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求生的后遺癥持續(xù)了好幾天,直到又一個周末來臨,301宿舍的四條漢子才算徹底緩過勁來。
關于青年電影制片廠那個《忠犬八公的故事》的名額,司徒老師那邊依舊沒有傳來任何消息。
宿舍里的氣氛有些微妙,盧鑫和劉益宏都替顧道捏著一把汗,時不時就問一句:“道哥,要不……再去問問司徒老師?”
顧道卻顯得異常沉穩(wěn)。
他坐在桌前,慢條斯理地收拾著準備帶回家的東西,頭也不抬地說道:“不急。”
他當然急,這可能是他大學生涯最重要的一次機會。但他更明白,這種事情急不來。
司徒老師既然答應了會幫忙爭取,就一定會盡力。自己現(xiàn)在貿(mào)然跑去追問,不僅顯得沉不住氣,還可能給老師添亂,反而不美。
與其焦躁不安,不如徹底相信。他已經(jīng)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交給時間。
“道哥,你這心態(tài),穩(wěn)得跟泰山似的。”劉益宏佩服地豎起大拇指。
“那可不,咱們道哥是要干大事的人?!北R鑫湊了過來,一臉諂媚的笑,“那個……道哥,你看你這趟回家,能不能……給兄弟們帶點‘朝廷的賑災糧’回來?”
旁邊的陳濤雖然沒說話,但那雙眼睛里也充滿了期盼。
上周的野外歷險,雖然刺激,但也讓他們本就不富裕的口袋雪上加霜。這幾天,四個人是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吃飯不成問題,但精神食糧——煙,早就斷了。
看著三個室友眼巴巴的樣子,顧道又好氣又好笑。他從自己床頭的鐵皮柜子里,摸出了三包還沒拆封的“紅塔山”,這是上次回家時老爸塞給他的。
“一人一包,省著點抽。”
“喔!”
宿舍里瞬間爆發(fā)出震天的歡呼聲。
“道哥!你就是我親哥!”
“不,你是我親爹!”
三個人如獲至寶地接過香煙,看著顧道的眼神,活像是三只嗷嗷待哺的雛鳥看到了鳥媽媽叼著蟲子歸來,那副“好大兒”的期盼模樣,讓顧道忍俊不禁。
在“好大兒”們感恩戴德的目送下,顧道騎著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晃晃悠悠地回了家。
家里的便利店正是一天中最忙的時候,父親顧明正滿頭大汗地在倉庫里盤貨,母親李虹則在收銀臺和廚房之間來回穿梭,給附近的街坊鄰居做著拿手的麻辣燙。
“爸,媽,我回來了。”
“回來啦!”母親李虹看到兒子,臉上立刻笑開了花,手里的活兒也停了下來,“餓不餓?媽給你下碗面?”
“不餓,剛在學校吃過?!鳖櫟婪畔聲吹礁赣H還在忙,便主動說道,“爸,您歇會兒,我來看店?!?/p>
顧明從倉庫里探出頭,看了兒子一眼,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算是默許了。他就是這樣,嚴厲刻板,關心的話從不掛在嘴邊,但行動上卻總能透出父愛。
顧道熟練地坐到收銀臺后,開始幫著招呼客人。
巷子里的街坊鄰居都認識他,見他坐在那兒,紛紛開起了玩笑。
“喲,這不是老顧家的大學生嘛!今天小老板親自坐鎮(zhèn)?。俊?/p>
“小顧放假啦?越長越精神了!”
顧道笑著一一回應,手上的活兒也沒停下。他雖然志在成為一名大導演,但從小在這店里長大,這些迎來送往的瑣事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這時,住在對門的張大媽拎著一兜雞蛋來結(jié)賬,一雙眼睛卻在顧道身上滴溜溜地轉(zhuǎn)。
“小顧啊,你看你都22了,我們家鄰居的侄女,在紡織廠當會計,長得可水靈了,人也本分,要不……阿姨給你們倆牽個線?”
顧道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他身高一米八,五官端正,雖然不算那種驚為天人的帥哥,但身上有股同齡人少有的沉穩(wěn)氣質(zhì),加上北電大學生的光環(huán),早就成了這條巷子里媒婆們的重點關注對象。
要不是老爸顧明一直覺得他“事業(yè)未成,何以家為”,覺得他年紀還小,他老媽李虹怕是早就把相親日程表排到明年了。
“張大媽,您看我這還在上學呢,不著急,不著急。”顧道只能打著哈哈。
“哎,這事兒就得趕早!”張大媽還想再勸,后面排隊的人已經(jīng)不耐煩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熱情的張大媽,顧道剛松了口氣,門口的風鈴又響了。
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窈窕身影走了進來,帶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是許蜻。
“顧道?你在這兒看店呢?”許蜻看到他,有些意外,隨即莞爾一笑,眉眼彎彎,像一彎新月。
“嗯,幫我爸媽搭把手?!鳖櫟赖男奶鴽]來由地快了一拍,“你怎么來了?”
