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辣條天堂我叫張鐵，三線城市一個小破雜貨店老板。我死的那天，
雨大得跟天上漏了個窟窿似的。夜里十一點半，卷簾門才拉下一半，雨點砸在鐵皮上，
噼里啪啦像在催命。我把最后一箱辣條抱在懷里，心里算著：賣完這箱，湊夠四百六十七塊，
就能把阿花看中的碎花裙買了。那裙子掛在步行街最顯眼的位置，
她每次路過都隔著玻璃沖我眨眼，好像在說：張鐵，你行不行?。啃?，當然行。
我彎腰把箱子摞到貨堆最頂上，剛想直起身，胸口猛地一緊，像有人拿錘子往里敲。
箱子一歪，辣條“嘩啦”散了一地。我伸手去撿，指尖卻抖得跟篩糠似的，眼前發(fā)黑，
膝蓋砸在地板上，聲音悶得像敲鼓。最后的意識是：完了，明天誰幫我開門啊？
阿花還在等我送裙子呢。再睜眼，我腳底下軟得離譜，低頭一看，是一團云，白得晃眼，
一踩一個坑。我第一反應是：完了，真上了天堂？可天堂怎么一股子辣條過期味兒？
我拎著鼻子聞了聞，味兒是從我袖口飄出來的，黏糊糊的，還能拉絲?！靶聛淼模?/p>
”一個聲音從背后冒出來。我回頭，看見個穿破洞牛仔褲的小青年，頭發(fā)染成奶奶灰，
手里拿個喇叭，喇叭上貼著“天庭可再生資源回收站”幾個大字，紅漆掉了一半，
剩下一半像血。我張嘴想說話，喉嚨里卻蹦出一聲“嗝”，辣條的腥辣味直沖腦門。
小青年皺了皺鼻子，把喇叭往旁邊一掛，從屁股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啪地拍我胸口。
“合同，簽了?！蔽业皖^，
可再生資源回收站試用合同】試用期：三月初三起至功德點滿一百萬止違約懲罰：魂飛魄散，
永不超生我手一抖，紙差點掉地上?！案?，我……我就是個賣雜貨的，怎么還魂飛魄散了？
”“流程?！毙∏嗄晏统鲆恢P，筆桿上刻著“生死簿同款”，遞到我手里，“簽吧，
簽完領工牌。”我握著毛筆，腦子還是木的，筆尖落在紙上，抖出一個張牙舞爪的“張”字。
剛想寫第二個字，小青年一把抽走合同，吹了吹墨跡，隨手往云里一扔，合同像被風吸走，
瞬間沒了影?！靶辛?，張鐵，破爛王試用期開始。”他指了指我胸口，多了一塊銅牌子，
牌子上刻著“試用001”，背面還有行小字：嚴禁私帶天界物品下凡，違者畜生道十次。
我摸了摸牌子，冰涼，像小時候偷舔的冰棍棍。小青年轉(zhuǎn)身往前走，
牛仔褲屁股后面破了個洞，露出半截紅內(nèi)褲，上面還繡著“福”字。我愣了兩秒，趕緊跟上。
“哥，我到底死沒死？”“死了。但死得不徹底。”他頭也不回，“黑白無常導航出錯，
把你扔這兒了。想回人間，攢夠功德點，買通道票?！薄肮Φ曼c怎么攢？”“收破爛。
”他停下腳步，指了指前方。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南天門塌了一半，牌匾斜掛著，風一吹吱呀吱呀響。
門口堆著山一樣的破爛：折翼的飛劍、碎成渣的夜明珠、斷弦的伏羲琴，
還有一只看不出原型的毛絨玩偶，腦袋上貼著“哮天犬同款”，鼻子被啃掉一個洞。
我咽了口唾沫：“這……都歸我？”“歸你。”小青年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虎牙，
“不過先說好，試用期沒工資，包吃包住，吃的是云，住的是風。”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還是那雙粗糙的手，指甲縫里還有辣條的紅油。我掐了一把大腿，疼得齜牙咧嘴，不是夢。
“那……我現(xiàn)在干嘛？”“推車?！毙∏嗄甏蛄藗€響指，一輛云做的推車從霧里飄過來，
車把上還掛著個鈴鐺，鈴鐺聲清脆，像在催命。我握住車把，冰涼，像摸到了冬天的鐵門。
鈴鐺又響了一聲，我下意識往前走，腳底下軟綿綿的，每一步都陷進去半截?；仡^一看，
小青年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喇叭掛在云柱上，
