
他緩緩將密箋放在桌案上，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他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翻騰的云海，
眼神卻仿佛穿透了那茫茫云霧，落在了千里之外那座巍峨的金陵皇城之上。
“手法……很熟悉。”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
“截斷糧道，制造混亂，引發(fā)猜忌，最后……直指中樞。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緊逼。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冰涼的桌面，發(fā)出極其輕微的“篤篤”聲，
“這是把當年別人對付祁王和赤焰的手段，學了個十足十。
”“赤焰余燼……”藺晨咬著牙吐出這四個字，眼神銳利如刀，“他們是要用同樣的火，
把景琰也燒死在那個位置上！用這‘余燼’之名，是挑釁，更是誅心！”梅長蘇沉默著。
他當然明白。這個名字，這手法，都像是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不僅刺向蕭景琰，
更狠狠扎在他梅長蘇、扎在所有對赤焰舊事耿耿于懷的人心上。是要讓那場本已沉寂的大火，
以另一種方式在金陵城重新燃起，將蕭景琰的江山、將他們所有人拼死換來的那點清明，
再次付之一炬?！疤K哥哥！”飛流一直緊張地盯著梅長蘇，見他沉默不語，
忍不住又急切地喊了一聲，帶著濃濃的擔憂，下意識地抓住了梅長蘇微涼的手臂，“不去！
危險！”他雖不懂那些復(fù)雜的圖樣和文字，
但“弒君”那刺目的朱砂紅和藺晨驟然爆發(fā)的怒意，足以讓他明白事情的兇險。他用力搖頭，
眼神里滿是懇求和固執(zhí)的不安，“壞人！多！蘇哥哥……不去！
”梅長蘇感受到手臂上傳來的少年人滾燙的體溫和微微的顫抖。他側(cè)過頭，
看著飛流寫滿焦急的臉龐，那清澈眼底的擔憂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zhì)。他抬起另一只手，
輕輕落在飛流緊抓著自己臂膀的手背上，拍了拍，溫聲道：“飛流不怕。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甚至帶著一絲安撫的笑意，然而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此刻沉淀著一種飛流無法理解的、極其沉重的東西，
仿佛有千鈞重擔正緩緩壓下。“不去？”藺晨猛地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尖銳的嘲諷，
他一步跨到梅長蘇面前，桃花眼死死盯著他蒼白的臉，“長蘇！你看看你自己！
看看這瑯琊山的云霧！看看這滿屋子的藥罐子！”他激動地指著窗外，
又指向屋角小幾上堆放的各種藥盒瓷瓶，
聲音因急切而微微發(fā)顫：“你的命是瑯琊閣從閻王爺手里硬搶回來的！
搶回來不是為了讓你再去送一次！金陵是什么地方？那是龍?zhí)痘⒀?！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漩渦！
三年前你從戰(zhàn)場上下來是個什么鬼樣子，你忘了？血都快流干了！骨頭斷了多少根？
經(jīng)脈碎得像破布！能把你拼湊回現(xiàn)在這樣，已經(jīng)是老天爺開恩，是瑯琊閣的醫(yī)術(shù)逆天改命！
你現(xiàn)在回去？你是嫌自己命太長，還是嫌景琰的麻煩不夠大？”藺晨胸膛起伏，
語氣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痛楚：“朝堂上的事，詭譎莫測，耗費的是心血！是心力！
你這身子骨，經(jīng)得起幾夜不眠的籌謀？受得住那些明槍暗箭的算計？景琰他是皇帝！
他不是當年那個靖王了！他手下有文武百官，有大內(nèi)高手！缺你一個半死不活的梅長蘇嗎？
你回去，除了把自己徹底耗死在那座冰冷的城里，還能做什么？給他添亂？
讓他看著你再死一次？”最后幾個字，藺晨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撕裂般的沙啞，
在寂靜的房間里回蕩。飛流被這突如其來的激烈情緒驚得瑟縮了一下，
抓著梅長蘇手臂的手卻更緊了，固執(zhí)地仰頭看著他的蘇哥哥，用力搖頭：“不去！
”梅長蘇靜靜地聽著藺晨的咆哮，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等藺晨吼完，
胸膛劇烈起伏著喘氣時，他才輕輕拂開飛流緊抓的手，動作溫柔卻不容抗拒。他走到桌邊，
拿起那卷密箋，指尖拂過“弒君”那兩個刺目的朱砂小字?！笆前。扮腔实哿?。
”梅長蘇的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疲憊，“他有他的朝堂，
他的臣子，他的宿命?！彼哪抗饩従彃哌^那幾幅簡圖，
最終定格在那象征邊境軍心浮動的標記上，“可是藺晨，你看這糧道被截，軍心不穩(wěn)。
北境雖暫時安定，但狄族狼子野心，從未真正消亡。若邊境因糧餉不濟而生變，
外敵趁虛而入，內(nèi)里再有這‘赤焰余燼’攪動風云……景琰他，”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然，“他縱有千般手段，身處九五之尊，亦是……孤家寡人。
燈下黑處，誰為他掌燈？”他抬起頭，目光穿過洞開的窗戶，
投向更遙遠、更不可見的南方天際。眼神不再平靜，深潭之下，翻涌起一種極其復(fù)雜的光芒，
那是深埋的痛楚、刻骨的憂心、無法割舍的責任，還有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交織碰撞，
最終沉淀為一片沉寂的、卻堅不可摧的寒冰。“有些路，走過一次，就注定無法真正回頭。
”梅長蘇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敲在藺晨和飛流的心上，“我這條命，是瑯琊閣撿回來的。
可這條命里，欠下的債，背負的東西，從來就不只屬于我一個人。梅嶺的火，十二年前的債，
赤焰軍七萬亡魂的名譽……還有景琰……”他微微闔了一下眼，再睜開時，
那片沉寂的寒冰深處，仿佛燃起了一點微弱的、卻絕不熄滅的火光?！斑@金陵，我必須回去。
”他的語氣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是以林殊的身份，
亦非梅長蘇的殘軀。這一次，我只做……蕭景琰的一枚暗子，一把藏在鞘中的刀。
”他緩緩走到桌案后，拂袖坐下。這個動作似乎牽動了某處舊傷，
他的眉頭極輕微地蹙了一下，隨即展開。他伸出手，指尖拂過冰冷的硯臺，
