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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的黃埔1924 雨湖臺之影 155192 字 2025-08-19 20:1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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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三年十月 廣州

黃埔軍校的夜晚,像一塊浸透了濃墨的厚重絨布,嚴嚴實實裹住整個長洲島,秋風依舊肆虐著吹過軍校的營房,卻吹不走那陣歡天喜地的熱烈。

“軍政府與商團決裂,黃埔學生軍顯威,革命大業(yè)初成”陳賡摟著蔣先云和程廷云的肩膀,對著杜聿明,關麟征,賀衷寒等人興高采烈講述著今天報紙上的見聞。

“慕白啊,這一次,咱們狠狠露了一把臉,總理的嘉獎??!”陳賡盯著程廷云胸口那枚銅章,見習二字已經(jīng)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少尉排長。一臉迷醉,重重拍了一把蔣先云的肩膀,“哥幾個,巫山可是給咱長臉了,書呆子上了戰(zhàn)場,倒有幾分子龍的膽氣,你們沒看見他繳那英國佬的手槍,真夠漂亮的?!标愘s咂摸著嘴,仿佛那天膽氣如云,豪氣沖天的是他陳錦秋。

“聽說東邊最近不太平,陳炯明最近好像不安分,總理在韶關已經(jīng)命令校長正在抽調(diào)學生骨干組建學生軍”。賀衷寒的聲音有意無意的響起。

東征,這個詞毫無征兆的出現(xiàn)在程廷云的腦海中,他的手不由得摸向腰間的武裝帶,這是多年軍隊生涯留下的習慣,熟悉歷史的他知道,那將是改變黃埔學生軍重要命運的一戰(zhàn)??粗矍斑@些年輕的面孔,不由一陣心悸,他知道,那是一場比昨日的沖突更為慘烈的真正戰(zhàn)爭,是炮火連天的真正戰(zhàn)場。

晚些時分,結束了慶功會的學生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宿舍,不一會兒便鼾聲如雷。

“慕白,還沒睡?” 鄰床傳來一聲壓得極低的詢問,是蔣先云的聲音。即使在黑暗中,那聲音也帶著一種慣有的、沉靜而清晰的穿透力,如同他這個人。

“嗯,” 程廷云應了一聲,聲音同樣壓得很低,“腦子里亂得很,像跑馬?!?他頓了頓,腦海里閃過與商團混戰(zhàn)時想的巷戰(zhàn),“巫山兄,你說,若敵占據(jù)要口,正面強攻傷亡必重,若以精兵一隊,出其不意繞襲其后,幾成把握?”

“幾成把握?” 蔣先云在黑暗中似乎沉吟了一下,“兵行險著。關鍵在于攀援之兵的素質(zhì)與意志,更在于指揮官的決心。一旦發(fā)動,便無退路,只能成功。慕白,你素來心思縝密,此策……倒是顯出了幾分憂氣,與往日不同?!?他的話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另一側(cè)傳來陳賡那標志性的、帶著點戲謔的低笑:“哈,程大少爺這是要學鄧艾偷渡陰平?主意夠辣!不過嘛,爬上去后,要是發(fā)現(xiàn)上面蹲著整營敵人等著請咱們吃‘花生米’,那樂子可就大了!” 他口中的“花生米”自然是子彈的隱語。

程廷云在黑暗中無聲地牽了牽嘴角,對陳賡的調(diào)侃早已習慣:“總比在下面被人家當靶子打成篩子強。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老祖宗的話總不會錯?!?/p>

“是這個理兒!” 陳賡的聲音透著贊同,“就看有沒有膽子,有沒有那副好筋骨去爬了!算我一個,要是真干,老子第一個上!”

三人又低聲議論了幾句戰(zhàn)術細節(jié),營房角落傳來某個學員沉睡中磨牙的咯吱聲。陳賡打了個夸張的哈欠:“睡吧睡吧,明兒個何應欽教官那關炮術操典,背不下來可夠咱們喝一壺的。慕白,你這腦袋瓜里裝著那么多奇思妙想,還裝得下這些鐵疙瘩?” 他促狹地揶揄道,隨即翻過身去,很快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蔣先云那邊也歸于平靜。程廷云卻依舊睜著眼,望著頭頂模糊的、滲不進一絲光線的房梁輪廓。陳賡那句話像細小的冰針,輕輕刺了他一下。他下意識地伸手,隔著粗硬的軍服布料,按在了貼近心口的位置。那里,貼身的口袋里,靜靜躺著一封家書。薄薄的紙張,卻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在他的心上,壓在他每一個輾轉(zhuǎn)難眠的黃埔之夜。信紙的觸感透過布料傳來,冰冷而沉重。他閉上眼,黑暗中,仿佛又看到父親程瀚章那張儒雅卻隱隱帶著殺伐之氣的臉,嚴厲的斥責聲如同實質(zhì)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耳際:“廷云吾兒!汝棄祖宗基業(yè)于不顧,甘效莽夫之行,置程家百年門楣于何地?汝可知,汝母思兒成疾,夜夜垂淚至天明!速歸!否則,父子情絕!” 信箋末尾,那力透紙背的“程瀚章”三字,仿佛浸透了老督軍的憤怒

