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清攥著半塊玉佩站在祖宅后巷時,月正爬過東墻。
這是她第三次來祖宅。
前兩次都挑了子時三刻,可今夜她特意等到更夫敲過三更——陳阿婆總在這時候犯迷糊,又不至于完全睡死。
懷里的玉佩被體溫焐得發(fā)燙,隔著兩層中衣貼著心口,像塊燒紅的炭。
“吱呀——”
推院門的木軸發(fā)出刺耳聲響。
她頓住腳,月光從破瓦縫里漏下來,正照在門檻上那道新泥印。
是趙小六的鞋印。
前兩日她在廊下發(fā)現(xiàn)這小子總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晃,說是“夫人派來伺候三小姐”,可昨日她往假山后藏了塊碎銀,轉(zhuǎn)天就不見了——分明是在盯梢。
正房窗紙透出昏黃燈影,陳阿婆的咳嗽聲混著藥味飄出來。
林婉清摸出懷里的玉佩,在指間轉(zhuǎn)了兩圈,青白色的玉光在夜色里浮起,像團幽火。
“阿婆?!彼p喚一聲,抬腳跨進門檻。
老婦正蹲在灶前添柴,枯枝在灶膛里噼啪炸響。
聽見聲音,她緩緩扭過頭,渾濁的眼珠突然凝住——那半塊并蒂蓮玉佩在林婉清掌心泛著溫潤的光,映得她眼尾皺紋都在發(fā)顫。
“是...是她的...”陳阿婆的手死死摳住灶沿,指節(jié)泛白如骨,“當(dāng)年她總把這玉墜子系在肚兜里,說要給小世子當(dāng)長命鎖...”
林婉清心口一緊,蹲下身與老婦平視:“您說的‘她’,是我母親?”
陳阿婆的喉結(jié)動了動,枯瘦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皮肉里:“那年侯爺娶了兩房人,大的是柳姨娘的親姐姐,小的就是你娘。
你娘肚皮爭氣,頭胎就懷了嫡長子。
可那夜接生婆突然喊’小世子沒氣了‘,我去瞧時,孩子后頸的朱砂痣......“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佝僂的脊背像張彎弓,”被...被調(diào)換了?!?/p>
林婉清倒抽一口涼氣。
前世跑刑偵時,她見過太多偷梁換柱的案子,可這發(fā)生在侯府嫡子身上,簡直是把天捅了個窟窿。
她按住陳阿婆的背輕拍,聲音放得極軟:“是誰換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老婦突然搖頭,渾濁的眼珠又開始渙散,“但那孩子沒死!
我聽見裹襁褓的布帛響,有人抱著他從后窗翻出去了......“她顫巍巍抬起手,指向院外黑黢黢的山影,”西山廟,西山廟的老和尚......他收過個棄嬰......“
“啪!”
灶膛里的柴枝突然迸出火星,濺在陳阿婆的粗布裙上,燒出個焦黑的洞。
林婉清忙扯下帕子去撲,再抬頭時,老婦已癱在草席上,嘴里又開始呢喃:“糖...甜的...阿福要甜的......”
院外傳來青磚摩擦聲。
林婉清猛地轉(zhuǎn)頭,正看見趙小六縮在廊柱后,衣角被夜風(fēng)吹得翻卷。
這小子今日換了雙新布鞋,沾著星點泥漬——和門檻上的泥印一模一樣。
“三小姐?!壁w小六搓了搓手,喉結(jié)上下滾動,“您...您不能再查了。”
林婉清站起身,月光在她身后投下修長的影子,恰好罩住趙小六發(fā)顫的腳尖:“你偷聽多久了?”
“從您進院門就...就聽見了?!壁w小六額頭沁出細汗,“他們說您是外室女,不該碰這些事。
可...可我娘當(dāng)年在廚房當(dāng)差,說您母親來侯府那日,穿的是大紅喜服,不是外室該有的......“他突然閉了嘴,像是說漏了什么。
林婉清盯著他發(fā)紅的耳尖。
這小子才十六歲,左眉尾有道細疤,是上個月搬花盆時被碎片劃的——她早注意到了?!八麄兪钦l?
柳姨娘?
還是夫人?“她逼近兩步,”你怕什么?
怕查到最后,連你也成了滅口的對象?“
趙小六猛地抬頭,眼底閃過一絲狠厲,可很快又軟下來:“我阿爹是侯府老門房,上個月突然咳血沒了。
大夫說癆病,可我知道,他替夫人收過不少箱子......“他攥緊腰間的鑰匙串,金屬碰撞聲在夜里格外清晰,”三小姐,您若信我,明日就裝病,說要回外祖家......“
“若我偏要查呢?”林婉清從袖中摸出封信,封皮上蓋著她的私印,“這信里是我這半月查的線索,你替我收著。
若我七日沒回,就送去青陽縣衙,找沈昭之?!?/p>
趙小六的手指在信上懸了半寸,又縮回去:“沈大人?