觸碰到那支擱置已久的紫毫筆?！把心！泵烽L蘇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久違的、屬于江左梅郎的沉靜威儀。飛流愣了一下，看看梅長蘇，
又看看臉色極其難看的藺晨，最終還是抿了抿唇，帶著滿臉的不情愿，
卻還是乖乖地走到桌邊，拿起那塊沉甸甸的松煙墨錠，在端硯里用力地磨了起來。
墨條與硯臺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輕響。藺晨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
看著梅長蘇蒼白的側(cè)臉和他握住筆桿時那過于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的手。良久，
所有的憤怒、不甘、痛惜，最終都化作一聲長長的、沉重到極點的嘆息。
那嘆息聲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讓他挺拔的身形都顯得有些佝僂。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攔不住你?！碧A晨的聲音充滿了疲憊和一種認命般的蒼涼，
他苦笑著搖頭，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梅長蘇，“你這人……骨子里流的，從來就不是怕死的血。
罷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大步走到桌案另一側(cè)，
語氣陡然變得干脆利落，“說吧，要什么？瑯琊閣的暗線？人手？還是需要我親自走一趟？
”梅長蘇蘸飽了墨汁的筆尖懸停在雪白的宣紙上方，一滴飽滿的墨珠凝聚在筆尖，將落未落。
他抬眼看向藺晨，眼中終于浮現(xiàn)出一絲極淡的、屬于朋友間的溫度?！敖o我一個名字。
”梅長蘇的聲音沉穩(wěn)如山，“一個干凈、無根、能在金陵城悄然立足的身份?！碧A晨挑眉，
幾乎沒有任何思索，脫口而出：“‘蘇哲’。江南游學士子，父母早亡，家道中落，
身世清白如紙，略有薄才，性喜山水，不慕名利。三年前曾短暫游學北地，因病滯留，
如今病愈，欲入京見識帝都繁華，求個清閑文書之職。”他語速極快，
顯然這個身份早已在瑯琊閣備好的無數(shù)方案之中，此刻信手拈來，毫無滯澀。
“蘇哲……”梅長蘇低聲念了一遍這個陌生的名字，筆尖終于落下，在宣紙的右上方，
穩(wěn)穩(wěn)地寫下兩個清雅端方、風骨內(nèi)蘊的楷字。墨跡淋漓，字如其人，溫潤之下，暗藏鋒芒。
“好?！泵烽L蘇擱下筆，看著那兩個字，仿佛在看一個即將披上的、全新的甲胄?！斑€有，
”藺晨的桃花眼微微瞇起，閃過一絲銳利的光，“有個人，你或許該見見。”梅長蘇抬眼，
帶著詢問。“她等了三年。”藺晨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
“就在山下臨江鎮(zhèn)。從未離開過?！泵烽L蘇捻著袖口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那個溫婉堅韌的身影瞬間浮現(xiàn)在腦海。霓凰……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激起圈圈苦澀而溫柔的漣漪。他沉默了片刻，濃密的眼睫低垂，
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最終，他只是極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
目光重新落回那張寫著“蘇哲”二字的宣紙上，聲音平靜無波：“相見……不如不見。
徒惹牽念。”他頓了頓，再開口時，語氣已恢復(fù)一貫的沉靜理智，
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波瀾只是錯覺：“替我……護她周全。此去金陵，風浪未測，
勿讓她卷入?！碧A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理解，有嘆息，
也有幾分無可奈何的沉重。他最終只是點了點頭，沒再多言。有些痛，
注定只能獨自吞咽；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他能做的，唯有盡力護住梅長蘇想護住的一切。
“何時動身？”藺晨問。梅長蘇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樼鹕降脑坪Ｒ琅f翻騰不休，
氣象萬千，卻再也無法將他困在這方寸靜室之內(nèi)。他輕輕攏了攏素白中衣的領(lǐng)口，
仿佛要抵御那穿透云霧而來的、來自金陵方向的凜冽寒意?！叭蘸蟆！彼従彽?，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斷所有退路的決絕，“朔風起時，孤舟南下?！比諘r光，
在瑯琊閣彌漫的藥香和飛流越來越沉默的注視中，倏忽而過。啟程那日，天色晦暗。
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山巔，仿佛隨時會傾瀉下冰冷的冬雨。凜冽的北風在山谷間呼嘯穿梭，
卷起枯葉和碎石，發(fā)出尖銳的嗚咽。
飛流固執(zhí)地背著一個小小的、看起來比他自己還沉的包袱，緊緊跟在梅長蘇身后，
像一只沉默而警惕的小獸。
那包袱里塞滿了藺晨硬塞進來的各種瓶瓶罐罐——續(xù)命的、壓制的、救急的，
幾乎囊括了瑯琊閣藥廬小半的家當。蜿蜒的石階濕滑冰冷，一路向下，
隱入山腳彌漫的霧氣之中。梅長蘇走得很慢。素白的衣袍被寒風吹得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過分清瘦的輪廓。他拒絕了攙扶，每一步都踏得極穩(wěn)，只是那略顯滯重的呼吸聲，
以及偶爾因寒風刺激而爆發(fā)的壓抑低咳，泄露了這具身體的虛弱。山腳下，霧氣更濃，
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冰冷的濕氣浸入骨髓。藺晨早已等在那里，
身旁停著一輛外表毫不起眼的青布篷馬車。拉車的兩匹老馬在寒風里打著響鼻，
噴出團團白氣。“都安排妥當了。”藺晨迎上來，臉上慣常的慵懶被凝重取代。
他遞給梅長蘇一個沉甸甸的油布包裹，“里面是‘蘇哲’的路引、戶籍文書，
還有幾錠散碎銀子和銅錢。足夠你路上用度，入京后也不會引人注目。
另外……”他壓低聲音，“臨江鎮(zhèn)那邊，多加了三組暗哨，都是閣中頂尖的好手。放心。
”梅長蘇接過包裹，入手冰涼沉重。他點了點頭，沒有多言，只道：“有勞。
”“水路已經(jīng)安排好了，從山下小渡口登船，沿滄浪江順流而下，船家是信得過的老人。
”藺晨的目光掃過梅長蘇蒼白得不見血色的臉，眉頭緊鎖，“水路平穩(wěn)些，但江風陰寒，
你自己……”后面的話他沒說下去，只是重重嘆了口氣，用力拍了拍梅長蘇的肩膀，
