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清的指尖在石碑底部的云紋雕花上停頓了三息。
昨夜沈昭之提到柳家鹽引流水異常時,她突然想起原主記憶里,母親房里那本《齊民要術(shù)》的扉頁,用蠅頭小楷記著“西跨院第三株銀杏,碑下三尺有密”。
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母親抄的農(nóng)諺,此刻對著花園里這方刻著“積善余慶”的青石碑,青苔斑駁處隱約露出半枚銀杏葉刻痕——與母親書頁上的標(biāo)記分毫不差。
“小心?!鄙蛘阎氖指采纤直?。
他的官靴尖輕輕點了點石碑前的青磚,“這里的苔蘚比別處薄,像是常有人踩踏?!?/p>
林婉清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見石碑周圍三步內(nèi)的青苔呈放射狀稀疏,像是被某種規(guī)律的動作反復(fù)蹭過。
她深吸一口氣,指尖沿著云紋最深處的凹痕一推——
“咔嗒”。
石屑簌簌落下,石碑右側(cè)竟緩緩裂開一道半人高的縫隙,霉味混著鐵銹味撲面而來。
沈昭之立刻摸出火折子,橙黃的光映出密道內(nèi)青石板臺階,墻壁上還殘留著暗紅的痕跡,像極了干涸的血跡。
“我跟你們進去。”
突然響起的男聲驚得林婉清差點撞在石壁上。
她轉(zhuǎn)頭,見趙小六縮著脖子站在五步外的月洞門邊,粗布短打被晨露浸得透濕,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炊餅。
“你不是奉命監(jiān)視我的?”林婉清的聲音冷下來。
這趙小六是二夫人房里的雜役,前日她去庫房查賬時,分明見他蹲在廊下用草莖逗貓,可等她出來,二夫人就派人搜了秋棠院。
趙小六把炊餅往懷里一塞,三步并作兩步過來,額角的疤被火光映得發(fā)紅:“前日我爹的牌位在灶房被人燒了。”他喉結(jié)滾動兩下,“我爹是老侯爺?shù)挠H兵,當(dāng)年跟著打倭寇時救過老夫人的命。
牌位燒了倒罷了,可那香灰里混著半張紙......“他從褲腰里摸出半片焦黑的紙角,”寫著’密道滅口‘四個字。“
林婉清的瞳孔微縮。
原主記憶里,上個月廚房走水燒死了兩個粗使婆子,當(dāng)時老夫人只說“灶王爺顯靈”,如今想來——
“走?!鄙蛘阎畬⒒鹫圩优e高,火光在他眼底跳動如星,“若真有埋伏,多一人多把力氣?!?/p>
密道比想象中深。
林婉清數(shù)著臺階,第三十七級時,沈昭之突然停住腳步。
他的火折子映出墻壁上深淺不一的刀痕,最深的那道幾乎貫穿整面青石板,刀痕旁還掛著半片暗紋錦緞——是侯府護院常穿的衣料。
“半年前?!鄙蛘阎焓置嗣逗劾锏匿P跡,“鐵刀反復(fù)劈砍,兇手應(yīng)該是左撇子?!?/p>
林婉清的后頸泛起涼意。
原主的記憶里,半年前正是母親咳血加重的日子,當(dāng)時她跪在佛堂求了三天香,卻連母親最后一面都沒見著。
“有動靜?!壁w小六突然壓低聲音。
三人同時頓住。
前方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像是鞋底蹭過青石板的沙沙聲,混著金屬摩擦的脆響。
林婉清反手拽住沈昭之的衣袖,另一只手攥住趙小六的手腕,將兩人往左側(cè)壁龕里帶。
壁龕窄得只能容下三人,林婉清的后背抵著潮濕的石壁,能清晰聽見沈昭之的心跳聲——一下,兩下,與她的脈搏重疊。
“那小蹄子倒是精。”沙啞的男聲從前方傳來,“昨兒在城隍廟后巷跟縣太爺嘀咕半天,怕是摸到密道了?!?/p>
“主子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另一個聲音更沉,“那賬本必須燒了,二十年前的事,絕不能翻出來?!?/p>
林婉清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終于明白,為何原主會被推下荷花池——那封匿名塞在她妝匣里的“母親舊疾復(fù)發(fā)”的紙條,根本是引她去湖邊的誘餌。
而此刻,這兩個黑衣人嘴里的“賬本”,正是母親用命護住的東西。
腳步聲漸遠(yuǎn)后,沈昭之的火折子重新亮起。
他的指尖擦過林婉清發(fā)間的蛛網(wǎng),低聲道:“害怕?”
