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林婉清已裹著月白夾襖立在廊下。
她袖中賬本硌著手臂,像塊燒紅的炭——那是昨夜從書房夾墻里摸出的,封皮靛藍布浸著陳年霉味,第二十三頁“林氏婉清”四個字還帶著沉水香,與二姨娘房里的味道分毫不差。
“三小姐這是要去哪兒?”掃院的張媽拎著竹掃帚從角門過來,竹枝掃過青石板的沙沙聲驚得林婉清指尖一顫。
她垂眸看自己絞著帕子的手,指甲蓋泛著青白,像極了原主溺亡時泡腫的模樣。
“去偏院賞菊。”她聲線平穩(wěn)得連自己都驚訝,“昨兒瞧著那株綠云要開了,怕晚了被露水打壞。”
張媽瞇眼往偏院方向望了望,竹掃帚往地上一拄:“這霧大得緊,姑娘可要當心腳下?!?/p>
林婉清應了,腳步卻比往日快了三分。
偏院柴房的門掛著銹鎖,她早讓小廚房的趙婆子留了鑰匙——那把銅鑰匙此刻正貼在她心口,隨著心跳一下下撞著肋骨。
柴房里堆著去年的枯竹,霉味混著松脂香直往鼻孔里鉆。
她摸黑蹲在墻角,老鼠洞前的碎磚被挪開時發(fā)出輕響。
賬本剛塞進洞里,又被她抽了回來——前世做刑偵報道時,主編總說“證據(jù)要留雙份”。
她從袖中摸出半塊炭筆,扯下襯裙里層的素白棉布,對著月光一頁頁拓印。
炭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里,她看清了那行字:“絲綢三百匹,送揚州陳記,銀三千兩”。
指尖頓住,陳記?
她前世跟拍過江南商幫紀錄片,揚州陳記十年前就因私販鹽鐵被抄了,連招牌都燒成了灰。
“好個偷天換日?!彼托σ宦?,炭筆在“陳記”二字上重重畫了道叉。
墨跡里的沉水香突然濃了幾分,像有人正站在她身后——她猛地轉頭,只看見柴房梁上的蛛網在晨風中輕顫。
日頭升到東墻時,李管事的腳步聲碾著青石板來了。
他穿件青布直裰,腰間玉佩撞出悶響,見了林婉清也不行禮,直接開口:“三小姐近日可去過庫房?”
林婉清正捧著茶盞吹涼,聞言手一抖,茶盞“當”地磕在案幾上:“庫房?
我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去庫房做什么?
許是前日病得迷糊,夢里瞧見些舊家具罷了。“
李管事的三角眼瞇成一條縫,盯著她泛紅的眼尾:“夢?
三小姐這夢倒稀奇,連庫房后窗的破洞都夢見了?“
后窗破洞?
林婉清心里“咯噔”一下——原主落水前那日,她確實在庫房后窗看見半枚泥腳印,鞋跟處有塊月牙形磨損。
她垂眸攪著茶盞里的漣漪,聲音帶了點委屈:“李管事這是在審我?
我若真去了庫房,難不成還能偷塊綢緞不成?“
李管事的喉結動了動,伸手摸了摸腰間鑰匙串。
那串銅鑰匙他從不離身,此刻卻泛著冷光,像條吐信的蛇。“當我沒問過。”他甩下這句話,轉身時青布袖子帶起一陣風,吹得案上拓印的紙頁嘩嘩作響。
林婉清望著他佝僂的背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李管事的鞋底,正有塊月牙形的磨損。
傍晚時,林婉清扶著門框咳嗽:“小翠,我這頭疼得緊,你去前院請王醫(yī)正開副安神湯。”
小翠絞著帕子猶豫:“姑娘方才還好好的......”
“讓你去便去!”林婉清將茶盞重重一放,茶沫濺在小翠腕上,“難不成你想我病得更重?”
小翠咬著唇跑了。
林婉清等她的腳步聲消失在穿堂,立刻閃進她的耳房。
床帳未收,枕頭上還留著壓出的凹痕。
她掀開草席,在枕下摸到半卷未寫完的信箋,墨跡未干:“三小姐已恢復記憶,恐有異動,速作安排......”
最后一個“排”字拖得老長,像筆尖突然被抽走時的痕跡。
林婉清捏著信箋的手在抖,后頸泛起涼意——原主落水前,小翠也說要去取藥,結果一去半日。
她當時以為是丫鬟偷懶,如今看來,怕是誰故意支開了人。
燭火在案頭忽明忽暗,林婉清鋪開白紙,用炭筆在上面畫著時間線:四月十三匿名紙條,四月十四庫房泥腳印,四月十五賬本簽字,四月十六溺亡。
線條交叉處,她重重畫了個圈,圈里寫著“李管事”“二姨娘”“小翠”。
窗外起風了,竹影在窗紙上晃成一片混沌。
林婉清剛要收筆,忽然聽見廊下有細碎的腳步聲。
她吹滅燭火,整個人縮進床底,霉味混著塵灰往喉嚨里鉆。
“她已經知道了賬本的事......”是二姨娘的聲音,帶著點尖細的顫,“那小蹄子醒過來就不對勁,昨兒還問婉柔庫房的事?!?/p>
另一個聲音壓低了,像是李管事:“我去試探過,她裝得像模像樣......”
“裝?”二姨娘冷笑一聲,“裝得了一時裝不了一世!
若讓她翻出當年的舊賬......“
后面的話被風聲撕碎了。
林婉清攥著時間線紙頁,指甲幾乎要戳進掌心。
床底的老鼠突然竄過,擦過她腳踝時,她差點叫出聲——不是怕老鼠,是怕外面的人聽見。
等腳步聲徹底消失,她摸黑爬出來,月光從窗縫漏進來,在她臉上割出一道冷白的痕。
她望著案頭未收的炭筆,突然想起趙婆子說過,外院廚房的腌菜壇子底下,埋著十年前的舊賬。
“該去會會趙婆子了。”她對著月光呢喃,聲音輕得像片落在瓦上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