那力道帶著一種無言的囑托和沉甸甸的憂慮。飛流一直緊繃著臉，此刻終于忍不住，
一步上前，將那個沉甸甸的包袱硬塞到梅長蘇懷里，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藥！
按時吃！”他抬起頭，清澈的大眼睛里水光氤氳，卻倔強地不肯落下，只是死死盯著梅長蘇，
“蘇哥哥……活著回來！飛流……等！”梅長蘇抱著那塞滿藥瓶、沉得墜手的包袱，
看著飛流強忍淚水的模樣，心頭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伸出手，
冰涼的指尖輕輕拂過少年倔強的眼角，抹去那一點未及滾落的濕意，溫聲道：“好。
蘇哥哥答應(yīng)你，一定活著回來。飛流也要乖，聽藺晨哥哥的話?！彼辉俣嘌?，
抱著包袱和油布包裹，轉(zhuǎn)身走向那輛青布馬車。車簾掀開，里面陳設(shè)簡單，鋪著厚厚的棉褥。
他扶著冰涼的車轅，動作略顯遲緩地彎腰鉆了進去。車簾落下，
隔絕了外面凜冽的寒風和藺晨、飛流擔憂的目光。車廂內(nèi)光線昏暗，
彌漫著一股新棉布和藥材混合的、有些沉悶的氣味。車輪碾過濕冷的碎石路面，
發(fā)出單調(diào)而滯重的聲響。馬車在濃霧中啟動，沿著蜿蜒的小路，
向著山腳更深處、那個隱蔽的渡口駛?cè)?。飛流站在原地，看著青布篷車被濃霧一點點吞噬，
直到再也看不見，那壓抑的嗚咽聲終于再也忍不住，化作一聲破碎的哭喊：“蘇哥哥——！
”他拔腿就想追，卻被身旁一只沉穩(wěn)有力的手牢牢按住了肩膀。藺晨的手勁很大，
像鐵鉗一樣箍住飛流。少年掙扎了一下，沒能掙脫，只能紅著眼眶，
徒勞地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淚水終于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讓他去。
”藺晨的聲音低沉沙啞，目光穿透濃霧，望向南方那看不見的金陵城，眼神復(fù)雜難辨，
“那是他的戰(zhàn)場。他選擇的路，我們……只能看著。”他按在飛流肩上的手微微用力，
像是在對少年說，又像是在對自己強調(diào)，“相信他。”山風嗚咽，卷起枯葉盤旋飛舞，
更添幾分蕭瑟。濃霧如冰冷的幔帳，將離別的身影徹底吞沒。滄浪江上，寒氣刺骨。
梅長蘇乘坐的是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船體老舊，桐油漆面斑駁剝落，顯出一種經(jīng)年的滄桑。
此刻并非行船旺季，加上天氣惡劣，船艙里乘客寥寥，顯得空曠而冷寂。
空氣里彌漫著江水特有的腥氣、船板潮濕的霉味，以及底層貨艙隱約飄來的劣質(zhì)煙草氣息。
他獨自占據(jù)著靠近船尾的一個角落。身上裹著藺晨特意準備的一件厚實的灰鼠皮裘，
領(lǐng)口豎起，幾乎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饒是如此，那無孔不入的江風濕寒，
依舊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穿透厚實的裘皮，狠狠扎進他的骨縫里。他整個人蜷縮在皮裘中，
背脊微弓，雙手攏在袖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試圖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的、無法完全抑制的顫抖，喉嚨深處更是像堵著一團冰渣，
又癢又痛。艙內(nèi)光線昏暗，只有幾盞掛在艙壁上的油燈，隨著船身的搖晃而明滅不定，
投下?lián)u曳昏黃的光暈。船外，風聲、浪濤拍打船舷的嘩啦聲、船工粗啞的號子聲交織在一起，
單調(diào)而令人昏沉?！翱取瓤取币魂噭×业膯芸冉K于沖破壓制，梅長蘇猛地側(cè)過頭，
用一方素白的巾帕死死捂住口鼻，身體因劇烈的震動而蜷縮得更緊，
單薄的肩胛骨在厚重的皮裘下清晰地凸起。咳聲沉悶壓抑，在空曠的船艙里卻顯得格外清晰。
旁邊一個裹著破舊棉襖、縮在角落打盹的老船客被這咳嗽聲驚醒，不滿地嘟囔了幾句，
裹緊衣服翻了個身。對面一個穿著綢衫、看似小商人的中年男子則皺著眉瞥了梅長蘇一眼，
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似乎怕被這“病癆鬼”過了病氣，
下意識地將自己的包袱往遠處挪了挪。梅長蘇對此恍若未覺?？嚷暆u歇，
他緩緩放下掩口的巾帕，借著昏暗搖曳的燈光，瞥見帕心一點刺目的暗紅。
他眼神沒有任何波動，只是極其自然地將帕子攥緊在手心，不留一絲痕跡。他微微闔上眼，
調(diào)整著紊亂的呼吸。寒意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四肢百骸，
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舊傷處傳來隱痛。然而，身體的痛苦似乎被強行隔絕在意識的某個角落，
他全部的思緒，都沉入了那個即將抵達的風暴中心——金陵。
密箋上的信息在腦海中飛速掠過：吏部考功司員外郎暴病而亡，位置懸空，各方勢力角逐，
看似不起眼，
卻因掌管中下層官員考績升遷而成為新的角力點；戶部清吏司關(guān)于江南稅賦的奏報語焉不詳，
疑點重重；兵部武庫司新近一批送往北境的軍械，
在出庫記錄上莫名出現(xiàn)了微小的時間差……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
如同散落在棋盤上的幾顆黑子，在他腦海中迅速被無形的線串聯(lián)起來。是誰在推動？
目的何在？僅僅是爭權(quán)奪利，還是那“赤焰余燼”在幕后布局？他們最終的目標，
是動搖蕭景琰的權(quán)威，還是……更致命的弒君？思緒如湍急的暗流，
在沉寂的表象下洶涌奔騰。他需要盡快在金陵城中找到支點。舊部？太敏感，易暴露。新銳？
不知底細，難辨忠奸?，樼痖w的暗線，只能作為最后的底牌和耳目，
不能輕易動用……一個模糊的切入點逐漸在他心頭成形——國子監(jiān)。
那里聚集著尚未被官場浸透的年輕學子，是清流議論的源頭，
也是各方勢力悄然布局、物色未來棋子的地方。以“蘇哲”這個游學士子的身份，
悄然進入那個圈子，或許能聽到最原初的聲音，捕捉到最細微的波瀾……船身猛地一晃，
似乎是撞上了較大的浪頭。劇烈的顛簸讓梅長蘇胃里一陣翻攪，本就虛弱的身體更覺不適。
他強壓下那股惡心感，微微睜開眼，透過舷窗狹窄的縫隙向外望去。天色比啟程時更加陰沉，
鉛灰色的云層沉甸甸地壓在江面上，仿佛觸手可及。視野盡頭，一道巨大的、青灰色的輪廓，
在濃重的雨霧和暮色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蟄伏在天地盡頭的遠古巨獸。金陵城。
它不再是記憶里那個雕梁畫棟、歌舞升平的繁華帝都。此刻望去，
更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堡壘，帶著歷經(jīng)滄桑的冷硬輪廓，