喇叭里循環(huán)播放：“收破爛咧——高價回收各類殘寶廢器，換功德點！”我推著車，
心里五味雜陳。昨天我還在為四百六十七塊拼命，今天就成了天庭破爛王。
阿花的碎花裙、步行街的燈光、辣條的味道，全被甩在身后，像一場沒做完的夢。“喂，
新來的！”一個聲音從頭頂砸下來。我抬頭，看見個扎丸子頭的小仙女，腳踩風火輪，
輪子癟了一個，正滴滴答答漏氣。她手里拎著根狼牙棒，棒頭缺了半顆牙。
“我這風火輪爆胎了，換不換？”她居高臨下，眼神跟看垃圾似的。我清了清嗓子，
盡量讓自己顯得專業(yè)：“換，當然換。不過得先登記?！薄暗怯?？”小仙女翻了個白眼，
“麻煩?！彼S手把風火輪往我車上一扔，輪子砸在車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
我低頭一看，輪子內(nèi)側(cè)刻著“哪吒三太子專屬”，還沾著點血跡，不知道是哪位倒霉神仙的。
我掏出小青年給的登記簿，毛筆蘸了蘸云墨，剛寫兩個字，
小仙女已經(jīng)踩著另一對風火輪飛遠了，只留下一句：“修好了送我府上，功德點翻倍。
”我盯著那行字，心跳快了兩拍。翻倍？那得是多少功德？我低頭數(shù)了數(shù)登記簿上的數(shù)字，
個、十、百、千……心里的小算盤噼里啪啦響。鈴鐺又響了，催著我往前走。我推著車，
輪子碾過云海，留下一串淺淺的印子，很快又被風抹平。我開始覺得，這地方雖然荒唐，
但好像……也沒那么糟。至少，我還有事做。至少，我還能攢功德。至少，阿花的碎花裙，
還有機會。2 破爛王重生我推著那輛云車，心里跟車輪子一樣，吱呀吱呀地發(fā)空。
風從耳邊擦過去，涼得讓我想起小時候冬天沒穿秋褲，被我媽拎著耳朵罵的場景。那時候窮，
窮得理直氣壯。現(xiàn)在死了，倒是不窮了——功德點還是負八千，窮得連鬼都笑我。“張鐵，
試用期第一天，收滿一整車，不然扣功德?！痹獙氊埗自谲嚢焉?，尾巴一甩一甩，像鐘擺，
把我那點僥幸全拍碎。它眼睛綠得跟狼一樣，盯得我后背發(fā)毛。我咽了口唾沫，
低聲下氣：“貓哥，能不能先賒點？讓我緩緩?！薄斑鳌！彼肿欤冻鰞深w尖牙，“賒？
地府都不賒命。”我認命。低頭把登記簿卷成筒，塞進后兜，推著車往南天門走。每一步，
云都往下陷，像踩進棉花做的沼澤。
我心里那點不服氣也跟著往下沉：憑什么別人死了喝孟婆湯，我死了還得打工？
可不服氣歸不服氣，命根子攥在人家手里，我只能把腰彎得更低。南天門外，
神仙擺攤似的排隊扔東西。第一個來的是嫦娥。她抱著個搗藥臼，臼口缺了半圈，
像被狗啃過。她眼底下掛著兩片青，聲音輕得像羽毛：“玉兔減肥減瘋了，把臼砸了。
我……我也不要了。”我伸手接，指尖碰到她的袖口，冰涼，像月光。那瞬間，
我突然想起阿花。阿花冬天手冷，總愛往我袖子里塞。我喉頭一緊，問：“仙子，
這臼……真不要了？”嫦娥點頭，轉(zhuǎn)身就走，背影瘦得跟紙似的。我張張嘴，想說“保重”，
卻只吐出一句：“登記了啊，功德點回頭算。”臼剛放上車，
哪吒踩著風火輪“嗖”地沖過來，輪子一歪，差點撞翻我的云車。他眉毛倒豎：“爆胎了，
趕緊換！”我蹲下去摸那輪子，燙手，像摸到了火爐。心里卻冰涼：這玩意兒要是修不好，
功德點得扣雙倍。我舔舔嘴唇，小聲問：“三太子，您這輪子……有備用嗎？
”“有我還找你？”他甩手就走，留給我一個后腦勺。我蹲在地上，盯著那輪子發(fā)呆。
胎面裂得跟龜殼似的，靈氣嘶嘶往外漏，像漏氣的可樂。我突然想起我爸以前修自行車，
用橡膠皮剪個補丁，銼刀一磨，膠水一粘，能再跑三年。可這是仙家玩意兒，橡膠皮能頂用？
我心里沒底，手指卻下意識在登記簿上畫圈，一圈一圈，把“張鐵”兩個字描得烏漆麻黑。
“喂，新來的！”一個沙啞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抬頭，是個拄拐的老頭，
胡子拖到膝蓋，手里拎著半截拂塵，塵尾禿得跟狗尾巴草似的?！疤捉鹦?？”我認出來了，
小時候看《西游記》連環(huán)畫，這老頭出場率挺高。他嘆了口氣：“煉丹爐炸了，碎成八瓣，
你要不要？”我心里“咯噔”一下。煉丹爐？這可是大貨，要是收了，功德點得飆多少？
