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清捏著賬本殘頁的手指微微發(fā)顫，月光透過西花園的銀杏葉篩下來，在“地脈圖”三個(gè)字上投下細(xì)碎光斑。
這是她昨夜在柳姨娘檀木柜里翻出的半頁紙角，墨跡被茶水洇得模糊，卻恰好露出“西花園第三塊龜背石”的字樣。
“沈大人?！彼齻?cè)頭看向身側(cè)的青衫男子，對方正彎腰用指節(jié)叩著石碑底座，“您說這龜背紋的石頭，第三塊該怎么數(shù)？”
沈昭之直起腰，袖口沾了星點(diǎn)青苔。
他的目光掃過七塊形態(tài)相似的石碑，最后停在最北邊那方刻著纏枝蓮紋的：“龜背紋是指石面裂痕。”他屈指敲了敲碑身，“這塊的裂紋像龜甲，第二塊是東邊那方...第三塊...”
話音未落，林婉清已蹲下身。
她記得原主曾跟丫鬟們在西花園捉迷藏，第三塊龜背石旁有株老梅樹，樹根盤結(jié)處總藏著蟬蛻。
指尖觸到石碑底部時(shí)，她摸到一道極淺的凹痕——與賬本殘頁上用炭筆描的標(biāo)記分毫不差。
“有松動(dòng)?！彼ь^看向沈昭之，月光落在她眼底，像落了兩顆碎星，“您退后些。”
沈昭之伸手按住她欲按的手背。
他的掌心帶著常年握筆的薄繭，溫度透過她的錦緞手套傳來：“機(jī)關(guān)多有聯(lián)動(dòng)，我來?！?/p>
林婉清未動(dòng)，反而用另一只手覆住他手背：“我數(shù)過，侯府機(jī)關(guān)總與星象有關(guān)?！彼箍盏谋倍菲咝牵暗谌龎K龜背石對應(yīng)天權(quán)星，屬文曲，主...主開啟?！?/p>
沈昭之的手指頓了頓，最終松開。
林婉清深吸一口氣，順著凹痕緩緩施壓。
“咔”的一聲輕響，比更夫的梆子聲還輕。
兩人同時(shí)后退半步，只見石碑底部的青磚突然下沉三寸，接著向兩側(cè)滑開，露出下方半人高的石門。
霉味混著潮濕的土腥氣涌出來，林婉清的鼻尖微微發(fā)癢，卻強(qiáng)忍著沒打噴嚏——這氣味太熟悉了，像極了原主落水那天，她墜下的那口枯井里的味道。
“婉清?！鄙蛘阎穆曇舻土诵瑤е龔奈绰犨^的鄭重，“若里面有危險(xiǎn)...”
“我知道?！彼鲂渲械亩痰叮渡硎巧蛘阎蛉账偷?，說是“防野貓”，此刻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但您說過，要查二十年的舊案，總得見些真章?！?/p>
兩人正要進(jìn)去，身后忽然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
林婉清迅速轉(zhuǎn)身，短刀已橫在胸前，卻見趙小六從梅樹后閃出來，手里舉著個(gè)燃了一半的火折子：“三小姐，這密道里黑，火折子比蠟燭經(jīng)燒。”
他的粗布短打沾著草屑，顯然蹲在樹后許久。
林婉清盯著他的眼睛——那雙眼在陰影里像兩口深潭，她曾在廚房見過他替老廚娘劈柴，那時(shí)他的眼睛是亮的，此刻卻沉得像壓了塊石頭。
“你跟了多久？”她問。
趙小六把火折子遞過來，指節(jié)因?yàn)橛昧Ψ褐喟祝骸皬哪棠锕褡幽菚?。?/p>
沈昭之已走到兩人中間，擋住林婉清的身形：“侯府雜役不該管主子的事?！?/p>
“我不是雜役。”趙小六突然開口，聲音像砂紙擦過陶片，“三小姐的母親林氏，當(dāng)年救過我爹的命。”他的喉結(jié)動(dòng)了動(dòng)，“我爹是前侯夫人的暗衛(wèi)，后來...后來被滅口了?！?/p>
林婉清的短刀“當(dāng)啷”落地。
她想起原主記憶里那個(gè)總在廊下打盹的婦人，穿月白衫子，手里總捏著半塊玉牌——原主曾問過那玉牌，婦人只說“等你長大就知道”。
此刻趙小六的話像根細(xì)針，輕輕挑開了記憶里蒙著的灰：“我娘...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進(jìn)去再說。”沈昭之彎腰撿起短刀，刀柄上還沾著她的體溫，“密道里的風(fēng)不對，有血腥味?！?/p>
三人魚貫而入，石門在身后緩緩閉合。
林婉清借著火折子的光抬頭，只見石壁上密密麻麻刻著星圖，與她昨夜在賬本上記的“地脈圖”竟有七分相似。
腳下的青石板被磨得發(fā)亮，顯然常有人走動(dòng)，可侯府的下人們從來說西花園鬧鬼，誰也不敢靠近。
“看這里。”沈昭之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他蹲在石壁前，指尖撫過一道暗紅痕跡，“是血，干了至少十年?！?/p>
林婉清湊過去，火折子的光映得那痕跡更顯猙獰。
血滴呈放射狀，像是有人被按在墻上毆打，掙扎時(shí)甩出來的。
再往前幾步，石壁上多了道刀痕，深可及骨，刀刃應(yīng)該是單刃的，和她袖中的短刀很像——原主落水前，曾在庫房見過這樣的刀，是護(hù)院們用的。
“這不是逃生道?！鄙蛘阎闹讣庋刂逗垡苿?dòng)，“逃生道不會有這么多打斗痕跡。
更像...更像私牢?！?/p>
私牢兩個(gè)字像塊冰，順著林婉清的后頸滑進(jìn)衣領(lǐng)。
她想起二十年前失蹤的嫡長子，當(dāng)時(shí)侯夫人剛生產(chǎn)完，孩子抱出去片刻就沒了蹤影。
老人們說那孩子生得金貴，許是被人販子拐了，可此刻望著石壁上的血，她突然想起奶嬤嬤說過的話：“小世子哭起來像小貓兒，最是好帶。”
“噓——”趙小六突然吹滅火折子。
黑暗中，林婉清的呼吸聲顯得格外清晰，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還有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必須毀掉賬本，否則一切白費(fèi)。”
“那小丫頭片子查得太近了，柳姨娘說再拖幾日，等沈縣令調(diào)走...”