“路過,買瓶水?!痹S蜻從冰柜里拿了一瓶健力寶,走到柜臺前,“我剛從劇組那邊回來,餓死了,正想著去吃口‘小腸陳’的鹵煮火燒,一起去?”
鹵煮!顧道咽了口唾沫,那是他的最愛之一??墒恰?/p>
他看了一眼還在倉庫忙碌的父親,無奈地搖了搖頭:“去不了,得看店呢。”
“這樣啊……”許蜻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她很快又有了主意,大大方方地在柜臺旁的一張小馬扎上坐了下來,“那我陪你一起看店,等你爸忙完?!?/p>
“啊?這……這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我也沒事?!痹S蜻擰開健力寶喝了一口,很自然地拿起旁邊的一本《大眾電影》雜志翻看了起來。
陽光從門口斜斜地照進來,落在她柔順的發(fā)梢上,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店里來來往往的客人,嘈雜的交談聲,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一個來買醬油的大爺看到這一幕,樂呵呵地對著倉庫喊了一嗓子:“老顧!你家這未來兒媳婦可真俊?。∈裁磿r候喝喜酒???”
許蜻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偷偷地瞪了那個大爺一眼,卻又忍不住嘴角上揚。
顧道更是尷尬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只能假裝忙著整理柜臺上的商品。
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父親顧明終于忙完了。他從倉庫走出來,看到和兒子坐在一起的許蜻,愣了一下,隨即認了出來。
“是許蜻啊,來了?!鳖櫭麟m然表情依舊嚴肅,但語氣緩和了不少。
“顧叔叔好?!痹S蜻連忙站起來,禮貌地打招呼。
“爸,我跟許蜻出去吃個飯?!鳖櫟磊s緊說道。
“去吧。”顧明點了點頭,目光在兩個年輕人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把顧道拉到了一邊,背對著許蜻和店里的其他人,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疊得整整齊齊的鈔票,不由分說地塞進了顧道的褲子口袋里。
他壓低了聲音,用只有他們父子倆能聽到的聲音說道:“男人錢是男人膽,在外面別小家子氣,尤其是在女孩子面前?!?/p>
顧道一愣,還想說點什么,父親已經(jīng)拍了拍他的肩膀,轉(zhuǎn)身去招呼客人了。
那堅毅而沉默的背影,在這一刻,顯得格外高大。
顧道心里一暖,也沒細看父親給了多少錢,跟著許蜻走出了便利店。
兩人來到“小腸陳”的店里,找了個位置坐下。熱氣騰騰的鹵煮端上來,那混合著蒜汁、辣椒油和芝麻醬的濃郁香氣,瞬間勾起了食欲。
“聽我爸說,你最近在試一個很重要的戲?”顧道一邊吃著火燒,一邊問道。
“嗯?!痹S蜻點了點頭,臉上帶著一絲期待和緊張,“是個大制作,香江那邊投資的,導演是徐可。下周就要去試鏡了,如果選上,可能要去香江待一段時間?!?/p>
“那肯定能拿下!”顧道想也不想地說道,嘴里的鹵煮都顧不上咽,“就憑你的實力,這次一準兒行!到時候就是咱們北電新一代的影后了!什么鞏莉、劉嘵慶的,都得往后稍稍!”
反正好話又不要錢,別人請客,夸就完事了。這是一個合格的“白食者”應有的覺悟。
許蜻被他這夸張的吹捧逗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白了他一眼:“就你嘴甜。借你吉言吧。這頓算我的,等我回來,要是真選上了,再請你吃大餐!”
“一言為定!”
一頓飯在輕松愉快的氛圍中結(jié)束。兩人在路口分開,許蜻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顧道則慢慢地往自己家走去。
回到家,母親李虹見他回來,只是笑著問了句“吃飽了沒”,便沒再多問什么。
顧道說累了,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間。他關上門,靠在門板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今天發(fā)生的一切,都讓他感覺有些不真實。
他掏出褲兜里那沓被汗浸得有些潮濕的鈔票,那是父親塞給他的“膽”。
他小心翼翼地展開,一張,兩張,三張……
全是嶄新的五十元大鈔,一共七張。
三百五十塊!
顧道拿著錢的手都有些微微顫抖。1994年的350塊,對于他這個普通家庭來說,絕對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幾乎是父親接近十天的凈收入了。
他能想象到,父親在把這筆錢塞給他的時候,下了多大的決心。那句“男人錢是男人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
顧道將錢仔細地撫平,小心地放進了自己最貼身的口袋里,仿佛揣著一份滾燙的期望。他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