一股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程廷云用力咬緊牙關,下頜的線條在黑暗中繃得死緊。他將手從胸口挪開,仿佛那封信會灼傷他。歸家?不!他猛地睜開眼,目光銳利如刀,穿透眼前的黑暗,刺向一個他堅信存在的、光華萬丈的未來。他用力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將那沉重的酸澀和動搖狠狠壓回心底最深的角落。這里,黃埔,才是他的歸處。這身灰布軍裝,才是他的甲胄。

翌日午后。

陽光慷慨地潑灑在軍校略顯簡陋的圖書館里,在蒙塵的窗欞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諝饫锔又f紙張、灰塵和陽光混合的獨特氣味。程廷云坐在靠窗的長條木桌一角,面前攤開一本硬殼精裝的《資本論》第一卷。他看得極專注,濃黑的眉毛微蹙,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那些豎排的、密集的鉛字,仿佛要從字里行間汲取支撐信念的力量。陽光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挺直的鼻梁,緊抿的、線條堅毅的唇。窗外操場上隱約傳來隊列行進的口令聲,與他此刻的沉靜形成奇異的對比。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幾個年輕女子刻意壓低卻難掩興奮的交談聲。程廷云被驚擾,有些不悅地抬起頭。

幾個穿著素色但剪裁合體的女學生走了進來,臂彎里抱著書籍和宣傳冊。為首一人,身姿挺拔如新抽的翠竹,月白色斜襟上衣,深藍色及膝裙,齊耳的短發(fā)烏黑光亮,襯得一張臉格外白皙清透。她的眼睛尤其引人注目,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顧盼間帶著天生的聰慧神采,此刻正含著笑意掃視著略顯凌亂的圖書館。陽光恰好穿過窗戶,在她烏黑的發(fā)梢和光潔的額頭上跳躍,整個人仿佛籠罩在一層淡淡的光暈里。

她的目光掠過一排排書架,最終落在了程廷云……和他面前那本厚得有些嚇人的《資本論》上。明亮的眼眸里,一絲清晰的訝異飛快掠過,隨即浮起一抹毫不掩飾的、帶著點玩味和審視的笑意。她腳步未停,裙裾擺動間帶著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氣,徑直朝著程廷云對面的空位走來,坦然坐下。

“這位同學,” 她清脆悅耳的聲音響起,帶著點南方口音的軟糯,語調(diào)卻坦率直接,如珠玉落盤,“《資本論》?這可是大部頭。你……看得懂?” 她微微歪頭,目光直視程廷云,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優(yōu)越感。她身邊的女伴們也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穿著洗得發(fā)白軍裝的年輕軍官。

程廷云放下書,平靜地迎上那雙審視的明眸。他認出了她。沈疏桐,廣州學聯(lián)的風云人物,沈家的大小姐,《新潮》雜志的???,以文筆犀利、思想前衛(wèi)著稱。他眼神沉穩(wěn)坦然,沒有窘迫,也無被冒犯的慍怒:“沈小姐。開卷有益,總比不讀強。懂不懂,總要讀了才知道?!?聲音不高,帶著黃埔生特有的沉穩(wěn)有力。

沈疏桐微微一挑眉,對方不僅認出了她,回答還如此不卑不亢,甚至帶著點針鋒相對的意味。她目光在他漿洗得筆挺卻顯陳舊的軍服領口掃過,落回他棱角分明、透著軍人硬朗之氣的臉龐上,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開卷有益?說得好。不過,程排長——” 她故意加重了“排長”二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揶揄,“讀這樣的書,是想弄明白你為何要放棄偌大家業(yè),跑到這長洲島上日曬雨淋,做一個……嗯,‘革命軍人’?”