在寒冬暮色中散發(fā)出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那高聳的城墻，
在晦暗的光線下如同冰冷的鐵壁，隔絕著內(nèi)外兩個世界。一種難以言喻的肅殺之氣，
即使隔著寬闊的江面和遙遠的距離，也沉沉地撲面而來。
梅長蘇靜靜地看著那座越來越近的巨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蒼白得如同一尊冰雕。
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極其幽微的光芒一閃而過，快得如同錯覺。
船緩緩駛?cè)虢鹆瓿峭夥泵Φ拇a頭水域。天色已徹底暗沉下來，細密冰冷的雨絲開始飄落，
被凜冽的江風卷著，抽打在臉上生疼。碼頭上懸掛的防風燈籠在風雨中劇烈搖晃著，
昏黃的光暈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映照著停泊如林的船只、濕滑泥濘的跳板、以及影影綽綽、行色匆匆的人影。
聲、船工的號子聲、腳夫沉重的喘息聲、騾馬的嘶鳴聲……各種嘈雜的聲響混合著雨聲風聲，
形成一片混亂而充滿市井煙火氣的巨大嗡鳴?？痛孔镜乜肯蛞惶幉次?。
船身與碼頭木樁碰撞，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船體劇烈搖晃。梅長蘇隨著慣性向前微微一傾，
他立刻用手撐住身下的木板，穩(wěn)住身形，喉間又是一陣壓抑的癢意。船板終于搭好。
艙內(nèi)的乘客早已按捺不住，裹緊隨身攜帶的簡陋雨具或包裹，爭先恐后地涌向出口，
擠上那狹窄濕滑的跳板，匯入碼頭混亂的人流。梅長蘇沒有動。他依舊坐在角落的陰影里，
直到艙內(nèi)只剩下他一人。寒氣似乎更重了，他攏緊了身上的灰鼠皮裘，扶著冰冷的艙壁，
緩緩站起身。動作間帶著一種刻意的、節(jié)省體力的緩慢。
他拿起那個裝著“蘇哲”身份文書的油布包裹，又拎起飛流塞給他的、裝滿藥瓶的沉重包袱，
一步一步，走向艙門。冷風裹挾著冰雨，瞬間撲了他滿頭滿臉，激得他猛地打了個寒顫。
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將臉更深地埋進皮裘豎起的領(lǐng)子里，只露出一雙沉靜的眼睛。
踏上濕漉漉、沾滿泥濘的碼頭地面，嘈雜的人聲和雨聲瞬間將他吞沒。他微微低著頭，
避開迎面涌來的人流，步履沉穩(wěn)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重，隨著稀疏的人流，
向著碼頭通往城門的官道走去。雨絲在昏黃的燈籠光線下交織成網(wǎng)，地面泥濘不堪。
他小心地避開那些渾濁的水洼，灰鼠皮裘的下擺卻依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斑斑點點的泥漿。
巍峨的金陵城門，在風雨夜色中如同巨獸張開的漆黑大口。巨大的拱形門洞下，
數(shù)盞巨大的氣死風燈在風中狂亂搖擺，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了門前一片泥濘的空地。
身披蓑衣、甲胄森嚴的兵卒持著長戟，在雨中肅立，目光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入城的人影。
城門口排著不算長的隊伍，多是些晚歸的商販、挑夫，在冰冷的雨水中瑟縮著，等待盤查。
梅長蘇走到隊伍末尾，安靜地站定。他將油布包裹和藥包袱都換到左手，
空出的右手下意識地探入懷中——那里，除了幾枚冰冷的銅錢，
還靜靜躺著一柄小巧的、觸手溫潤的黃楊木折扇。扇骨打磨得極其光滑，并無任何紋飾，
只在扇柄末端，系著一縷早已褪色發(fā)白的舊絲絳。冰冷的雨絲順著皮裘的縫隙鉆進脖頸，
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他微微打了個冷顫，右手從懷中抽出，握著的卻并非那柄折扇，
而是幾枚銅錢，準備應(yīng)付入城的稅錢。那柄舊扇，終究沒有取出。隊伍緩慢地向前挪動。
守衛(wèi)的盤查并不算特別嚴苛，對衣著體面些的商賈或看似讀書人的盤問幾句便放行，
對挑夫苦力則隨意翻檢一下貨物便催促通過。輪到梅長蘇時，
一名年輕兵卒瞥了一眼他裹在厚裘中、只露出半張蒼白臉孔的病弱模樣，
又掃過他手中那不起眼的油布包裹和鼓鼓囊囊的包袱，
只當是個久病體虛、前來京城尋醫(yī)問藥的落魄書生，臉上露出幾分不耐，
隨意地揮了揮手：“行了行了，進去吧！下一位！”梅長蘇微微頷首，并無言語，
抬步便欲穿過那巨大而幽深的門洞。就在他前腳剛踏入城門陰影的一剎那——“站?。?/p>
”一個極其嘶啞、飽含震驚甚至恐懼的蒼老聲音，如同平地驚雷，
猛地炸響在嘈雜的雨聲和城門洞特有的回音里！這聲音太過突兀，太過駭人，
瞬間吸引了所有目光。城門洞內(nèi)外，無論是守城的兵卒還是等待入城的行人，
都愕然地循聲望去。只見城門內(nèi)側(cè)，一個倚著墻根避雨的老卒，猛地挺直了佝僂的身軀。
他身上的舊皮甲磨損得厲害，沾滿了泥點，臉上溝壑縱橫，被歲月和風霜刻滿痕跡。此刻，
他那雙原本渾濁黯淡、如同蒙塵玻璃珠般的眼睛，卻瞪得滾圓，
瞳孔因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而急劇收縮著，
死死地、死死地釘在梅長蘇那張被皮裘領(lǐng)子遮了大半、只露出眉眼和蒼白下頜的臉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風雨聲、人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只有那老卒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聲清晰可聞。梅長蘇的腳步頓住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目光平靜地迎上那老卒驚駭欲絕的視線。
老卒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像寒風中的最后一片枯葉。
他布滿老繭和凍瘡的雙手死死摳住冰冷的城墻磚縫，指甲幾乎要嵌進去。
他那雙瞪得幾乎要裂開的眼睛，死死盯著梅長蘇的眼睛，那眼神里有驚濤駭浪般的狂喜，
有深入骨髓的恐懼，更有一種近乎膜拜的虔誠?！吧佟賻洝眱蓚€字，
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從干裂的嘴唇里艱難地擠出來，破碎不堪，
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言喻的顫抖。下一秒，在所有人驚愕萬分的注視下，
這個須發(fā)皆白、一身泥濘的老卒，竟猛地推開身前的兵卒，踉踉蹌蹌地沖前幾步，