可轉(zhuǎn)念一想，這么大件，我怎么搬？老頭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拂塵一揮，
碎爐子“哐當”一聲落在云車上，砸得車板往下沉了三寸。我腰一彎，差點跪了。
“謝……謝謝?！蔽衣曇舭l(fā)顫，不知是因為重，還是因為怕。老頭擺擺手，
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走了。風把他的嘆息吹過來：“老了，連爐子都守不住嘍。”我站在原地，
看著那堆碎爐子，心里突然冒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這爐子，曾經(jīng)煉過仙丹，救過人命，
現(xiàn)在卻成了破爛，等著我這種新鬼來收。我伸手摸了摸，爐壁冰涼，一道裂縫像閃電，
從爐口劈到爐底。指尖沾了點灰，放在鼻子下一聞，有股焦糊的甜味，
像小時候我媽熬糊的糖漿。“發(fā)什么呆？”元寶貓?zhí)纤闋t子，尾巴掃過裂縫，“這玩意兒，
修好至少五千功德，修不好，扣一萬?！蔽液韲蛋l(fā)緊，五千？一萬？數(shù)字在我腦子里打架，
像兩只瘋狗，咬得我太陽穴突突跳。五千，我就能離回人間近一步；一萬，
我可能再也見不到阿花。我蹲下去，把碎片一塊塊碼好，手在抖，心也跟著抖。碼到第七塊，
指尖被鋒利的邊緣劃破，血珠滲出來，滴在爐灰上，瞬間被吸收，連點痕跡都沒留。
我突然覺得，這爐子跟我一樣，被摔碎、被丟棄，連血都不配留下顏色?！疤蹎幔?/p>
”元寶貓問，聲音難得軟了一度。我搖頭，喉嚨里卻像塞了團棉花：“不疼。”“嘴硬。
”它跳下來，用尾巴碰了碰我的傷口，“你們?nèi)祟?，總愛逞強。”我沒接話，
低頭繼續(xù)碼碎片。心里卻像被貓尾巴掃過的地方，隱隱發(fā)癢。逞強嗎？也許吧。可除了逞強，
我還能怎么辦？中午，云海里飄來一陣香味，是人間燒紙的味道。我鼻子一酸，
眼淚差點掉下來。這味道，我太熟了——每年清明，阿花都拉著我給爸媽燒紙，
一邊燒一邊念叨：“叔叔阿姨，保佑張鐵早點娶我。”我笑著回她：“娶，攢夠首付就娶。
”現(xiàn)在首付攢夠了，人卻死了。我抹了把臉，把碎爐子最后一角塞進云車。
車子“吱呀”一聲，像不堪重負的老人。我推車往前走，每一步都沉甸甸的，
像拖著整個南天門。風更大了，吹得我眼睛睜不開，眼淚被吹得往后飄，落在云里，
瞬間沒了影?！皬堣F。”元寶貓突然開口，聲音輕得我差點聽不見，“你后悔嗎？”我愣住，
腳步慢下來。后悔嗎？后悔沒早點娶阿花？后悔沒多陪爸媽？
后悔一輩子窩在十平米的小店里，賣著別人不要的零碎？我張張嘴，想說“后悔”，
卻吐出一句：“來不及了。”“來得及?！痹獙氊?zhí)宪嚕舶蛼哌^碎爐子，“修好它，
功德點夠你回人間，還能多活十年。”我看著它綠瑩瑩的眼睛，第一次覺得，
這貓好像也沒那么討厭。下午，收破爛的隊伍排得更長了。神仙們一個個面無表情，
把東西往我車上一扔，轉(zhuǎn)身就走。我站在隊伍盡頭，像個人形垃圾桶，什么都能裝，
卻什么都留不住。心里那點希望卻像爐灰里的火星，風一吹，又亮了一點。天黑得很快，
云海盡頭泛起一層淡紫色的光，像人間傍晚的霓虹。我推著滿滿一云車的破爛，
鈴鐺“叮叮當當”響，像在給誰報喪。元寶貓?zhí)衔业募?，尾巴纏住我的脖子，
像條冰涼的圍巾?！暗谝惶欤~完成?！彼f，聲音里帶著難得的贊許，“扣完負八千，
還剩負七千九百九十九。”我苦笑，這數(shù)字，聽著就讓人絕望。可不知為什么，
我心里卻踏實了點。至少，我在往前走，哪怕一步只有指甲蓋那么大。回到回收站，
我把碎爐子一塊塊擺在地上，像拼拼圖。手指被劃破的地方已經(jīng)結(jié)痂，
暗紅色的血痂像道丑陋的疤。我盯著它，突然想起阿花的手——她手心也有道疤，
是小時候爬樹摔的。她總說：“疤是勛章，疼過才記得住?！蔽业皖^，繼續(xù)拼爐子。
心里默念：疼過才記得住，阿花，你等我。夜深了，云海安靜下來，只有風在耳邊呼嘯。