話語像帶著倒刺的小鉤子,精準地探向程廷云心底最敏感的那處。圖書館里其他零星看書的學員也悄悄豎起了耳朵。

程廷云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收緊了一下,面上卻波瀾不驚。他合上面前厚重的書,發(fā)出輕微的“啪”一聲,目光沉靜地看著沈疏桐,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沈小姐,家業(yè)是祖輩所積,道路是自己選的。國家沉疴積弊,內(nèi)憂外患,總需要有人站出來,做點事情。讀書,是為了明理;從軍,是為了救國。這兩者,并不沖突?!?/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沈疏桐臂彎里那些印著醒目標題的宣傳冊(如《勞工神圣》、《婦女解放之路》),嘴角竟也牽起一絲極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至于日曬雨淋……比起在書齋里空談主義,或者守著祖產(chǎn)坐看山河破碎,這點辛苦,算不得什么。行動,總比清議來得實在?!?最后一句,語帶雙關,目光炯炯。

沈疏桐眼中那抹玩味的笑意瞬間凝固了。她沒料到對方不僅不回避她的鋒芒,反而直接將矛頭指向了她們這些學生運動常被詬病的“空談”。他眼中的堅定與沉靜,像磐石,讓她那些帶著優(yōu)越感的揶揄瞬間顯得輕飄飄。她白皙的臉頰微微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不知是惱怒還是被戳中了某種心事。

“行動?” 沈疏桐的聲音依舊清脆,卻帶上了一絲銳利,“程排長認為我們組織工人夜校、聲援罷工、為婦女權益奔走呼號,都是‘空談’?” 她挺直了脊背,目光灼灼,“思想的啟蒙,同樣是行動!沒有千千萬萬被喚醒的民眾,你們軍人手中的槍,又能改變什么?推翻一個舊軍閥,再迎來一個新軍閥嗎?” 她的話語像連珠炮,帶著知識女性特有的犀利和毫不退讓的鋒芒。

圖書館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陽光依舊明亮,塵埃在光柱中飛舞,但兩人之間的氣氛卻變得劍拔弩張。沈疏桐的女伴們有些緊張地看著她,又看看對面那個沉默的年輕軍官。

程廷云沒有立刻反駁。他深深地看了沈疏桐一眼,那目光復雜,有審視,有探究,也有一絲對這份激辯勇氣的欣賞。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沉穩(wěn):“沈小姐所言,自有道理。思想的火種,確能燎原。但燎原之后呢?若沒有鐵與血筑起的堤壩,沒有紀律嚴明的力量去守護秩序、蕩滌污穢,新生的幼苗,又如何能在廢墟和虎狼環(huán)伺中生長?” 他拿起桌上的《資本論》,指節(jié)在硬殼封面上輕輕叩了叩,“這書里寫的,是剖析世界的道理。但要將道理變成現(xiàn)實,需要力量。一種能將舊世界砸碎,又能將新世界建立起來的力量。這力量,光靠筆和嘴,不夠?!?/p>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陽光下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軍人的氣勢無形中彌漫開來?!拔覀凕S埔軍人,就是要在血與火中,鍛造出這把力量之錘?;蛟S粗糙,或許笨重,但它是實打?qū)嵉?。至于未來,?他目光投向窗外操場上正在訓練的士兵身影,“我相信,當新的秩序建立,當人民真正成為國家的主人,思想的啟蒙之花,自然會在更堅實的土地上盛開。那時,沈小姐和諸位的‘清議’,便是建設新世界的藍圖,而非無根的浮萍。”

說完,他微微頷首,算是告別,拿起桌上的《資本論》,轉(zhuǎn)身大步朝書架走去,留下一個挺拔而決絕的背影。

沈疏桐怔怔地坐在原地,看著程廷云消失在書架深處。他最后那番話,像重錘敲在她的心坎上。她引以為傲的思想武器,在他口中成了“無根的浮萍”?這讓她感到一陣刺痛和不服。然而,他話語中那種對“力量”的篤信,對自身使命的清晰認知,以及那份在行動中踐行的執(zhí)著,又讓她無法輕易反駁。他那句“在血與火中鍛造力量之錘”的比喻,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真實感,沖擊著她以往相對“紙上談兵”的革命想象。

圖書館恢復了安靜,只有窗外隱隱傳來的操練聲。沈疏桐低頭看著自己帶來的宣傳冊,那些激昂的口號,此刻似乎少了幾分力量。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革命,不僅僅是激昂的文字和街頭演講,它還有另一副面孔——是黃埔軍校操場上滾燙的汗水,是士兵手中冰冷的鋼槍,是眼前這個放棄萬貫家財?shù)母患易友壑心欠莩恋榈榈?、用行動說話的決心。

她抬起頭,望向程廷云消失的方向,明亮的眼眸中,之前的審視和玩味徹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思考,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這個“矛盾體”的濃厚興趣。這場圖書館的初遇,沒有風花雪月,只有思想的激烈碰撞和道路的無聲交鋒。硝煙的味道,似乎已經(jīng)提前彌漫在這充滿書卷氣的空間里。

窗外的陽光似乎更強烈了一點。


更新時間:2025-08-19 20:17: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