“噗通”一聲，重重地、毫無預(yù)兆地跪倒在梅長蘇身前冰冷濕滑的泥水里！
渾濁的泥漿瞬間濺起，弄臟了梅長蘇皮裘的下擺，也濺滿了老卒破爛的褲腿?！吧賻?！
林少帥！”老卒嘶聲哭喊，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涕淚橫流，
混合著臉上的雨水和泥污，整個人如同瘋魔了一般，聲音因巨大的激動而完全扭曲變形，
在空曠的城門洞內(nèi)激起陣陣回響，“是您！真的是您！老天爺開眼啊！您……您終于回來了！
回來了啊——！”這一聲凄厲的哭喊，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冷水，
瞬間引爆了城門洞內(nèi)死寂的空氣！所有的目光，帶著驚疑、震駭、茫然，
如同無數(shù)道無形的箭矢，
在那個被喚作“少帥”、裹在灰鼠皮裘中、身形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年輕男子身上。
雨，還在下。冰冷刺骨，敲打著金陵古老的城墻，也敲打著門洞內(nèi)一張張驚愕的面孔。
昏黃的燈光在風雨中瘋狂搖曳，
將跪在泥濘中的老卒和靜立如松的梅長蘇的影子拉扯得忽長忽短，扭曲不定，如同鬼魅。
“少帥！林少帥！”那嘶啞凄厲的哭喊在城門洞內(nèi)炸開，帶著撕裂魂魄的悲愴與狂喜，
在冰冷的石壁上撞出瘆人的回音。渾濁的泥水在老卒跪倒的身下濺開，像潑灑開的陳年血淚。
時間凝固了一瞬。隨即，死寂被更洶涌的聲浪沖破！“林……林少帥？” “哪個林少帥？
赤焰軍的？！” “胡說八道！赤焰軍都死絕多少年了！
” “可老王頭他……他當年就是赤焰軍的老伙夫?。?/p>
” “嘶……你看那人……”驚疑、震駭、茫然、恐懼……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
狠狠釘在那個裹在灰鼠皮裘、身形單薄得仿佛隨時會被風雨撕碎的年輕男子身上。
空氣驟然變得粘稠滾燙，壓得人喘不過氣。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
也澆不熄這瞬間爆燃的驚悚。梅長蘇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如同拉滿的弓弦。
寒意不再是來自風雨，而是從骨髓深處鉆出，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千般算計，萬般謹慎，
卻抵不過一個浸透了血淚和歲月的老兵那雙渾濁卻穿透時光的眼睛！他猛地抬眼，
目光如冷電般射向那跪在泥濘中、渾身顫抖、涕淚橫流的老卒。那眼神極冷，極深，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殘酷的威壓，直刺老卒混亂癲狂的心神深處。只一眼。
老卒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哭喊聲戛然而止。他臉上狂喜與悲慟交織的扭曲表情僵住，
渾濁的老眼里翻騰的巨浪仿佛被瞬間冰封，只剩下一種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驚懼。
他猛地意識到了什么，身體篩糠般抖得更厲害，嘴唇哆嗦著，卻再也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
只是死死地、恐懼地望著那雙深不見底、寒潭般的眼睛。就在這時，異變再生！“嘩啦——！
”一聲刺耳的裂帛聲！梅長蘇身后，那個一直沉默背著巨大藥包袱的“啞巴”隨從，
在無數(shù)目光聚焦的混亂瞬間，身體猛地一個趔趄，像是被人群推搡得失去了平衡，
重重撞在旁邊一個挑著沉重貨擔的腳夫身上！腳夫猝不及防，驚呼一聲，
肩上的扁擔脫手飛出！扁擔一頭掛著的籮筐被巨大的慣性甩起，筐口系著的麻繩瞬間崩斷！
筐里滿滿當當、曬得干硬的咸魚干如同黑色的冰雹，劈頭蓋臉、嘩啦啦地傾瀉而出！目標，
正是城門洞內(nèi)側(cè)那幾個被老卒哭喊驚動、正欲上前查看的守城兵卒！“哎喲！” “我的魚！
” “眼睛！迷眼了！” “哪個王八蛋不長眼！”咸腥刺鼻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干硬的魚塊砸在兵卒的頭盔、臉上、身上，引發(fā)一片混亂的咒罵、驚呼和推搡。
幾個兵卒下意識地揮舞手臂格擋，視線被遮擋，腳下踩到滑膩的魚干，頓時人仰馬翻，
小小的混亂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在城門洞這狹小空間內(nèi)引爆！“擠什么擠！
” “踩到老子腳了！” “我的包袱！”本就因老卒哭喊而神經(jīng)緊繃的人群，
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徹底點燃了恐慌。
推搡、叫罵、躲避、呵斥……各種聲音混雜著雨聲，亂成一鍋沸粥。城門洞內(nèi)瞬間人潮洶涌，
秩序蕩然無存。就在這混亂達到頂點的剎那——梅長蘇動了。
圖去扶那個撞人后便如同游魚般迅速矮身縮入人群陰影的“啞巴”隨從（藺晨安排的暗衛(wèi)），
甚至沒有再看那泥濘中因極度恐懼而幾乎癱軟的老卒一眼。他只是猛地用袖子掩住口鼻，
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劇烈嗆咳！“咳！咳咳咳——！
”這咳聲如此凄厲，如此痛苦，瞬間壓過了周圍的嘈雜。他整個人因劇烈的咳嗽而蜷縮下去，
單薄的身體在厚重的皮裘下劇烈顫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上，
瞬間涌起病態(tài)的潮紅，額角青筋暴起，汗水混著冰冷的雨水涔涔而下。
這副油盡燈枯、命懸一線的慘狀，比任何言語都更有沖擊力！“天爺！
這……這怕不是個癆病鬼吧？” “晦氣！真他娘的晦氣！” “離遠點！快離遠點！
別過了病氣！” “守軍大爺！快讓他走！堵在這兒要人命?。?/p>
”原本聚焦在他身上、帶著驚疑探究的目光，
瞬間被強烈的厭惡、恐懼和避之不及的情緒取代。人群如同潮水般下意識地向后擠退，
在他周圍硬生生空出了一小片令人窒息的“真空地帶”。
幾個剛被咸魚砸得暈頭轉(zhuǎn)向、正想上前拿人的兵卒，
也被這駭人的咳聲和人群的恐慌逼得腳步一滯，臉上露出明顯的忌憚和猶豫?；靵y，
是最好的掩護。梅長蘇咳得彎下了腰，幾乎站立不住。
就在這劇烈的顫抖和掩面的衣袖遮擋下，他冰涼的指尖，以快得肉眼難辨的速度，
在身前那裝著身份文書的油布包裹底部，極其隱蔽地用力一劃！包裹底部堅韌的油布，
被某種藏在指間的細小銳器無聲地割開一道寸許長的口子。時機稍縱即逝！“讓開！都讓開！
堵著城門找死嗎？！”一個粗嘎嚴厲的吼聲穿透混亂，帶著屬于上位者的威壓。
只見一個身著低級軍官皮甲、滿臉虬髯的隊正（城門衛(wèi)隊長），帶著幾名親兵，
粗暴地推開擋路的人群，怒氣沖沖地大步走來。他顯然是被這邊的騷亂驚動了。