他上個月查米行貪墨案,把二管家的侄子打了二十板子......“
“所以他可信?!绷滞袂逯苯影研湃M他手心,“你若怕,現(xiàn)在就燒了。
但你阿爹的病,你娘每月少拿的月錢,還有前兒被發(fā)賣去莊子的春杏——她是不是撞破了什么?“
趙小六的指尖猛地一顫。
春杏是他青梅竹馬的小丫鬟,前日突然被夫人以“手腳不干凈”為由發(fā)賣,他去求了三次都被趕出來。
他低頭盯著掌心里的信,封皮上的朱砂印在月光下紅得刺眼,像滴凝固的血。
“我...我收著。”他把信塞進懷里,又扯了扯外袍蓋住,“明兒卯時三刻,西角門有輛送菜的牛車。
您若要出門......“
“不必。”林婉清轉(zhuǎn)身走向院門,裙角掃過陳阿婆腳邊的藥罐,“我自己有辦法?!?/p>
夜風(fēng)卷著槐葉打在她臉上。
她站在院門口回頭,看見趙小六蹲在陳阿婆身邊,正把藥罐里的藥汁往老婦嘴里喂——動作輕得像是怕碰碎什么。
祖宅的破窗里漏出一點光,照在他后頸,那里有道淺淺的紅痕,和陳阿婆說的“調(diào)換的胎記”像極了。
林婉清摸了摸頸間的玉佩。
母親信里說“側(cè)妃”二字時,她還以為是外室的美稱,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當(dāng)年侯府根本沒把母親當(dāng)外室,是有人故意抹了她的名份。
西山廟。老和尚。被調(diào)換的嫡子。
她望著遠處黑黢黢的山影,那里浮著幾點鬼火似的磷光,不知是野墳還是人家。
后半夜的風(fēng)突然冷起來,吹得她鬢邊的珠花亂顫。
春桃總說這珠花是柳姨娘送的,可此刻她突然覺得,那珠子的涼,像極了柳姨娘看她時的眼神。
“三小姐?”
身后傳來腳步聲。
林婉清迅速收斂神色,轉(zhuǎn)身時已換上副倦怠模樣——是春桃舉著燈籠尋來了,燈籠上“慶安侯府”四個燙金大字被風(fēng)吹得搖晃。
“我在院子里透氣,你怎么來了?”
“柳姨娘差人來說,明日要帶您去慈云寺上香。”春桃把斗篷披在她肩上,“還說...讓您把昨日丟的《本草綱目》找出來,她要核對藥方?!?/p>
林婉清摸了摸袖中凸起的信箋。
昨日她房里的書被翻得亂七八糟,分明是有人找東西,偏要說是她自己丟的?!罢抑恕!彼戳斯醋旖?,“明兒一并帶去寺里,給柳姨娘瞧?!?/p>
春桃沒注意到她眼底的冷,只絮絮說著柳姨娘準備的素齋。
林婉清跟著她往正院走,靴底碾過一片槐葉,脆響驚飛了枝頭上的夜梟。
那鳥撲棱棱飛過月亮,投下的影子正落在她心口——那里藏著半塊玉佩,和陳阿婆說的“沒死的小世子”。
西山廟的方向,傳來一兩聲犬吠。
林婉清抬頭望了眼天際,啟明星已在東邊露出一點白。
她摸了摸鬢邊的珠花,突然用力一扯——那珠花原是空心的,里面滾出粒小藥丸,是前兒沈昭之送的避毒丹。
明日,她要讓春桃去賬房領(lǐng)十斤蜜棗。
趙小六說陳阿婆總念叨“糖甜的”,或許能哄她多吐些話。
至于西山廟......
林婉清把藥丸重新塞回珠花,腳步頓了頓。
她想起沈昭之昨日差人送來的藥,罐底壓著張字條:“夜露重,莫貪涼?!弊舟E清瘦如竹,倒和他審案時的狠勁不大相符。
“春桃,”她突然開口,“明日去慈云寺,我想換身素衣。”
“好的,奴婢這就去取。”
林婉清望著春桃跑遠的背影,嘴角勾出抹極淡的笑。
素衣、斗笠、藥簍——她記得西市有個賣山貨的老婆子,總在卯時出攤。
若扮成采藥女,應(yīng)該能混過城門守衛(wèi)。
夜風(fēng)掀起她的裙角,露出繡著并蒂蓮的裙邊。
那是母親臨終前給她繡的,針腳細密得像是要把一輩子的話都縫進去。
林婉清伸手按住裙角,指尖觸到里面縫著的半塊玉佩,突然覺得那溫度不再灼人,倒像是母親的手,隔著二十年光陰,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西山廟的鐘聲突然遠遠傳來,撞破了夜的寂靜。
林婉清望著東邊泛起的魚肚白,把斗篷系得更緊了些。
她知道,明日的路會很難走,可能有陷阱,可能有刀槍,可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被淹死在荷花池里的林婉清了。
她是林婉清,也是蘇晚。
她要把侯府的秘密,一樁樁,一件件,都曬在太陽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