“怕?!绷滞袂鍖嵲拰嵳f,“但更怕母親的血白流?!?/p>
密道盡頭是扇青銅門。
沈昭之摸出隨身的銅尺,沿著門縫撬動,“咔”的一聲,門軸轉(zhuǎn)動的瞬間,霉味裹著濃重的檀香撲面而來。
密室中央擺著只烏木箱子,鎖頭是少見的雙魚銜珠紋。
林婉清一眼認(rèn)出,那是母親陪嫁箱上的樣式——當(dāng)年母親被接進侯府時,老夫人嫌她出身低,只許她帶兩只木箱,其中一只便雕著這樣的鎖。
“借個火?!鄙蛘阎畬~尺插進鎖孔,火折子的光映得他額角青筋凸起。“咔嗒”,鎖簧崩開的剎那,林婉清聽見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箱蓋掀開的瞬間,月光從頭頂?shù)耐笟饪茁┫聛?,正照在箱?nèi)的賬本上。
泛黃的紙頁邊緣沾著暗紅的痕跡,像是血。
最上面壓著封信,字跡是林婉清熟悉的——母親的小楷,每個字都帶著病中的顫抖:“若此書現(xiàn)世,侯府必亡?!?/p>
“婉清?!鄙蛘阎穆曇舭l(fā)啞,“這是......”
“母親的陪嫁清單?!绷滞袂宓氖种笓徇^賬本首頁的日期,“二十年前四月十五,正是老侯爺接她進府的日子。
可上面記著的,不是綢緞首飾,是侯府往北方運送兵器的記錄?!?/p>
“轟——”
頭頂突然傳來悶響。
林婉清抬頭,見透氣孔的青石板正在往下掉碎石,墻壁上的暗紋開始轉(zhuǎn)動,是機關(guān)啟動的聲音!
“密道要塌了!”趙小六吼了一嗓子,撲過去抱起木箱。
林婉清的大腦在瞬間高速運轉(zhuǎn)。
她想起進來時墻壁上的刻痕——每十步一道淺痕,二十步一道深痕,那是標(biāo)記逃生路線的暗號!“跟我來!”她拽著沈昭之的手腕往回跑,“往左數(shù)第三道深痕,有暗門!”
碎石不斷砸在腳邊,沈昭之將火折子塞進林婉清手里,反手接住趙小六懷里的木箱。
三人跌跌撞撞跑過三十七級臺階,林婉清的火折子突然照亮左側(cè)墻壁——那道深痕下,半塊青磚微微凸起!
她用盡全身力氣一推。
“咔——”
暗門開的剎那,最后一塊碎石砸在身后的臺階上。
三人踉蹌著滾出密道,跌坐在花園的青石板上。
晨霧不知何時散了,陽光正透過銀杏葉,在林婉清臉上投下斑駁的光。
沈昭之翻身坐起,伸手替她拍去發(fā)間的石屑。
他的指尖在她耳后停頓了一瞬,低笑出聲:“林三小姐,我突然覺得......”
“覺得什么?”林婉清喘著氣,望著他被石粉染白的官帽。
“覺得青陽縣的天,該亮了?!?/p>
他的目光落在她懷里的木箱上,箱蓋半開,賬本的紙頁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慶安侯”三個墨跡未干的字——那是林婉清昨夜在他書房補寫的批注。
遠(yuǎn)處傳來侯府角樓的鐘聲,林婉清摸了摸腰間的短刀。
刀鞘上的血漬已經(jīng)干了,是昨夜護院要堵她嘴時濺上的。
有些秘密,該見光了。
沈昭之將木箱抱進懷里,月光從東邊升起,在箱蓋上投下銀白的光。
他低頭,看見賬本的扉頁夾著半片銀杏葉,葉脈里還凝著晨露——像極了林婉清方才在密道里的眼睛,黑亮,堅定,帶著破局的光。
“回縣衙?!彼酒鹕?,伸手拉她,“今夜,我們得把這些賬,算清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