空洞驚懼的老卒；散落一地的咸魚干；幾個狼狽的兵卒；以及那個咳得驚天動地、搖搖欲墜，
被眾人避如蛇蝎的白裘書生?！霸趺椿厥?？！”隊正厲聲喝問，目光最終落在梅長蘇身上，
帶著審視和濃濃的不耐，“你！干什么的？為何在此喧嘩？！”梅長蘇似乎被這聲厲喝驚到，
咳聲猛地一窒，身體晃了晃，勉強抬起頭。他臉色灰敗，眼神渙散，嘴唇翕動著，
似乎想說話，卻只發(fā)出一連串破碎虛弱的喘息，手指顫抖地指向地上的老卒，又無力地垂下。
“官……官爺……”他氣若游絲，聲音細如蚊蚋，斷斷續(xù)續(xù)，
京……投親……咳咳咳……這位老丈……不知何故……突然……攔……攔路……”話未說完，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身體軟軟地向旁邊倒去，眼看就要栽倒在冰冷的泥水里?！皨尩?！
晦氣！”虬髯隊正厭惡地皺緊眉頭，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似乎生怕沾染上病氣。
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像驅(qū)趕蒼蠅，“行了行了！趕緊滾！別死在這兒！把這老瘋子也拖走！
擾亂城門秩序，關(guān)起來醒醒腦子！”他壓根沒興趣聽一個癆病鬼的解釋，
更懶得去深究一個老瘋子的胡言亂語，只想盡快平息這場莫名其妙的騷亂。
兩名兵卒如蒙大赦，立刻上前，粗暴地將泥水里失魂落魄的老卒架了起來。
老卒如同斷了線的木偶，毫無反抗，渾濁的眼睛失焦地望著梅長蘇倒下的方向，
嘴唇無聲地哆嗦著。
另有兩名兵卒則嫌惡地、遠遠地用長戟的木桿推了推蜷縮在地、似乎已陷入半昏迷的梅長蘇，
催促道：“喂！能走嗎？趕緊起來！滾進去！別在這兒礙事！”梅長蘇在兵卒的木桿推搡下，
艱難地、一點點撐起身子。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
他顫抖著手，摸索著去抓掉落在泥水里的油布包裹和那個巨大的藥包袱。抓包裹時，
他沾滿泥污的手指，狀似無意地拂過包裹底部那道剛剛劃開的口子，指尖極其隱蔽地探入，
捏住了里面一張薄薄的、浸染了油污的紙片一角——那是“蘇哲”的路引。他用力一扯，
將那紙片徹底撕下，借著身體的掩護和袖子的遮擋，緊緊攥在手心，同時將包裹重新攏好。
他抱著兩個包袱，搖搖晃晃地站起，腳步虛浮踉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低著頭，
劇烈地咳嗽著，在周圍人群避之不及的嫌惡目光和兵卒不耐煩的驅(qū)趕聲中，
如同一個真正的、隨時會倒斃路旁的病弱書生，艱難地、一步一挪地，
挪進了金陵城那巨大而幽深的門洞陰影之中。冰冷的雨水順著古老的城墻磚縫蜿蜒流下，
滴落在他的頸間，寒意徹骨。身后，城門洞內(nèi)的混亂在虬髯隊正的彈壓下漸漸平息，
只剩下兵卒的呵斥和老卒被拖走時低啞絕望的嗚咽，在風雨中漸漸遠去、模糊。
門洞的陰影濃重如墨，前方是燈火零星、被雨幕籠罩的陌生街巷。梅長蘇沒有回頭。
他佝僂著背，咳聲壓抑在喉嚨深處，只有那雙深陷在陰影里的眼睛，在無人窺見的瞬間，
掠過一絲冰封的銳芒，如同深潭之下蟄伏的寒刃。第一步，踏入了這盤殺局。代價，
是一個老卒十二年的執(zhí)念與可能面臨的牢獄之災(zāi)。
他握緊了袖中那張被撕下、攥得皺成一團的“蘇哲”路引碎片，
冰涼的指尖感受著紙屑的脆弱。這身份，從踏入城門的第一步起，就已搖搖欲墜。雨，
更急了。大梁皇宮·養(yǎng)居殿殿內(nèi)燭火通明，驅(qū)散了窗外冬雨的陰霾，
卻驅(qū)不散一種無形的沉凝。巨大的蟠龍金柱在燭光下投下威嚴的陰影，
沉水香的氣息絲絲縷縷，彌漫在暖融的空氣里，
卻壓不住御案后那人身上散發(fā)的、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冷肅。蕭景琰端坐于寬大的龍椅之上。
他已不再是三年前那個鋒芒畢露的靖王。龍袍加身，金冠束發(fā)，
棱角分明的臉龐被歲月和帝位的重負磨礪得更加深刻，如同刀劈斧鑿的山巖。
下頜線繃得極緊，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那雙曾經(jīng)明亮如星、盛滿赤誠與熱血的眸子，
如今沉淀著深海般的沉靜，銳利如鷹隼，掃視著手中一份加急軍報時，
眼底深處翻涌著壓抑的驚濤。殿內(nèi)侍立的宮女太監(jiān)，個個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
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唯有御案旁侍墨的老太監(jiān)高湛，
垂手恭立，眼觀鼻鼻觀心，偶爾抬眼飛快地瞥一下皇帝緊鎖的眉頭，
眼底深處藏著不易察覺的憂慮。“砰！”一聲沉悶的輕響。
蕭景琰將那份來自北境、措辭謹慎卻字字驚心的軍報重重按在御案上。
鑲著玉片的紫檀木桌面堅硬冰冷，那一聲響卻如同敲在殿內(nèi)每個人的心上。
“糧餉遲滯……軍心浮動……”蕭景琰的聲音低沉地響起，不高，卻帶著金石般的冷硬質(zhì)感，
在空曠的大殿內(nèi)清晰地回蕩，“短短半月，三批軍糧在漕運途中‘意外’沉沒或被劫掠？
好一個意外！好一個劫掠！”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笑意未達眼底，反而更添寒意，
“兵部的勘合，戶部的調(diào)撥，工部的漕船，環(huán)環(huán)相扣！竟能讓賊人如此精準地找到‘意外’？
讓朕的軍糧，變成魚蝦的口糧，或是賊匪的犒賞？！”他猛地抬眼，目光如電，
掃向侍立在一旁、額頭已滲出冷汗的兵部尚書李林和戶部尚書錢謙之。那目光沉甸甸的，
帶著審視，更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意。李林身子一顫，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聲音帶著惶恐：“陛下息怒！臣……臣已嚴令沿途駐軍徹查！只是……只是賊人狡猾，
來去無蹤，現(xiàn)場除了一些沉船碎片，幾乎……幾乎不留痕跡！臣定當……”“痕跡？
”蕭景琰打斷他，聲音更冷，“朕要的不是你事后的‘徹查’！
朕要的是軍糧一粒不少地運抵邊關(guān)！要的是朕的將士腹中有食，手中有械，軍心穩(wěn)固！
”他手指敲擊著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每一下都敲在臣子緊繃的神經(jīng)上，“李林，
兵部掌管天下武備、驛傳、勘合。糧道被斷，軍械運輸亦受阻滯，你兵部，責無旁貸！
”李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伏在地上不敢抬頭：“臣……臣萬死！
”蕭景琰的目光又轉(zhuǎn)向臉色慘白的錢謙之：“錢尚書，江南稅賦乃國庫根基，