“調(diào)走？
沈昭之那倔驢，拿了吏部文書都不肯走，說要查完青陽縣三十年舊案！“
林婉清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
她認(rèn)得第二個(gè)聲音，是二夫人院里的周管事，總愛拿串檀香木珠，說話時(shí)珠子在指節(jié)間轉(zhuǎn)得嘩嘩響。
此刻那聲音就在密道拐角處，離他們不過五步遠(yuǎn)。
沈昭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往壁龕里帶。
壁龕很小，三個(gè)人擠著，林婉清能清楚聞到沈昭之身上的墨香，混著趙小六身上的草灰味。
她的后背抵著石壁，能摸到石壁上凸起的磚棱，像極了原主落水時(shí)，井底那些硌人的石頭。
“那賬本到底藏哪兒了？”周管事的聲音更近了，“老夫人說在密道最里間，可咱們找了三回都沒見著...”
“許是老東西騙咱們？”另一個(gè)聲音粗啞，“當(dāng)年要不是他護(hù)著那小崽子，咱們早...”
“噤聲！”周管事喝止他，“老夫人說了，等拿到賬本，燒了它，再把那小丫頭的死做成意外——”
腳步聲突然停住。
林婉清的心臟幾乎跳出喉嚨，她聽見周管事的檀香珠在石壁上刮出刺啦聲，接著是打火石的輕響。
“有火折子！”粗啞聲音突然拔高，“方才這兒亮過！”
沈昭之的手掌覆上她的嘴。
林婉清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透過唇齒傳來，她的睫毛掃過他的虎口，像蝴蝶振翅。
黑暗中，趙小六的呼吸聲突然變得極輕，輕得像不存在。
“許是老鼠碰的?！敝芄苁碌穆曇粲猪懫饋?，“走，去最里間再搜一遍?！?/p>
腳步聲漸遠(yuǎn)，林婉清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后背全濕了，冷汗順著脊梁骨往下淌。
沈昭之松開手，她的唇上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像塊燒紅的炭，燙得她耳尖都紅了。
“走。”趙小六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他們?nèi)プ罾镩g，咱們得趕在前面?！?/p>
火折子重新亮起時(shí)，林婉清發(fā)現(xiàn)沈昭之的右手還虛虛護(hù)在她腰后，像道無形的屏障。
她心跳又快了些，別開臉看向密道深處——那里有扇半掩的木門，門楣上刻著“慎德”二字，是前侯夫人的字，原主曾在祠堂見過她的牌位。
推開門的瞬間，霉味幾乎讓人窒息。
正中央擺著口榆木箱子，銅鎖上纏著蜘蛛網(wǎng)，卻沒生銹。
沈昭之取出隨身的銅簪，三兩下挑開銅鎖，箱蓋掀開時(shí)，林婉清聽見自己倒抽冷氣的聲音。
最上面是本賬本，封皮是深褐色的牛皮，邊角磨得發(fā)亮，顯然常被翻閱。
下面壓著封信，信紙泛黃，卻保存得極好，字跡剛勁有力：“若此書現(xiàn)世，侯府必亡?！?/p>
林婉清顫抖著翻開賬本第一頁，墨跡未干的“大齊永昌三年，侯爺親筆”九個(gè)字躍入眼簾。
永昌三年，正是嫡長子失蹤的那年。
她的指尖撫過“三月十五，西院私牢，小世子夜啼不止”的記錄，突然想起原主落水前，奶嬤嬤曾說：“那年三月十五，老夫人房里的夜香特別濃?！?/p>
“婉清?！鄙蛘阎穆曇衾飵е龔奈绰犨^的沉重，“這賬本里記的，是侯府二十年的血?！?/p>
林婉清合上賬本，將它緊緊抱在懷里。
窗外不知何時(shí)下起了細(xì)雨，密道外的銀杏葉被打濕，落在石門縫隙里。
她望著沈昭之被火折子映亮的側(cè)臉，突然想起他昨日字條上的“夜露重，莫貪涼”，此刻卻覺得，有他在身邊，再重的夜露也涼不透。
“明日?！彼p聲說，“明日咱們連夜整理這些內(nèi)容?！?/p>
沈昭之點(diǎn)頭，目光落在她懷里的賬本上。
雨絲順著石門縫隙飄進(jìn)來，打濕了信紙上的字跡，“侯府必亡”四個(gè)字漸漸暈開，像團(tuán)血色的霧。
趙小六突然開口：“三小姐，老夫人房里的夜香，用的是曼陀羅。”
林婉清猛地抬頭。
曼陀羅，能讓人昏睡的曼陀羅。
原主落水那天，她也聞見了老夫人房里飄來的甜香，和記憶里奶嬤嬤說的“特別濃的夜香”，原來是同一種味道。
雨越下越大，打在銀杏葉上沙沙作響。
林婉清抱緊賬本，聽見密道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的一聲，像敲在她心上。
山雨，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