更是北境糧餉命脈。今歲江南并無大災(zāi)，漕糧入庫卻比往年遲滯月余，
報上來的損耗更是蹊蹺！你戶部清吏司的賬目，真當朕看不出一絲端倪？還是說，
有人覺得朕久居深宮，耳目閉塞，可以上下其手，中飽私囊？！”錢謙之雙腿一軟，
也跪倒在地，聲音發(fā)顫：“陛下明鑒！臣……臣絕不敢！江南諸省確有奏報，
言及……言及地方豪強與漕幫勾結(jié)，盤剝甚重，致使糧戶交糧不繼……臣已多次行文申飭，
只是……只是積弊已久，非一日可除啊陛下！”他語帶哭腔，將矛頭隱隱指向地方勢力。
“積弊？”蕭景琰冷笑一聲，那笑意寒徹骨髓，“好一個積弊！好一個非一日可除！
朕登基三載，整肅吏治，蕩滌污濁，就是要除盡這些積弊！如今看來，是朕的手段太軟，
還是某些人的手，伸得太長，根扎得太深？！”他猛地一拍御案，
震得筆架上的御筆都跳了起來，“查！給朕一查到底！兵部、戶部、工部！凡涉事之人，
無論牽扯到誰，一律嚴懲不貸！邊關(guān)將士的口糧，大梁國本的根基，豈容宵小蛀蝕！
”“臣等遵旨！臣等萬死！”李林和錢謙之磕頭如搗蒜，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
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塊，壓得人喘不過氣。蕭景琰胸膛起伏，閉了閉眼，
強行壓下翻涌的怒火。他深知，這絕非簡單的瀆職貪腐。這背后，有一只看不見的手，
在精準地撥弄著琴弦，制造混亂，動搖國本。這手法……陰詭，老辣，
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熟悉感！是朝中那些不甘沉寂的舊勛？
還是……那封密報上提到的“赤焰余燼”？念頭及此，
一股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從心底升起。赤焰……這兩個字，是他心中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也是這大梁朝堂最深的禁忌與恐懼之源。若真是有人借此名頭興風作浪……就在這時，
殿外傳來一陣急促而克制的腳步聲，打破了殿內(nèi)死寂的僵局。
一名身著玄色勁裝、氣息沉凝的內(nèi)廷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疾步走到殿門外，單膝跪地，聲音壓得極低，
卻清晰地傳入殿內(nèi)：“啟奏陛下，宮門急報！”蕭景琰倏然睜開眼，
銳利的目光如刀鋒般刺向殿門：“講！
”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半個時辰前，南熏門發(fā)生騷亂。
一名守城老卒，疑是當年赤焰軍舊部，當眾跪拜一名入城的江南書生，
口稱……口稱其為‘林少帥’！引發(fā)城門擁堵混亂。”“什么？！”蕭景琰猛地站起身，
動作之大連沉重的龍椅都被帶得向后摩擦地面，發(fā)出一聲刺耳的銳響！
他臉上的沉靜瞬間被打破，瞳孔驟然收縮，
一種難以置信的、混雜著驚濤駭浪般的震駭與某種深埋心底的、幾乎被絕望掩埋的微弱希冀，
猛烈地沖擊著他帝王的面具！“林……少帥？”他下意識地重復(fù)了一遍，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他聽錯了嗎？還是……那個名字，
那個早已被埋葬在梅嶺大雪和赤焰血火中的名字，竟會以如此荒誕、如此驚悚的方式，
重新出現(xiàn)在金陵城門？！李林和錢謙之更是駭?shù)没觑w魄散，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
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林殊？！赤焰逆案？！這……這是要捅破天??！
剛剛還在為軍糧之事焦頭爛額，
轉(zhuǎn)眼間竟牽扯出這足以讓整個金陵、乃至整個大梁都天翻地覆的禁忌！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蕭景琰急促而壓抑的呼吸聲，以及燭火燃燒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那書生……人呢？
”蕭景琰的聲音陡然變得極其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盎乇菹?，
”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語速極快，“現(xiàn)場混亂，衛(wèi)兵處置時，那書生因‘突發(fā)惡疾’，劇烈嗆咳，
狀似癆病，眾人避之不及。混亂中，他已被放行入城。
守城隊正沈鐸（虬髯隊正）已命人將那胡言亂語的老卒收押，并派了兩名精干暗哨，
循跡尾隨那書生而去。目前……尚未有新的消息傳回。”“突發(fā)惡疾？狀似癆病？
”蕭景琰眉頭緊鎖，重復(fù)著這幾個字，眼神變幻不定，
驚疑、困惑、一絲難以言喻的銳利交織其中。是巧合？是偽裝？還是……真的是他？
以那種方式歸來？不！不可能！梅嶺……他親眼看著……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帝王的本能瞬間壓過了翻騰的心緒。無論真假，此事絕不能失控！“封鎖消息！
”蕭景琰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傳遍大殿，“今日南熏門之事，
嚴禁外傳！有敢議論一字者，以妖言惑眾、圖謀不軌論處，殺無赦！
”他冰冷的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李林、錢謙之，以及殿內(nèi)所有侍從，“你等，
未曾聽聞任何事！”“臣等遵旨！臣等什么也沒聽到！”所有人慌忙俯首應(yīng)諾，
聲音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抖?！案哒?！”蕭景琰看向身邊的老太監(jiān)?！袄吓?。
”高湛立刻躬身?！皞髦紤溢R司！”蕭景琰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緊繃，
“令夏江（懸鏡司現(xiàn)任首尊）即刻密查！一，核實那老卒身份背景，撬開他的嘴！二，
找到那個書生！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給朕查清楚，他到底是誰！從何處來，入京何干！
與那老卒有何關(guān)聯(lián)！三，今日城門所有當值衛(wèi)兵，全部隔離盤問！朕要知道每一個細節(jié)！
記住，是密查！不得驚動任何人！”“是！老奴即刻去辦！”高湛領(lǐng)命，
動作迅捷卻無聲地退下，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回廊的陰影中。蕭景琰緩緩坐回龍椅，
胸膛依舊起伏不定。他揮了揮手，疲憊中帶著揮之不去的戾氣：“李林，錢謙之，
軍糧漕運之事，按朕方才旨意，速去辦！再有差池，提頭來見！”“臣……臣等告退！
”兩人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后背的冷汗幾乎將內(nèi)衫濕透。大殿內(nèi)，
只剩下蕭景琰一人。燭火跳動，將他孤高的身影拉長，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上，
顯得異常孤寂。他沉默地坐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御案光滑冰冷的邊緣。那觸感冰涼，
卻壓不住心頭翻江倒海的混亂。林少帥……一個早已刻入骨髓、融進血脈的名字。
一個被十二載光陰和梅嶺的漫天風雪反復(fù)沖刷、卻從未真正褪色的身影。
若真是他……若真是他回來了……以這種方式……他猛地攥緊了拳頭，
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不！絕不可能！
那場大火……那具面目全非卻帶著赤焰手環(huán)的焦尸……是他親手收斂入殮！
是他親眼看著葬入林氏祖墳！可為什么……心口那個沉寂多年的位置，
會因為這荒謬絕倫的消息，而傳來如此劇烈的、撕裂般的悸動？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強迫自己將那個幾乎要沖破理智的身影壓回記憶的深淵。再睜開時，
眼底已恢復(fù)了一片深沉的冰寒，只有緊抿的唇角，泄露著一絲無法完全平復(fù)的波瀾。
風雨飄搖，暗流洶涌。這金陵城，終究是……不太平了。
金陵城南·清平坊·悅來客棧這是一間位于背街窄巷深處的低矮客棧，門臉破舊，
招牌上的字跡早已斑駁不清。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zhì)酒水、陳舊被褥和陰雨天特有的霉味混合的、令人不適的氣息。
狹窄的樓梯踩上去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坍塌。二樓最角落的一間客房，窗戶緊閉，
卻依舊擋不住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和巷子里隱約傳來的市井嘈雜。房間狹小逼仄，
僅容一床一桌一凳。桌上油燈如豆，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方寸之地，
將屋內(nèi)簡陋的家具投下?lián)u曳而巨大的陰影。梅長蘇背對著門，站在窗前。
他早已脫下那件沾滿泥漿的灰鼠皮裘，換上了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靛青棉布長衫，
更顯得身形清瘦單薄。濕透的發(fā)髻散開，幾縷墨黑的發(fā)絲貼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
水滴沿著下頜無聲滑落。他微微側(cè)著頭，似乎在凝神傾聽窗外巷子里的動靜。
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在昏黃燈影下，沉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只有眼底深處，
跳躍著一點幽微的、如同寒星般的光芒。門外，樓梯口方向，
傳來極其輕微、幾乎被雨聲完全掩蓋的腳步聲，如同貍貓?zhí)み^濕滑的瓦片。兩個呼吸間，
那腳步聲停在了門外，沒有立刻敲門，似乎在側(cè)耳傾聽房內(nèi)的動靜。梅長蘇的唇角，
幾不可察地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尾巴，果然來了。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間似乎牽動了內(nèi)腑，
一陣劇烈的嗆咳再也壓制不住，洶涌而出！“咳！咳咳咳——！”這一次，
咳得比城門口時更加兇猛，更加撕心裂肺！他整個身體劇烈地弓起，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捶打，
一手死死抓住窗欞，指節(jié)因用力而慘白，另一只手緊緊捂住口鼻，
素白的袖口瞬間被咳出的暗紅浸透！濃重的血腥氣在狹小的房間內(nèi)彌漫開來。就在這時，
“吱呀”一聲輕響，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
一個穿著客棧伙計粗布短褂、身形精悍、眼神銳利如鷹隼的男人，如同鬼魅般閃身而入，
反手迅速而無聲地將門掩上。他的動作快得驚人，顯然身負上乘武功。
他正是城門衛(wèi)隊長沈鐸親自挑選、派來尾隨的暗哨之一，名叫趙七。他本是軍中斥候出身，
追蹤隱匿的本事一流。趙七的目光瞬間鎖定了窗邊咳得驚天動地、搖搖欲墜的身影，
以及那袖口刺目的暗紅。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和謹慎，并未立刻上前，
而是如同融入陰影般，悄無聲息地貼近墻角，銳利的目光如同探針，
飛快地掃視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簡陋的木板床，鋪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被褥。掉漆的方桌上，
除了那盞昏暗的油燈，只有一個粗陶水壺和一個缺口的杯子。
墻角堆放著那個沾滿泥污的油布包裹，以及……那個鼓鼓囊囊、看起來異常沉重的藥包袱。
目標明確。趙七眼神一厲，趁著梅長蘇咳得無暇他顧、背對著他的瞬間，身形如電，
猛地撲向墻角那個巨大的藥包袱！他的動作迅捷無聲，帶著軍中特有的狠厲精準，五指成爪，
直抓包袱！“噗嗤——！”一聲輕微的、如同布帛撕裂的聲音響起。
趙七的手爪精準地抓住了包袱！然而，就在他手指觸及包袱布料的瞬間，
那看似鼓脹結(jié)實的包袱，竟如同一個被戳破的、吹脹的魚鰾，猛地向內(nèi)塌陷下去！
觸手處空空蕩蕩，根本沒有想象中的分量！不好！中計！趙七臉色劇變！
常年刀頭舔血養(yǎng)成的本能讓他瞬間向后急退！但已經(jīng)遲了！就在包袱塌陷的同時，
一股極其辛辣、帶著強烈刺激性氣味的淡黃色粉末，如同被壓縮的煙霧彈般，
猛地從包袱裂開的口子里噴薄而出！瞬間彌漫開來！“呃??！
”粉末毫無防備地撲了趙七滿頭滿臉！辛辣的氣味直沖口鼻，
眼睛如同被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入，瞬間刺痛難當，淚水狂涌！喉嚨更是火燒火燎，
劇烈的嗆咳不受控制地爆發(fā)出來！“咳咳！什……什么東西！”趙七驚怒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